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在天鬼山上的阴云被风吹散,晚霞似胭脂般薄洒天际,山上喧嚣的斗法声已渐渐平静,山林里遍布着已脱离控制的尸体,皆是天鬼、灵墟、逍遥三门弟子。曾经的啼鱼州七山门,如今只余四门,这地方虽然贫瘠,往来的都是低修,但彼此间相安无事了千来年,多少有份邻里之情,如今看着满山尸首,难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悲戚冲淡了胜利的兴奋,众修士难免茫然——这战虽然赢了,可接下来呢?
夕阳沉得快,晚霞很快黯淡,夜幕上星月初现,是个清朗的夜。山林里传出簌簌风声,是四大山门的弟子按着山主沈庭的吩咐,将死去的三门弟子尸首归拢到一处。
人死不复,修士虽看淡生死轮回,但暴尸荒野总叫人难安,不若一把火烧去,也算干干净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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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在元还身边站了许久。元还闭眸不语,释放出庞大神识向四野笼罩。修士的神识,是由元神所化的无形感知力,元神越强大,神识便越强大,能覆盖的范围会更庞大,大能者可坐井窥天,观天下之事。季遥歌的神识只能覆盖周身百步之地,但元还就不同了,他本就是元神坚毅之人,神识比一般化神期修士还要强大,季遥歌能够察觉他庞大的神识,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尽收眼中。
他在以神识查探天杀阵之事,她不打扰他,透过云层看山里之事,应霜已飞身下斗,自去寻找夜珑月宵几人议事。清月斜挂之时,啼鱼山主沈庭押着一个人飞上九霄乱曦斗。
见季遥歌站在元还身边,沈庭有些诧异,但还是将那人往元还座下一扔,拳握羽扇揖道:“元兄弟,沈某已带人寻遍啼鱼州,不见萧无珩踪影,他的三个护法,也只抓到这一个。”
二人虽私交不错,但亦分尊卑,沈庭在元还面前,仍居下位。
季遥歌看向被俘之人,这人身着玄色劲装,面色发青,头发似狮鬃般炸开,浓眉怒眼,生得粗犷,身上缚着赤红索,不甘不愿地跪在地上,被沈庭一扇敲在脑袋上。
这一役,萧无珩并没出现,否则他们不会胜得这般容易。
元还睁眸,神色如常,只道:“你们自然找不到他,要是能找到,现在都死了。这地方,是他故意让给我的。灵海再有四五日就会提早开启,他迟迟找不到法器,自当另作打算,以退为进罢了。不用浪费时间找他,该出现的时候,他自然就出现了。”
沈庭摇开折扇:“那此人……”
“放了他。”元还起身,掠下九重斗。
“放了?”沈庭大惊,他们好不容易就抓了这一个护法回来。
此人也惊疑地抬头,不知元还打的什么主意。元还只走到他面前,目光迫人地垂望:“回去告诉你主子,谢冷月在啼鱼州外布下了十二天杀、十二地杀,就等着我们在这里斗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
“天杀地杀?!”沈庭与那人同时震声道,神情尽皆骇然。
谢冷月的天地绝杀阵,是万华上赫赫有名的绝杀禁阵,四百多年前曾用以对付盘踞恶水河的凶蛟一族,将凶蛟族斩尽杀绝,并生擒蛟皇离梵,可谓杀名在外。
但凡在万华修炼有些年头的修士,都曾听过此事。
谢冷月其人,佛口魔心,最是难测。
只是没想到,这次竟轮到啼鱼州。可啼鱼州上多是无辜修士,并不曾像凶蛟族那般为祸仙界,他却下些毒阵……
元还回头,看向季遥歌:“你的消息无误,我刚才以神识探过,啼鱼州山界已被剑气笼罩,没有出路。”
“那该如何是好?元兄弟,此阵可有办法破除?”沈庭惊得连羽扇也顾不得摇。
元还却问季遥歌:“有办法吗?”
季遥歌自九重斗上走下,每走一步,便吐一句话:“当年恶水河一役谢冷月诛尽蛟族,生擒蛟皇。蛟为天兽,经九次鳞褪一次天劫可化神龙,蛟皇被擒之时,只差一步就能化龙,以他之能尚且护不住蛟族,你说呢?”
沈庭对二人间的态度抱有疑惑,季遥歌分明是媚门低修,可与元还间的关系,似乎还在他之上。
“离梵未能护住全族,乃因谢冷月布阵绞杀之时,他正值天劫降临的紧要关头,消息却被其妻泄露,才让谢冷月有了可趁之机,否则蛟族不至全诛。”元还淡道,“此阵威力虽大,也不是全无破绽,可惜……”
季遥歌脑中闪过兵荒马乱的片段,很快被抛开。
“可惜什么?”沈庭急道。
“知道得太晚,离灵海开启只剩四五日时间,谢老怪势必会在灵海开启时发动绞阵,时间太短,来不及破阵。”元还实话实说,若能多给他些时日,此阵未必不可破,然而现在时间不够。
“谢冷月这老匹夫!”沈庭面色数变,看着云下奔忙的修士,骂道。他境界已到元婴,这阵法最多只能困住他,还没办法要他这条命,到时若要逃也不是全无办法,可下边这些低修又该如何是好?
修行千年,见惯生死,修士大多冷酷,越是往后越为无情,但沈庭在啼鱼州呆了近千年,素承七山门供奉,这里头有几分香火之情,再加上未曾泯灭的道义,让他无法坐视不理,眼睁睁看着这些人送死。
“唯今之计,只能将他们遣散出山?”他羽扇一甩,道。
“来不及了。杀阵已布,山中活口都是困兽,进不得出不得。”季遥歌忖道,“二十四杀眼由天至地,由东至西,纵横成网,我们困在其中,不单破不了阵,也无法出去。此阵由谢冷月亲主,六个元婴以上的修士辅阵,二十四上修持阵,若我没估错,啼鱼州附近最适合他们持阵的位置,就是萋芳谷。”
她说着与沈庭一起仰头望天,今夜月色无双,难以想象有无形阵网压头。
“持阵之人既在阵外,最好的方式就是从阵外破除,我再想想对策,但不管如何,绝杀临头,沈庭,还是先想办法送结丹以下的修士离开。”元还斟酌道。原想保全啼鱼州,现在看来怕是不能。
“山主,可派人去追顾行知?”季遥歌忽想起此事。
“贵派白小友向我说过此事,我已派人手在山中搜捕。”
“顾行知是无相剑宗大弟子,他既然还在啼鱼州,此阵势必留有出口,没有全封。”季遥歌眼眸微眯,“跟着他一定能找到出口,我们不妨假意追捕,暗中跟随。不过要快,谢冷月不会为了一个弟子而将出口留得太久。”
“成,我知道了,此事我亲自负责。”沈庭语毕又看向地上跑的人,“元兄弟,那这人……可真放了?”
元还不语,衣袖一震,便将那人震出九霄乱曦斗。沈庭不敢耽搁时间,转身便飞下云端,自去料理他务。季遥歌朝元还抱拳:“赤秀宫有传送大阵,也不知可能开启,我去问问应霜夫人。”
“季遥歌,你似乎对蛟族很了解?”元还却叫住她。
她未转身,只看着乱曦斗的云海翻腾如浪,“不如你,你连蛟皇为何被擒都知道。”
“我道听途说罢了。听闻离梵之妻,原是谢冷月座下第二位嫡传弟子长夷,应算你的师姐,你听过她的名字吗?”
“没有。”她答得不假思索,语落便跃下乱曦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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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静的山谷里,尸体堆叠成一座小山,四周已围了圈干柴,白砚站在尸堆之前,听身边有人低声回报:“已清理完战场,都在这里了。”
山风送来腐败尸臭,都是死去多日的尸首,没了鬼域秘术的控制,转眼就腐烂不堪。白砚点点头,双手掐诀,满天火雨如流星坠落在尸堆上,刹那间燃起熊熊烈焰。火光映红脸庞,映到白砚瞳孔中,像很多年前那场盛大的火焰……
“法术长进了。”有人落到他身边,百年如一日的语气,不近不远,“什么时候练出离火炽雨的?”
“师姐有多久没关注我了?”白砚有些委屈。
他身材颀长,高她一个头不止,这几年是啼鱼州有名的美男子,门内门外都迷倒一大片女修,对外风采翩然,已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倒叫季遥歌想起初识那年的白砚。
那年他才多大?
二十,还是三十?
总归对修士来说,是很年轻的岁数。
“结丹以后,你想去哪里?”这么多年,季遥歌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
她一直知道,白砚踏足仙门并非为了仙途,而是他需要力量去完成一件事,但她从没问过。白砚的天赋并不算好,这些年修炼仍旧在靠药提升修为,他所有的灵石,有九成都花在丹药之上,当初她的警告并没能彻底阻止他的想法,两百年就要过去,他修行的速度确实比他人快了许多,不出五十年必能结丹,可强用丹药的结果,便是他的修为有极大可能永远停滞在结丹期。
这些,白砚自己是知道的,但他仍未收手。季遥歌劝过一回,见他一意孤行,便再没劝过。对其他人来说,用往后漫长的仙途来换一个结丹的修为,大抵是不值得的,但对白砚来说,他并不在乎仙途。
“师姐到过人间吗?”白砚扬起笑,眸中流淌过一星向往。
“没有。”季遥歌有记忆以来,都在万华。
“盛京的琴舞,琼州的弹词,佐一壶半温的花雕,就两口新炸的花生,听一嗓太平盛世的咏颂……”他说着拈了个剑指,却非修士常用的指诀,带着几分夸张的气度,“金戈铁马,帝王将相,不过如是。”
依稀间,是不属于仙界的烟火气息,却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他说的这些,都离季遥歌很遥远。
“师姐,等我结丹,带你去人间走走,可好?”他道。风将袖笼鼓起,他站在火堆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好啊,等你结丹,我陪你去人间走一遭。”季遥歌笑笑,眸中碎火如星,无情还似有情,手掌按到他肩头,“离开啼鱼州吧,安稳结丹,到时我去寻你。”
白砚的笑未扬已落:“师姐……”
“白砚。”季遥歌打断他欲说的话,“小白的木人体内,装的乃是我的主魂幽精。幽精主情,如今她已消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白砚缓慢地摇了头。
“意味着我永远不会爱上任何人。”那些藏在岁月里的隐晦情感,她如何看不懂?只是再难回应。
“走吧,跟我去见夫人与夜胧师姐,如果双霞离光阵能启动,你马上离开这里,再晚,就迟了。”
见他没有反应,季遥歌轻轻牵起他的手,拉着他朝应霜与夜胧处走去。他便怔怔看着她的背影,脑中来来去去,都是这百年间的种种。
他恍惚记起,那年曾许的诺言。
“不论此间规矩如何,不论来日我道行几何,我都尊你为长,永生不变。”
师姐,永远只是师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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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你们说还好,我就放心地往下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