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的光线正好,四周种的几丛雏菊已经爆出零星花朵,处处都是家常的气息。三个人都站着,因为白斐一句话都很是尴尬,最终还是铃草往白斐脑门上毫不客气敲了一记重的,轻斥道:“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远到是客,你不好好向人家问好,倒质问起来?”
白斐才敷衍式转向梁英华:“梁姑娘好。”眼睛仍不大看她。
“白当家好。”梁英华也不甚在意,把药端到铃草身边,温声道,“铃草姐,药温了。”
铃草谢过她,端起药一饮而尽。那厢白斐等她饮尽汤药,才火急火燎又问她的身体病情,她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手:“我二月里着风得了寒症,在家里将养了几天也不见好,多亏遇着梁姑娘,她已经在这里照顾我好几天,又是请医延药,又是汤水照顾,已经够委屈她了,你一回来还大呼小叫的,像话吗?”
白斐便不吱声,由着铃草骂自己,梁英华见二人感情深厚,又见他对自己不冷不热,难免失落,便朝白斐解释道:“我来居平城办事儿的,年间受了铃草姐照顾,所以顺道过来探望,不想铃草姐卧病在床,里外没个人照应,你又去了赤啸军,所以才留下帮衬一把。”
白斐闻言又急上,只问铃草:“我不是嘱托了宋义,要他照看你吗?这混蛋人呢?”
“你别怪宋大哥,他并非不帮,只是铃草姐卧病在床,这内院后宅,宋大哥一个大男人,如何能照应得到?”梁英华一边将围裙摘下,一边回道。
这话说得白斐无言以对,他自以为安排妥当,却仍旧不能周全,这回幸而有梁英华,否则……他也不敢多想,再看梁英华时,便觉她比起外界传言的精明干练还要再添几分温柔妥帖,既能上阵杀敌,又能出入厅堂,确是难得的女子。她将事情做到这份上,他又有什么不能明白的,只是牡丹再好,终究不是他心里那朵……
“梁姑娘,谢谢你。”白斐郑重道谢,作了长揖。
这谢,便是远近亲疏之分。梁英华心里悄悄叹了一声,避开他的长揖,将围裙放到椅上,只道:“江湖儿女,相互帮助自是我辈份内之事,白当家不必客气。既然你回来了,那我先告辞……”
“英华别走,好歹留下吃个便饭。小斐难得回来,恐怕在家呆不了几日?”铃草忙拦住梁英华,又问向白斐。
“明日酉末前必须回到军中。”白斐回她。
铃草便续道:“下次再见也不知几时,英华若是无事,就让小斐陪陪你?你常说好奇居平关的轶闻,让小斐给你说说,可好?”说着,她狠狠一掐白斐手臂。
白斐“嘶”了声:“姐——”又见梁英华水灵灵的眼睛望过来,他难以拒绝,只好顺势邀请她留下吃饭,梁英华也觉得很久见不着白斐,便厚着脸面点下头。铃草这才笑开,只道:“喝了药我有些乏,先回屋休息,吃饭时候叫我吧。小斐,好好招呼英华,莫怠慢。”语毕她回身往屋里去,那笑便蒙了层苦涩。
少年英俊,风华正茂,与梁英华站在一处,美得像说书先生描绘的画面,他年少轻狂,正该配个如花美眷,能陪他鲜衣怒马,驰骋江山。
那个人,肯定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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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斐要陪铃草回屋,却被梁英华轻轻拉住衣角,他回头,她只是无声摇摇头,指了指厨房,似有话要说。白斐想了想,扛起猪后腿,随她进了厨房。
“白当家,我有几句话,才刚当着铃草姐的面,不便多说。”梁英华站在碗柜旁小声道。
白斐搬出砧板,将猪后腿“砰”地扔上去,三两下解开油布,拿了菜刀道:“有什么话不便说的?”
“是铃草姐的身体。”梁英华道,“大夫说铃草姐的身体很不好,幼年煎熬,年轻时又失之调养,如今已落下大病根,怕是很难断除,只能慢慢将养着,看能不能有所减缓。”
白斐斩猪腿的动作一顿,脑中闪过铃草苍白的脸。这事他焉能不知?铃草的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小时候日子过得太苦,为了活下去也不知挨了多少煎熬,她又是个倔脾气,只知咬牙死撑,实则外强中干,装作没事人般在他面前强颜欢笑。
见他面上无动于衷,握着刀柄的手却渐渐攥紧,梁英华便叹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一时无话,只有白斐“砰砰”斩肉的声音,梁英华干站着也觉尴尬,便要起锅烧水,被他拦下:“这顿饭我来做吧。”
“君子远疱厨,你会做饭?”梁英华不禁笑道。
“我哪是什么君子?以前就是个街头混混,四五岁时在街上要饭,再大点就到处耍赖骗吃骗喝,要能有块肉吃,别说让我下厨,给人磕头都行!”白斐淡道。
“给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呗?”梁英华便不插手,倚在灶边看他。
“小时候……我小时候多亏有铃草,但凡她有一口吃的,就绝不落下我,以前想揍我的人很多,都是她拿着柴火棍替我赶跑的,为此她也没少挨人棍棒。如果没有铃草,也就没有今日白斐。”白斐把片好的猪肉下锅焯水,沉道,“所以,我发过誓要娶铃草,要照顾她一辈子。”
师父说,要给梁英华面子,可他似乎……办不到。
梁英华沉默良久,才轻声开口:“你那是感激,不是男女之情。”
白斐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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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梁英华用过饭便告辞离去,铃草身体未恢复,早早歇下。白斐收拾好屋子,摸出阙簪躲了进去。
任仲平正蹲在小院的地上逗蛐蛐,看到他来,笑颜逐开:“小斐。”
白斐看了眼三层楼阙——清霜似的人影并不在。
已经两个月了,师父还没归来。她说这一趟要离开一段很久的时间,久到他都有点想她了。从前是巴不得她赶紧远行,省得把他拘得慌,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想念她。
若是她在,也许能给他些指点,又或者她不需要说话,哪怕静静听他抱怨,他就能平静,仿佛只要她在,所有的困惑都能迎刃而解。
“仲平叔,你喜欢过女人没有?”师父不在,他只能和任仲平说话。
“喜欢啊!我可喜欢女人了。”任仲平头也不抬。
“那你最喜欢谁?”
“最喜欢……仙女姐姐!”任仲平傻笑。
白斐“嘁”了声:“师父才不喜欢你。”
任仲平还是傻:“没关系,我喜欢她就可以了。”
白斐叹口气,和他真是越说越心烦,又问:“师父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明天就回来。”任仲平跳起来,拍掌。
白斐朝天抛了个眼白——每回问他,他都说明天。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白斐想念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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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元还都没在方都出现。
季遥歌原来指望他能给点主意,可这人不出现,她只好靠自己,还有那个半桶水的花眠。花眠的无灵水泡每天只能施展一次,一次维持半个时辰左右,他们两人每天就只用这半个时辰查探幻池内部情况,一点一点将整个幻池摸透,再由花眠执笔绘图,耗费了两个月时间才算绘制出完整的幻池图与方都舆图。
单从方都舆图来看,整个幻池就是一张符箓,确实奇怪,但花眠也参不透其中奥妙。幻池底部只有陨砂,并无他物,倒是幻池的池壁上绘制了许多山川河流的图样,与进城时墓道两侧的图样相仿,不过这图样繁多,两个月时间,花眠只来得及临摹出两三幅来。
除此之外,方都的日子很平和,平和到让人忘记时间流逝。薛湛和袁牧青寻了城中一处僻静的空宅住下,一心扑在季遥歌所赠的两本功法之上,也过起寻常百姓的日子。这二人大抵算是季遥歌活了这么久遇到的最为恩爱的一对夫妻,就算是困在这方寸地方,袁牧青也从没有过半句怨言,与薛湛向来是欢欢喜喜过日子,薛湛待旁人不论男女皆不假辞色,唯独对这师妹当真百般宠爱,就连花眠那不爱拘束性喜自由的人看了也难免羡慕,整日地在季遥歌耳朵旁边叨念“只羡鸳鸯不羡仙”,季遥歌耳根子都被磨出茧来。
于海和孙不离闹了两场,发现无人附和后,也就慢慢消停,两人搬到城中,常聚在一处也不知密谋什么,除了与薛湛来往之外,并没再找季遥歌。
日子尚算平静,季遥歌来凡间这么多年,也没机会好好体验一把凡人生活,倒在这方都内有了返璞归真的日子。她并不急着离开,除了每日和花眠探寻幻池外,一边享受这样的日子,一边将这几年积攒吸纳的灵骨逐一领悟,于世情百态中感受凡间灵骨所有执念,心无旁骛,领悟速度反比在外界快了许多。
再来便是当年在灵海中化身坤天地母时她所感悟到的五行原力。世间万物大多由五行孕生,若能掌握五行原力,便不啻于拥有造山筑海之威。修仙到某个阶段,就不再是对修为的单一追求了,更重要的是心境的提升及对天地万物的感悟,那是飞升最艰难的一步,能成功摸到便算半只脚踏入飞升,所以大部分化神期以上的修士,都不再理会世间俗事,皆潜心钻研以期突破心境。而每个人对天地万物的不同感悟,又衍化出彼此不同的天赋法术,那在万华被称作“天诀”。
寻常修士,到化神期应该能有所感悟,到合心期可初窥天诀奥妙,她因着灵海造化,竟然比其他人提早了两个境界便有所感悟,这也是她从灵海出来后闭关六十年间发现的,但虽有感悟,却一直未能有所寸进,如今方都的灵气与灵海接近,对她掌握五行原力有极大助益。
是以,她并不急着提升自己的境界。
微弱的青光于双掌间汇聚,季遥歌尝试着从周身灵气之中捕捉五行之力。
青光如同烛火,须臾便熄灭。
意料中的失败并没打击到她,如果天诀那么容易修练,就不会是上修与仙修间的分水岭了。收拾心情,她正打算重新来过,耳畔却响起一个声音。
“五行原力?你才结丹,就有天诀感悟?”熟悉的声音不无惊诧。
季遥歌睁眼,眼前照旧空空荡荡,只有墙上宝珠光华落下的阴影。
神出鬼没的元还回来了。
“有也没用,只是当初在灵海借灵根所感悟到的,还无法化为己用。”季遥歌有些遗憾,通过外界助力得到的感悟,毕竟不同于真正的领悟。眼下这感悟对她来说,就如同把一块宝石放在三岁孩子手上,看得到,摸得到,却不解其用。
“五行原力可是……相当难掌握的力量……”他语中有了斟酌意味,沉默片刻给了她一个建议,“你连五行之力都还没有掌握吧?我建议你可以尝试从外界混杂灵气中提炼单一灵气,先分开熟悉五行之力,再考虑融合。”论及这些,元还的语气便充满认真。
一丝不苟,带着某种魅力,让人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季遥歌虽然看不到他,却同样能感觉到那股吸引人的魅力,她笑开:“多谢。”说起来,他似乎教过她不少东西,也算有半师之情。
元还不以为然地挑眉:“只是建议。五行原力我没接触过,万华也无人修成过,具体的要你自己摸索。”所有未知的新鲜事物,都是他所好奇的东西,他乐见其成。
“你这么久才回来?”她笑着换了话题。
“久么?”元还口气一改,气息出现在她耳边,“怎么?你想我了?”
带着三分邪性的语气,不由叫她回忆起两个月前当着花眠的那个吻,身体微有酥麻,她软绵绵开口。
“想了。”
用妖惑对上他的邪性,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