朝臣几经劝谏无效,求到梁后殿前,不想白斐亦对梁后之劝百般敷衍。而那被白斐封作羡嫔的宫娥却一朝得宠,在宫内骄纵无忌,梁后将其关入暮秋殿反省,却因此惹怒帝王。帝后成婚近十五载,这是第一遭起争执,白斐带着羡嫔摔帘而去,梁后亦负气锁宫。
季遥歌素不管白斐后宫之事,待到她知道这些事时,帝后二人已有半月未见。
“白斐那小子,从小心思就重,一朝为帝,他这心思就更深了,也知道在想什么。怎么着,你还打算管他后院的事?”高八斗难得睡醒放风,趴在她肩头调侃她。作为白斐的启蒙老师,他了解白斐性格。许是幼年见过太多世事无常人情冷暖,白斐心中并不相信任何人,他和任仲平教了白斐这么久,也没见白斐真的以师礼相待。
白斐心里,真正的师父只有一个,其余的不过当初交换所得,他不屑承认他们付出的教导。
只是他一直,都藏得很好,如同他的仁名。
季遥歌正往浮仙馆走去,摇头道:“我不是为他后宫的事找他。”
“那是为什么?”高八斗挑起须,自问自答,恍然大悟,“哦……老夫明白了,你这一代妖妃想去会会二代妖妃?”
“……”季遥歌不想回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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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仙馆内的丹炉火光闪动,两个白衣修士站在炉边控制火候,白斐闭眸在殿上打座,着一件宽大的青袍,发半绾,本是仙风道骨的打扮,可他眉眼是常年行军作战留下的气魄,时时刻刻难以松懈的警惕,倒让那抹仙风显得几分刻意。
炉内忽然响起几声噼剥脆音,两个修士面上一喜,引着炉中丹药浮起落在早已备好的玉盒内,再擎到白斐面前,道:“恭喜陛下,华明丹已成。”
淡淡的馨香传遍全馆,嗅之令人精神振奋,白斐睁眼,看着盒中六颗碧色药丸,嘴角微微浮上些许笑意,正要拈起,不妨殿内黑影如疾电般闪进。
“谁?”修士才刚喝问出口,那黑影却已从他身边旋过,他定眼一看,手上擎的玉盒已失。
“师父……”白斐站起,愕然看着站在殿中的季遥歌。
季遥歌拈着颗丹药,置于唇边轻轻一嗅,目光顿寒,双指一用力,便将那药捏碎。
“不要。”白斐见她有毁去华明丹的打算,想要阻止。
“你闭嘴!”季遥歌冷冷一喝,掌心运气,玉盒上的丹药连同玉盒尽皆化作齑粉,她又寒眸看向那两个修士。
两个修士境界都不算高,早被她的威压吓得冷汗频冒。
“袁敬仙拿来的方子?”她问道。
“别为难他们了。我向袁阁主讨要筑颜健体的仙丹,央了许久他也没同意给我,后来折衷,他才派这二位仙士前来指点我。”白斐看着满炉心血化成灰烬,声音也寒了下来。
季遥歌冷笑:“他当然不敢给你。因为我与他有过约定,不许他向你提供任何修士服用的丹药。他倒好,换了个法子照样送过来。”
不能给现成,就让白斐自己练制。
袁敬仙这老狐狸!
思及此,她怒炽,一掌挥出,殿上的丹炉“砰”地碎开,两个修士吓得一颤,只听她疾言厉语:“滚回长岚宗告诉袁敬仙,我能灭了临星阁,一样可以毁掉长岚宗,让袁敬仙老实点别跟我玩花样,否则明御就是他的前车之鉴。”
世局大定,长岚宗已经成为衍州最大的修仙世家,但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有了最高,又想更高,如今的长岚宗还是比不上当初临星阁在大淮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位。袁敬仙自然希望能够永享仙火,受万世供养,他在慢慢走上一条,与明御相近的路。
两个修士被季遥歌骂得无回口之力,夹着尾巴跑出浮仙馆去。季遥歌这才回头对上白斐,但白斐已先声夺人:“师父这是何意?难道我想长生有错?你不让袁仙君赐药便罢,如何连我自己炼的丹药也要毁去?”
面前的季遥歌,虽怒尤艳,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他想要改变,又有何错?
“你知道明华丹是什么药?你又可知大淮历代帝王除了乔庆云外为何均活不过三十五岁?乔庆云为何衰败至死,你当真知道?临星阁与大淮皇家有多少的阴私勾当,你了解吗?你以为真的是因为我足够美丽,能妖惑到一代帝王?”祸水之名,她虽然背了,但为祸的程度远不到倾一国的程度。
与袁敬仙的约定,不过是她不想大淮的旧事再演而已。虽然药名不同,但药方里的配料,几乎相同。
“明华丹是仙士所用的筑颜丹,此药反噬极大,且一旦服用会成瘾。修士体格强迫,自能利用天地灵气对抗反噬,可凡人不比修士,服食此药是能永保青春,却要以寿元为代价。这药会耗损你的精元,所谓健体只是假相,且一旦停止,你便会急速衰败死去。明御就是以此药控制大淮数代帝王,难道你也想落得如此下场?”
见他沉默,季遥歌语气稍缓:“白斐,这世上根本没有真正的长生。作为修士,也不过寿元比凡人来得长久而已,每一个境界都有大限,若是无法突破,大限到来之时同样要面对天人五衰,生老病死轮回往复是这世间常态。我们要面对的,是更加残酷的生死争斗,而选择这条道,不是因为我们想求长求,就像你所走的帝王道,这不过是我们选择的道而已。”
没有长生,即便是灵海里的不死之身与方都的不灭之城,也只是囿于空间、困顿时间的产物,代价巨大,并非真正的长生。
死亡衰败,只是时间长短的差别而已。
“师父,你说我不知道?但你可曾试图让我明白过?”白斐看到自己身体的阴影沉沉落在她身上,他有些想笑,从前他弱小,渴望能追上她并肩,可如今他强大了,个头都已高过她许多,却依旧追不上,甚至越离越远。
“你说我所走的帝王道是我的选择?这真是我的选择?还是你给我的选择?明华丹的反噬,袁仙君已经向我说过,但我仍旧决定服食,这才是我的选择。”他又道,“可是师父你呢?这么多年,你每一次决定,每一回离开,从来没给过我任何理由,哪怕一声解释都没有。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我永远只能成为你安排的棋子。师父,我早就不需要你步步为营替我筹谋,可你宁愿留在乔庆云身边四年,也不愿意看我一眼!”
他双目寒霜遍结,一掌撕开宽袍衣襟,露出左肩至胸口一道深邃伤痕。
“师父可还记得这道伤?我在战场上受过无数次伤,不是没有比这更重的伤,但这道伤却是我毕生最痛。那日如果我死在乔庆云手下,师父是不是连眼也不会眨一下?”
哪种伤最狠?不是致命的伤,是剜在心口的痛。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不是无可替代的人,想做你徒弟的人大把存在,你随时可以再挑一个人来继承所谓故人执念,甚至于,我在你眼中,就只是个替代品。”他盯着她的眼,“师父,你扪心自问,我之于你,难道就不是淮帝之于明御?”
轻轻一句质问,却令季遥歌原本陷入回忆与沉思的目光一凛。
她只道:“入淮之前我便给过你机会,若你真的不愿继续,大可选择放手,在西丹做个逍遥君王,没人逼你。”
“没人逼我?”白斐忽仰头笑出声来,以一种嘲人嘲己的语气开口,“师父,是你在逼我!你当着我的面被临星阁的修士抓走,两年没有音信,你觉得我能放手不管?我费尽心血攻入淮地,可你转头却成为乔庆云的宠妃,甚至我受乔庆云重伤你亦无动于衷。说什么为了击杀明御……师父,你演这么一出苦肉大戏,不就是逼我顺理成章按你所布之局走到底,谈何选择?”
“……”季遥歌攥紧拳,怒火渐熄,心却逐寒,“白斐,你此言可是认真?我在你心中,是个玩弄人心的卑鄙小人?”
声音冷到彻骨。
他竟认为她苦肉相逼,可那是她最不齿用的手段
白斐的脚踏过满地丹炉碎片,没有回答。浮仙馆外却闯进一人,风风火火道:“陛下,妾排了只新舞,想请陛下品鉴……”
那声音甜美飞扬,季遥歌循声而望,这人她第一回见,是个十八、九的姑娘,着大红披风,发髻简绾,双手抱剑,生得容貌不算极美,只是眼眸甚大,因为兴奋而盛满光彩,正是近日最得宠的羡嫔。
没想到,白斐宠她已经宠到任其在浮仙馆随意行动、无需见礼的地步。
季遥歌眉头微蹙,那厢白斐脸上却掠过一丝慌意,厉喝道:“谁让你闯进来的?”
羡嫔受宠多日,还没被他喝骂过,脚步顿止,怔怔看他。白斐毫无缓和的意思,更加怒道:“滚出去!”见她发呆,又踢了块碎炉片过去,“滚!”
羡嫔回神,吓得委屈红眼,瑟瑟退出。白斐脸色这才稍霁,只是被羡嫔这一打扰,二人的对话却无法再继续,他道:“师父,幼年所诺,衍州一统,我已经做到,你我师徒交易已清。如今我为郅雍帝王,只想做些我想做的事,日后……就不劳师父再操心了。”又挥挥手,“我乏了,师父,改日再叙。”
季遥歌不再多方,步出浮仙馆,趴在她背上的高八斗懒懒道:“那小子的疑心病很重,不过有句话说得没错,你在人间之事已了,什么时候回万华?”
日光正盛,却晒得满心冰冷,她没回答,径直离开浮仙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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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数日,太子白定远生辰。帝后不和已近一月,谁也没有低头服软的意思,这太子生辰却是个机会,按前两年惯例,白定远必会到坤昭宫向母亲叩头,白斐也会来坤昭宫,然后一家三口同用膳食,和乐非常,今年便不知是何景况了,但该备的席面还是照着旧年的惯例备妥。
白定远虚龄九岁,跟着梁英华在西丹过了几年自在日子,性子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虽已迁到帝都近三年,那规矩也没学好过,逮到机会就上窜下跳捉弄人,也就白斐能镇得他。
“殿下,求您了,快点下来!”几个宫人站在坤昭宫外的大槐树下,仰头急道。
繁茂枝叶间露出孩子的小脸:“待我给母后捉两只独角仙就下来,你们等着!”
宫人急得不行:“我的殿下哟,您要独角仙,回头我找两个人帮您抓就是,犯不着您亲自动手,这么高的树,万一摔着了……”
“我亲手抓才有心。”白定远一边说话,一边朝旁边的枝杆探手,脚底却是一滑,忽然从树上摔下。
“殿下!”几声惊呼响起。
闻讯出来的梁英华恰看到这一幕,更是吓得花容失色。幸而叶间疾影穿,有人接下白定远。
“又淘气了?”季遥歌抱着孩子从树荫下走出,旁人见白定远无碍,各自松口气。
白定远“嘿嘿”笑了两声,搂着她的脖子道:“季先生今年要送我什么?”却没下来的意思。倒是梁英华不好意思,要把这熊孩子扯下,白定远却是不肯。
季遥歌倒是无妨,白定远生得肖父,很像从前的白斐,多少让她有些亲近,便抱着他往宫里去,边走边道:“你想要什么?”
“他们都说季先生是天下最厉害的人,我想跟着季先生学本领!季先生收我为徒吧。”白定远孩子气地嚷起来。
季遥歌失笑:“你先把学里的书文记熟,再来同我说这些。”
“好了,快点下来!”梁英华拧上他的耳朵,把人从季遥歌怀里揪下,又道,“季先生来看这孩子?进殿里说话吧。”
“不了,我是来给他送生辰礼,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
季遥歌不想与白斐撞上,送了礼就告辞离去,却在坤昭宫不远处的歇晚廊下看到白斐远远站着,面色裹着阴云,似乎要往坤昭宫去,不知为何又改主意,冷漠看了他们数眼,忽然折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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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我瞧季先生似乎与太子殿下十分投缘。”跟在白斐身边的,仍是长岚宗的修士。
白斐面色阴沉,漫无目的地踱步,也不知要去何处。
“太子殿下很是喜爱季先生,已经不止一次说过想拜季先生为师。”
对方小心翼翼揣忖他心思的声音让人不舒服,白斐沉道:“你想说什么?”
“陛下,坊间早有传言,得季先生者,可得天下。陛下春秋正盛,当防小殿下受人摆布。再者论想拜季先生为师的人有如过江之鲫,陛下可要多些留意,若是有人借此生事,天下必将再次大乱。”
言下之间,大有忌惮季遥歌之意。
白斐脑中所想,却是适才季遥歌抱着白定远那一幕,像极他幼年初拜她为师之时的拥抱。
诚如对方所忌惮之事,以季遥歌之能,她的存在,对帝位,对长岚宗,都是巨大的威胁。若她想要再扶植什么人登上皇位,尤其是……储君夺位,那他……
藏于袖内的拳渐渐握紧,他面色未改,只问:“囚仙笼几时可成?”
“快了。”那人一喜,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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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的不和,不仅没在储君生辰那日缓解,反而愈演愈烈,怒火殃及池鱼,连太子都不受皇帝待见,几次考校功课,白定远都没让白斐满意。白斐怒而斥其不堪大用,宫中更有废太子之言流出,梁家人坐不住,几番试探,惹得白斐大怒,斥梁家恃宠而骄,不仅罚了梁家一干亲族,更打算将白定远送往西北。
西北苦寒,梁英华最是明白,又如何舍得将白定远送去?数十日未见帝王的梁后,终于于雍和宫外求见白斐。
“你也觉得朕待定西太过狠心?”扶起梁英华,白斐淡道,“是他同朕说,他要拜师学艺。长岚宗有位剑术大师居于紫虚山,常年在西北游历,让定西拜他为师,有何不好?再说了,你我皆长于西北,当年战火四起,你我尚能走到今日,何况是他?身为一国储君,哪能如此娇惯?”
梁英华与他同岁,亦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和他一样,早没了少年时的明丽,却添了无声风华。这么多年风雨历练,作为母仪天下之人,眉间自有宠辱不惊的气度,让她比起寻常女人更加夺目。
这美,无关容颜,自有岁月赋予。
“陛下,从居平城相识起,英华已经认识你十八余载,不敢说完全了解陛下,却也多少懂得些陛下之想。陛下此举,真是为了要磨练定西?”梁英华站在殿中,不亢不卑,“英华自问这十八年中,一心一意对待陛下,从未起过片刻他心,纵是知道陛下不喜英华,也没有后悔过。”
“朕知道,所以给你后位……”
“你不知道。这天下女子所求之位,在我心里甚至比不上铃草姐去时,你所说的那番话,比不过你一句喜欢。”
那时她刚有孕,他却即将出征,抱着她说——“我家里,也只有你了。”“我不想最后,连你也失去。”
她记了十多年,可她知道,他已经忘了。
他能给她的,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责任,没有爱情。
“你嫁我之时应该知道,我没喜欢过你。”他有愧疚,却依旧无情。
“是啊,没喜欢过,连铃草姐都看得出来。我与铃草姐,同病相怜。”她浅浅一笑,“她病重之时曾劝我,让我为你生个孩子,也许这样,你心里便能有我。这么多年过去,我才明白,她想得太过简单。不爱便是不爱,又怎会因为一个孩子而爱?白斐……”她轻唤其名,“我不问你要送走定西的真正原因,你也不必向我解释什么,我只求你看在我们这些年患难与共,也看在铃草姐曾期盼定西的份上,不要把定西送走,因为……你有天下,可我只有他。”
这么多年,她就求过他这一件事。
白斐定定看她,良久方道:“不行。”
梁英华双眸顿红,泪却未落,温和的语气因为怒气而显得尖锐:“白斐,那也是你的儿子,他才九岁而已,你如此急切地要将他送走。你在害怕什么?又要逃避什么?”
“我没有。”他声音倏尔发寒。
“没有吗?”做了他十几载的枕边人,她怎会察觉不出?“那么白斐,你不喜欢我,不喜欢铃草姐,你心里可曾喜欢过谁?”
又是这个问题。白斐莫名想起铃草临终之言——不可求,莫求。
“没有!我没喜欢过任何女人。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自欺欺人之语,我又有何满意?你真以为自己藏得滴水不露?”梁英华声声质问,“如果你不爱任何人,那么羡嫔之宠,宠从何来?还是说连你自己都没发现,羡嫔的容颜,那般肖似……”
白斐一掌挥下桌面笔砚:“够了!”
“你不是没有喜欢的人,你心里早就有人,只是你不懂不识不明不敢罢了。白斐,你喜欢……”
那名字已要脱口而出。
铮——
长剑出鞘,剑尖寒光直指梁英华,让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不要再说了!否则莫怪朕不念旧情。朕最后回答一遍,朕心中无人,以前没有,现在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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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相会不欢而散,关于白定远的去留,没有结果。
季遥歌已有数日未再见白斐,只在慕仙楼中打座修行,宁神平心,不受外界之扰,直到这日有人前来慕仙楼,言白斐请她往浮仙馆走一趟。
“陛下近日深悔当日失言,惹得先生痛心,望先生能移步浮仙馆,陛下愿向先生赔礼致歉。”
道歉?
季遥歌起身,整妥衣裳,道了声:“好。”
也罢,她也是时候去向他要回元还所赠的那枚楼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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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仙馆内,白斐看着撤去丹炉等物的空殿,目光有些失神。
“陛下放心吧,阁主说了,这囚仙笼以鸿铁所铸,元婴以下的修士,难以脱身。而这浮仙馆下的镇灵宫,是当初淮帝专为对付明御所制,虽然没能用上,但其镇灵锁魂之能却是无双,修士若然被关入,便与凡人无异,出不来的。”旁边的修士只当他不放心,便宽慰道。
“这些东西,会伤到她吗?”白斐却问。
“不会的,这些东西只困其身,不损其元。”
“嗯,你们下去吧,师父……也快到了。”白斐挥手遣退身边人,兀自走起神来。
囚了她,真的便能从此高枕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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