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遥歌只是被人夺舍后以元神进了如今这具身躯,她没有失忆,关于白韵的记忆是完整的,所以她可以非常肯定,自己没有来过方都,而进方都的人也不会是从前的季遥歌,因为眼前这行小字分明出自如今的她之手,除非这世上有个与她字迹相同也姓季的人,否则她想不通为何这里会留下这样一行字。
这比发现裴不回的留字还让她惊讶,看那字迹刻痕的模糊程度,似乎姓“季”之人的那行小字,还要早于裴不回的字迹,裴不回已是万年之前的人,那么此人至少也是万年前的人,所以,这个与她字迹相同的人,是位古修?
匪夷所思。
“有什么发现吗?”花眠见她蹲在墙根良久,只当她有所发现。
季遥歌见其他人似都无所获,已朝她望来,指尖一点,在那两行字上再度覆上青苔,起身摇头:“我原想墙下可能暗藏机关,不过仔细探过,下方并没异常。”
“我飞上去看看。”薛湛忖道。
“你小心些。”袁牧青叮嘱他。
他点点头,纵身飞起,打算越过城墙看看外面情况,岂料才飞自与城墙齐高处,城墙便似有灵性般,他飞一寸,墙便长高一尺,不过片刻,这城墙已高耸如云,看得几人目瞪口呆,薛湛从空中落下,脸色不太好,只道:“看不到外面。”
“出路被封,可如何是好?”于海宛如看到怪物般看着又已恢复原样的城墙,满眼不可思议。
“花兄,是你带我们进来的,想必一定有出去之法。”孙不离亦道。
花眠耸耸肩:“我只知道进来之法,出去的办法,书上没说。不过再高明的法阵也总有破解之法,现在又不是让你们去死,你们怕什么?不想要这里头的宝贝了?”
“先进去看看吧。”薛湛牵紧袁牧青之手,二话不说便朝城中走去。
袁牧青回头冲季遥歌招招手,季遥歌两步跟上。花眠道了句:“既来之则安之。”便不再理会于孙二人,追着季遥歌的步子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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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的城门下是条笔直的敞道,直通城中,六人沿着敞道快步入城。不多时,二人便行到人烟聚集处。道路变窄,两侧都是屋舍与商肆,俨然是个平静安详的城镇,未受战火侵扰,只是看建筑物的外形风格,古朴厚实,与时下衍州常见的屋舍并不相同,街上行人不少,观其衣着发饰,也皆不同当下,极具古意。
季遥歌仔细看去,路遇的方都居民各个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气息匀净,不是妖邪之物,都是普通凡人。
“好古怪的地方。”花眠挨到她身边小声说。
季遥歌斜他一眼,这人好意思说这话?明明就是他诓着大家陪他进来找宝物,结果连他自己也没弄明白这地方?
“你是从哪里得到方都消息的?”
花眠看懂她嫌弃的眼神,摸摸鼻子更加小声道:“不瞒你说,方都的存在,是我在我们家的传世秘典里看到的。典中记载方都的建成,有我花家一位前辈出过力,他在这里修了条剑池,用以蓄无灵之水,便是幻池,又言此地收有古修重宝,所以我才千辛万苦寻到此地。”
季遥歌狠狠剜他一眼,不再多说。
花眠却仍旧凑来:“你说这方都百姓也挺奇怪,我们几人突然闯入,他们怎么也不惊讶?”一边说话,他一边看周边擦肩而过的人。
确实有些古怪。按说方都避世多年,宛如世外桃源,眼下有外人擅闯,他们却毫无惊恐,每每探来的目光,皆是好奇多过讶异恐惧。
“这位老先生,请问……”袁牧青耐不住性子,寻了位坐在墙根下的老人家问话。
那老人年近六旬,两鬓斑白,正闭着眼晒太阳,听到声音半睁了眼,见到陌生人也不慌,只是摆摆手打断袁牧青的声音,朝着城中方向一指,只道:“新来的人,去那里问。”
“老先生,那是哪里?”袁牧青柔声又问。
“五狱塔。”老人家眼睛又闭上。
其他人尚无反应,来自万华的花眠和季遥歌却俱是一惊。万华之上,没有几人没听过大蜘蛛的五狱塔,尤其花眠出身铸剑世家,对太初五狱塔自然不陌生,可这地方怎会与五狱塔有关?
“老先生,你刚才说的可是五狱塔?”季遥歌两步上前,矮身问道。
“你们年纪轻轻难道都耳背?我说的就是五狱塔,在城中央的那座,你们……”老人家被问得心烦,一边叨念着一边睁开眼,不期看见眼前的人,忽然闭嘴,使劲眨了几下眼又狠狠搓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老先生?”花眠见他错愕的神情,不由奇道。
谁知这老人家非但没有回答,反正一骨碌从石板凳上双膝跪地。这一下惊得六人都往后退开,那老人却异常激动地五体俯地,苍老的声音颤抖不歇:“城……城主大人。”
“……”六人互相对视几眼,也不知老者在跪拜何人。
随着老人一句话,周围行人都聚拢过来,无数目光落在六人身上,窃窃私语声响起,都围绕着“城主”一语。刚才六人走在一起,四周的的人即使对他们有些好奇,也不及一一细看,因而并未发现异常,此时经这老者一呼,城中百姓方才仔仔细细打量这六人形容样貌,目光逐一掠过后,尽皆色变。
一个跟着一个都随老者跪在地上,直呼:“城主大人。”
此番惊变闹得众人措手不及,各自愕然。花眠捅捅季遥歌的手:“他们好像在拜你。”
季遥歌脑中却浮现适才在墙根下看到的那一小行字——方都活城,再进为主。
“去五狱塔看看。”思及此,季遥歌不再犹豫,纵身掠起直往刚才老者所言方向飞去,也不管身后跪了满地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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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对五狱塔向来只闻其名,未见其身,只知这座招揽了许多异士的塔位于不宁山太初门内,原只是座塔高五层的普通石塔,一千多年前被元还看中做了他的洞府,后经由其手又招来数名志趣相投的修士,共同落驻此塔,在往后漫长的一千多年里,慢慢显山露水,让五狱塔扬名万华,塔也由五层扩建到七层,成为万华无人不晓的存在。
遥观方都城中这座六角塔,同样塔高七层,塔身通体皆黑,檐角飞兽垂铃,塔顶直耸入云,庞大灵气盘旋于此塔四周,似乎将这座塔与四周区隔开来。那样充郁的灵气,季遥歌只在灵海内感受到过。其余几人均感受到这股灵气,情不自禁深深吸了口气,莫说于孙二人,就连薛湛与袁牧青也不禁露出惊喜目光——若能在这里修行上一段时间,那得敌过多少法宝灵丹?
然而此塔却被圈在一座法观之后,观园占地广大,将这座塔四周围起,除了塔外,隐约可见观内草木繁盛成园,亭台楼阁遍布,仙鹤灵兽漫见,是个华美雅致的园子。六人的步伐被这法观所挡,只能暂落法观之外。法观之外人迹稀少,先前遇见的城民并没跟上他们的速度,因而没能纠缠过来。
“这是太初的五狱塔吗?”季遥歌不禁问花眠。
“我也没见过五狱塔。”花眠小声回她,“可能只是凑巧撞名?”
季遥歌并不相信,自踏进方都以来,凑巧的事也太多了,这世上哪来这么多巧合?
“那老头让我们来这里问问,要不咱们进去瞧瞧?”孙不离见众人只在法观外徘徊,遂催促道,又递了个眼神给于海。
这地方灵气充足,想必就是藏宝所在,他们早已蠢蠢欲动,可又担心危险,是以想着让薛湛先行一步。
“是啊,来都来了,不妨一探究竟。”于海自然附和,“薛兄意下如何?”
薛湛思忖片刻,还未有所言,却见“老实木讷”的季遥歌已甩下众人先一步往里走去。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她,如同系在心上的丝线,将她往里拉去。她不知道自己一会会遇见什么,只觉得这华美的殿宇,敞开的殿门,好似在召唤她。
“花道友,你与你这位朋友和这个地方,可有联系?”薛湛一把拦住要跟过去的花眠。
“没有联系,我们这也是初次进方都。”花眠急道。
“那为何他们拜她为主?”虽然没有具体指认,但薛湛仍旧看出,刚才跪拜的众人目光,最终都聚集在季遥歌身上,这由不得他不怀疑他们此行目的。
“想知道答案,也得跟着她啊。”花眠眼见季遥歌身体没入法观殿门之内,情急之下打开薛湛的手,往内冲去。
薛湛目光一冷,拉紧袁牧青的手,也不理于孙二人,纵身进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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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穹顶高约三层,中间并无立木,宽旷威严,四角燃着长明灯,正中是一方供桌,桌上鲜花果品齐备,桌前一字排开几个蒲团,蒲团已被跪旧,殿中设有香鼎焚炉,炉内香灰厚积,想是常有人来此祭拜,可祭拜的又是谁?
花眠进来之后,一眼就瞧见季遥歌仰头呆呆地看着供桌之后的九重云台。
云台之上便是这殿宇里所供奉的主人,那并非画像,也不是泥塑,而是个半透明的虚影。虚影盘膝坐在云台之上,乌发高绾,着天青色衣袍,指尖拈一方晶纱,似笑非笑地俯望众生,眉目平和,欲语还休,慈悲之间又夹三分妩媚,仿如云台盘仙,威仪比天。
花眠的眼越瞪越大,只将目光在虚影和季遥歌之间来回扫视——这虚影不是别人,正是季遥歌。
只是那气势威压,却又截然不同。
即便季遥歌如今不隐瞒实力,气势全开,也及不上虚影半分,纵是她自己而对这道虚影,也不禁心生惶惑,似乎在她的目光之下无所遁形——这很奇怪,她竟被自己看得心虚。
她攥了攥拳,想要弄清这一切的冲动压过所有念头,也不顾后来四人震惊的目光,拔步又向殿旁偏门冲去,朝法观内园探去。
脚才踏出偏门的门槛,她动作便是一滞。
园内不知几时,已站了一排身着胄甲、头戴战盔的士兵,正举着手中长矛,尖锐矛头对准从偏门闯进的季遥歌。季遥歌看这些士兵的打扮,皆与城外遇到的陶俑一般无二,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不仅是活的,还是修士。
境界竟全在结丹之上。
“遥歌!”花眠跟着冲出,然而看到眼前的景象,也是惊在原地。
很快地,薛湛几人也赶到,具是满面愕然。一路过来,众人都只瞧见普通百姓,没有发现一个修士,不想竟全都藏身于此,还都是结丹期的修为。
“诸位,在下与几位朋友初入方都,适才街口老先生出言提醒,新入城者可至此地询问,故我等才冒昧前来,不知此间规矩,如有冒犯,还请诸位恕罪。”花眠忙抱拳道。实力委实悬殊,打起来他们毫无胜算可言,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对方的士兵并未放下长矛,仍旧肃杀地看着几人,直至天空中一道声音响起。
“退开吧。”
一人自园中飞出,凌空浮于众人之前。众人只闻得整齐的收矛之声,眼前这排士兵已动作齐整地将长矛收持身侧,退立两立,留出一条空道来。那人方缓缓落下,身着乌青战甲,长发高束,革带在腰间勒出一点弧度,胸脯微耸,只露些许女子特征,竟是个眉目冷肃的女人,一身铿锵气势,犹胜男儿。
“在下花眠,不知阁下是……”花眠脸上挂起招牌笑容,冲她抱拳问道。
她却视而不见,冷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凝在季遥歌脸上,定定看了片刻,忽道:“我是何素,方都守将。奉城主之命镇守此地,保一方安泰。”
“何将军,在下季遥歌,乃衍州凡修。”季遥歌与众人逐一自报名号。
何素仍只看着季遥歌一人,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季遥歌问道:“何将军,在下有一惑求解,正殿供奉之人,不知是……”
“那是方都城主。”何素打断她的话,“不是你。”
一句话打消诸人疑问,这世间相似之人常有,并不稀奇,只是季遥歌心中仍有疑惑,但见何素不欲多谈,她也不愿当着外人问出,便不再多言。
“街口老人家所言非虚,新入城者确要来此登记,入我方都,便是我方都子民,理当遵我方都规矩。”何素公事公办道。
“不知方都有何规矩?”薛湛问道。
何素却摆摆手:“天色已晚,几位远道而来,想必一路辛苦,本将命人备下厢房供诸位暂憩,方都规矩稍后会有人替诸位详解。”说话间她拍手,身后立时便有数名粉衣女侍前来,“带几位朋友下去休息,明日再言其他。只一件事需各位谨记,夜宿城主观期间,如无召唤,不可擅自外出,否则生死自负。”
她语气不容置喙,没给他们置疑的余地,话虽客气,却是命令。薛湛几人并无他法,只能遵从,一时间便都随女侍前往厢房。薛袁夫妻二人共住一间,其余四人则一人一间,五间厢房位置各不相同,六人被拆散。
季遥歌被带到南面厢房暂歇。
厢房颇大,陈设雅致,女侍们进进出出,奉酒奉菜服侍周全,直至清月高悬,夜色深沉,女侍们方撤去酒菜依次退下,四野俱寂。
灵气充郁,是打坐修行的好地方,可季遥歌静不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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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纤细的人影掠过草木,悄然无声地往五狱塔方向飞去。
夜晚的城主观不像白天那般仙气氤氲,月色之下高耸的石塔透着诡谲,似乎布满秘密。季遥歌少有如此冲动的时候,但似乎从踏进墓道开始,她就心神难定,一路上都遇到匪夷之事。先是元还突然出现,又离奇消失,再是墙根之下的字迹,及至方都城主与五狱塔……这本是她凡间之行无意而为的一次探险,怎知却好像一个巨大的陷阱,专为她而设。
从南厢房到五狱塔,出人意料的平静。她没有遇到任何危机与阻拦,一路掠至五狱塔下。五狱塔内本漆黑一片,却在她落地之时,灯亮七层,有人站在塔下等她。
季遥歌毫无意外——她能这么顺利抵至五狱塔,显而易见,有人故意放行。
“末将何素,参见城主。”何素单膝跪在五狱塔的灯火下,收敛肃杀恭敬道,“白日人多,末将不敢道破城主身份,故多有僭越,望城主降罪。”
“……”不是说只是模样相似吗?季遥歌莫名非常,“我没来过方都,也不认识你们,为何你说我是城主?”
“末将不会认错人的,城主名讳季遥歌,来自万华啼鱼州赤秀宫,可是阁下?”
“……”来历被对方一语道破,季遥歌竟无言以对。
“城主为何将方都遗忘,末将不知,不过城主当年离城之时嘱托过,来日必归,故末将已在此等候多年。”何素仍跪地不起。
季遥歌回神忙将人扶起,疑问越累越多,她又望向五狱塔:“此塔何来?”
“此塔当年随城主一并降临方都,如今……”何素欲言又止。
“怎么了?塔里有什么?”季遥歌问她。
“末将奉命镇守此地,除了保方都平安之外,也是守着此塔。”何素仰头,眸中现出几分忧伤,“塔内存放着的,是城主……城主道侣的棺椁尸身。”
“!”季遥歌错愕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