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根在缚灵网中挣扎扭动,发出不成句的声音,谁也听不懂,困惑慌乱地看着小木头人,几次三番想伸手去够她,可那手虽小,却怎样也穿不过缚灵网间的格子。
小木头人怔怔看着顾行知,没有怨恨,没有怒火,只有无尽茫然,像迷失在海上的人。若目光能蚀心,顾行知觉得自己已千穿百孔,他攥紧手掌,拎着戊土灵根,愧道:“对不住,我真的需要戊土灵根救我师妹,助她结丹。这条命算顾某欠你的,待此事了结,顾某必向姑娘请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要你的命有什么用……”小木头人茫然笑起,她好像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裂隙扭曲的金光将人照得光怪陆离,木头身躯的木纹隐约浮现,这让她看起来像个缺失灵魂的傀儡,她喃喃了两句谁也没听清的话,骤然出手。
“我不需要你的命,把灵根还来!”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喝声,小木头人狠狠抓向他的手。
顾行知退了两步,闪到裂隙前,不敢再与她对视,怕被愧疚淹没,也怕会心软——只是因为她的目光,他生平第一次,有了仓皇而逃的念头,不战而败。
“想走?”细碎如银铃般的笑声响过,季遥歌从裂隙中收回脚,半隐半现的身体再度清晰。
浓厚的白雾顷刻间弥散,将顾行知重重围裹。
“也罢,始终需要了结,我应承你的事,今日便兑现吧。”季遥歌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飘忽不定。
两百三十四年的爱,一百九十九年的分离,她要给自己的幽精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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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厚的白雾像重重迷障,让顾行知迷失其中。这雾不论他施什么法都吹不散,雾气里夹着淡淡的盘云香,那是无相剑宗每日都会点的香,只要三盘,香气就会萦绕整个山峦。
雾后影影祟祟似有景物,顾行知挥手将扑到面前的雾气扇开,那雾却忽然自动散去。千重山峦如刃耸立,放眼望去犹如剑林,云缥雾缈,万刃齐冲。他站在缈踪峰上,触目所及,便是熟稔至极的景致。
“今天我新学了套剑法,你想看吗?要不我教你?”少年清润的声音如泉水叮咚。
隔着无形的屏障,洞里少女张嘴,没有声音只有唇形,他看得明白,“嗯”了声拔出剑,在山颠舞起。
顾行知看得分明,那是少年时期的他与白韵。已经有四百多年,他都快想不起他们过去的模样——她生得真好,像灼灼骄阳,又似皎皎明月,还比他聪明,一套剑法他演示过一遍,她就能记下泰半。
那是被师祖带回的天之骄女,却不知为何被囚禁在缈踪峰上。宗主说她做错了事,被师祖罚于洞中禁闭,而他则是被派去看守她的人。她每一日的情况,不论是喜是悲是怒是乐,他都要如实记录,再禀呈师祖。
刚上缈踪峰时,她并不理会他,偶尔被关得发狂,还会飞扑到屏障之前,像只幼兽,龇牙咧嘴地咆哮示威,然后被屏障反弹之力震飞——宗主说她会发狂,发狂的时候要以炽电鞭压制,其实他觉得那更像驯服。炽电鞭他只用过两次,那玩意打在身上,便如雷电过体,会叫人生不如死,她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全身颤抖。他不忍心,站在屏障之外,即使她什么都听不见,他也告诉她,要克制心绪,教她平心静气的入门心法。
她太聪明了,学得很快,转眼就知道怎样才能让自己舒服——不能吵,不能闹,不能发狂,她要乖乖的,这样每天他呈禀上去的记录才能给她换来些许优待,比如一罐灵蜜,一坛清露。她学会唇语,学会他教她的入门功法和剑法,隔着屏障舞给他看,他在屏障之外打座修行,不过相视而笑。无声的日子过了三十年,她的表现终于替她换来每月一次出洞的机会,屏障暂时关闭,她能踏出洞门。
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是带着羞涩的嘶哑,她披头散发坐在断崖前,两腿晃荡在空气里,他教她编辫子——只是最简单的麻花辫,复杂的他也不会。她不再发狂,不再沉默,她叽叽喳喳地说话,像个小姑娘,抱着他的手臂说,师兄,你真好。
就像万仞山的普通弟子。
可她毕竟不是普通人,不止修炼的速度异于常人,她还极其敏锐:他知道她在利用他,她通过他的反应猜测到宗主和师祖希望她做出的改变,她把自己变成他们想要的人,以便换来自由。
五十年,她终于离开缈踪峰,在万仞山一战成名,成了被师祖带上缈踪峰秘修的师姐。他输了她一场剑试,不是因为放水,是真的输了。
雾色缥渺,山间四季轮转,岁月恍惚便逝,如指缝漏水,抓不住,留不下。
他与她是无相剑宗风华正茂的师兄师姐,她如他们所要的那样,一天比一天出色,是众人交口皆赞的女修——天赋异禀的修士,性情温厚,大气端方,却也含蓄内敛,正气凛然,与他是绝配。
他梦寐以求的道侣,就是那样的白韵,她站在谢冷月身边,宛如骄阳;她站在众人之间,熠熠生辉;她站在他身边,恬淡如菊——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他。
那个被关在山洞里挣扎求存的白韵,他不再记起。
“师兄,你真的了解过我吗?”雾里有声音,虚无缥缈。
顾行知回答不出来,只看着时光一年一年流逝,最后终结在第两百三十年。
万仞山的景象破碎,换成枯骨洞,百里晴夺舍的情景再现,顾行知蓦然间瞪眼——
那情景如同残碎的画卷,定格在某个时间点的记忆上。季遥歌自光芒间走来,穿一袭无相剑宗的衣裙,遥遥问他:“师兄,我才是白韵。你可信我?”
两百三十年的回忆,通通融在她指尖的幻符中,以本心所化,虽是幻境,却为真实。
顾行知双眸猛睁,英气的眉拢成化不开的结,适才的画面交替在脑中闪过,扰乱向来坚定的道心,他看着季遥歌,久久不能言语。
季遥歌缓慢地走到他身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指尖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陪在你身边的白韵,只是百里晴而已。你真的没有感觉吗?师兄。”
“你真的要为一个假的白韵,毁了你我两百多年的情分?”
“师兄,我回不了万仞山了,你可愿意陪我浪迹天涯?”
她的声音充满蛊惑,不是白韵的温和内敛,顾行知的目光有些涣散,怔怔地看着她,任由她缓缓触向他的手……
“师兄,离开无相剑宗吧,那并不是你心之所往的光明,也没有你想追寻的道,跟我走……”
只要他点头,他们便回归最初,她可以毫无保留地接受,可以让幽精完整回归不再压抑。季遥歌静静地牵起他的手,缓慢而温柔。
离开无相剑宗,离开万仞山?然后呢?顾行知浑噩抬头,那是他呆了四百多年的宗门,也是他走到至今未曾背离的仙道,她却要他放弃?
不,不对!
胸口忽有些刺痛,龙玦绽起微弱红光,直抵元神。
顾行知一个激凌清醒,手狠然一甩,厉喝出声:“妖女,莫用媚术惑我!”
季遥歌看着他微红的眼眸,那眼里有丝魔性,他并不自知。
“这世上有哪一种媚术能够将两百三十年的记忆毫无保留的重现?顾行知,你别自欺欺人。”她腾身而起,浮在半空。
“别人我不知道,但是你季遥歌……你可以窥探他人记忆,也曾向我施此媚术,这对你并不是难事!你窃走我的记忆,利用我对师妹的感情迷惑我,手段卑劣至极!还妄图让我信任你?”他怒极,眼中红光愈炽。
“这么多年,你面对百里晴就真的那样信任?你与我重遇,就没有一点感觉?”季遥歌看着他越来越陌生的眼神,忽然觉得再多的解释都已无用,“你不是不信我,你只是不敢信而已。不敢相信如今的白韵是个媚门低修,不敢承认我就是白韵,因为你我终究已是殊途。”
“白韵现在就在万仞山上,你休再胡言乱语!”钝痛锥心,顾行知忍无可忍,长剑出鞘,径直刺向季遥歌。
季遥歌没躲,被啸鹤剑穿透,化作白雾散去。纤细的身影如蛇般游在顾行知身后,手中薄刃自他手背切过,鲜血如注倾涌,他吃痛松手,紧攥在掌中的缚灵符落地。
“季遥歌!”此番被人窥破心境,顾行知恨极,反手一击,正扣中她的肩头。季遥歌手臂酸麻,拈在指间的幻符跟着飘落,被他的青雷烧成灰烬。
白雾消散,眼前清明再现,他们仍旧站在金光幽幽的矿洞中。
季遥歌的身体忽然滑溜似蛇,肩膀微沉,咻地一身从顾行知的掌中滑出,顾行知手如利爪,朝着缚灵符凌空一抓,小灵根吓得瞪大眼惊声尖叫……
铮!
一剑斩下。
季遥歌站在灵根与顾行知之间,笑得妖邪:“有我在,你便休想将灵根带走。”
她怎么可能让他把灵根带回去,再让百里晴结丹?这仇平时不在眼前就算了,既然遇上,她断不能成全他们。
“那你就试试。”顾行知盛怒之下再无保留,杀气四溢,啸鹤剑在身前浮转,发出铮铮剑鸣,海潮翻滚声层层相和。
结丹期的灵压浩如山峦,他没有任何犹豫,掐诀施法,剑光四绽,齐攻向季遥歌。季遥歌双手各扣三枚灵器,六法同时攻出,虽是普通法术,可五花八门的攻击也叫人眼花缭乱。她看得清楚,要打赢顾行知的可能性为零,所以最快的解决方式就是让灵根逃走。
如此想着,她分神看了眼小木头人——小木头人不再迷茫,已在瞬间明白她的想法,朝灵根跑去,打算解开缚灵符,不过顾行知的剑气如雨般落下,小木头人无法靠近缚灵符。
季遥歌咬紧后槽牙,将剩下的那件防御法宝龟玉甲祭出,附在小木头人身上,自己则化作一道青影,在剑雨之内逼近顾行知。
————
情势危急,小木头人没有丝毫迟疑,在龟玉甲附身之时就不顾一切地朝戊土灵根冲去。
剑雨利刃割过龟玉甲,玉甲裂开,在木躯之上留下剑痕,小木头人就地滚了两圈,靠着季遥歌的掩护,她在龟玉甲被打碎之前冲到灵根面前。
缚灵符只对灵体有效,她是木头身体,这符箓于她而过不过一张黄符,她伸手便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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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顾行知眼见小木人靠近灵根,目眦欲裂。
如若此时让灵根脱逃,他要想再抓住便是难上加难,可季遥歌挡在他身前,他一时之间无法赶去。
所有的事情不过电光火石,差也就差在这几个呼吸之间。
缚灵符已被撕碎,戊土灵根挣扎着爬出束缚。
顾行知眯了眯眼,翻掌如浪,四周气息骤然全变,杀气似乎实化,压得季遥歌喘不过气,她看着他掐诀,熟悉的手势,是他的绝杀之术。
四百三十五年,他们兵戎相见,锋芒交缠之下是渐行渐远的过往,他们之间隔着深邃天堑背道而驰,从此便是无归之路。
无谓爱恨情仇,不过彼此殊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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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木头人撕毁缚灵符,扑到灵根身前,仰头看着半空中生死斗法的两个人,瞳孔里倒映出一片刺眼光芒,顾行知的绝杀之术四海潮灭,威力有多大她是知道的。
啸鹤剑在分作数柄之后骤然聚拢,四海潮灭,万剑归宗,巨大威压让地面震动不安。
季遥歌目光如刃,不再存有半分旧情,手间扣住姜角狮所炼化的灵器——足可媲美结丹期法术的,青阶天赋杀招狮王怒啸。
哗——
怒涛拍岸,长剑宛如惊电,直奔季遥歌。
“小……白……”那是小灵根第一次叫对木头人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
浅粉的衣裳像春日扬起的樱花,纵身跃入怒涛之间。“嗤”地一声轻响,早已破损的龟玉甲彻底粉碎,长剑没入木头人额间。
瞬息之间,这一幕像被放慢的画面,分明是迅雷之势,却在剑尖穿透木人额间之际,目之所及皆缓慢清晰。顾行知强行收回了啸鹤剑,震立当场,季遥歌掌中扭动不安的灵器也忽然失去光芒。
木头人从半空坠落,躯体四散,幻像消失,只剩纹路深重的木雕,其上剑痕累累。
青幽的魂珠自木人额际浮起,飞向季遥歌,却在她伸指之际,化作粉末。
荧点四起,是不复存在的幽精。
她被自我放逐,也不被所爱之人承认,她是仙途之上的累赘……
她想回去,可是回不去了。
她和顾行知回不去。
她和季遥歌,也回不去。
回不去了。
季遥歌胸中似被重锤撞开般,空空荡荡,魂海掀起涛天巨浪,刺得元神生疼。幽精虽离开已久,但到底为她主魂之一,冥冥之中有所牵绊,如今却是彻底消失,宛如剜心。
喉间一腥,她张嘴吐出口血,复以手背拭去,那血被擦得散开,将唇染得至妖。
“顾行知,这木人之中,装的是我主魂幽精,今为你所斩,那便如你所愿,从今往后我再不是万仞白韵,我只是媚门女修,季遥歌。”
语毕,她手一抓,将散落的傀儡躯体收入储物镯中,不待他回神,便纵身跃离裂隙。小灵根悲戚地遁入砂壁,再不现身,偌大矿洞,只剩顾行知一人。
剑尖微颤,他扼制不住的颤抖。
幽精主情,若她所言非虚,他亲手诛灭的,是她存于人世的唯一所爱。
她说过的,她喜欢他。
最终都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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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膝坐于九霄乱曦斗上的元还忽然睁眼。
他伸指拈下一点浮尘,置于唇边轻轻一吹。
一百九十九年,终于还是散尽了吗?
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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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起刀落,干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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