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随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承朝宫的寝殿内已再无外人，只剩下我抱着已经没有生气的她。

还有一封被鲜血喷到的信纸,上面的字迹已模糊难辨。

可是信上面的内容却化成一个个符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活了这些年我第一次如此痛恨我过目不忘的能力。

这一刻，我突然对文字感到陌生甚至这些符号令我惶恐，就像是有人用锥子一笔一划刻在我的心上似的，每一下都凿得我心血直滴，痛不欲生。

我垂下头,看着怀中的齐颜……

她如此安静，就像是睡着了,脸上不带一丝痛苦,口鼻处还有淡淡的血迹我猜想在我来之前御医们已经整理过她的容颜。

她换上了一身常服民间书生的样式，三千青丝一丝不苟地盘在了头顶，身上没有一件配饰。

这样普通的衣服我好久都没见她穿过了，毕竟她有了皇夫的身份,皇夫的常服也是很华丽的。

此时的她更像是我记忆中最初的样子,那个当街被我拦住,被我踢了一脚的书生。

我明白她的用意,她提前穿好了自己的寿衣，她不希望在她死后有人搬弄她的身体……或许也包括了我。

我不信她就这样死了,我探过她的呼吸，摸过她手腕和颈部的脉搏,然后……歇斯底里地哭喊了出来。

乞颜阿古拉,你怎么能如此对我。

你好狠的心……竟然舍得就这样抛下我！

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身体,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她的脸上，殿外也传来了阵阵哭声，听得我躁意翻涌，他们哭什么，齐颜又没死……

我想让他们通通闭嘴，可是却将怀中的她越抱越紧。

我也在哭，不是么？

此刻的我除了哭泣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贵为天子，四海皆臣服于我，可我……却没有起死回生的力量。

天下人都敬我，怕我，听从于我，可我最心爱的人却不肯听我的话，她抛下了我，用最残忍的方式斩断了一切退路。

教习姑姑曾教导过：无论多悲伤，生者的眼泪也不能滴落在逝者的遗体上，否则会令逝去之人的灵魂无法安生。

可我偏要如此，我偏要让你不得“安生”！是否……阎王会因为这个原因不肯收你，将你打回阳间？

不过是一册《北泾史》，不过是小小的两个佞臣，怎么值得你用生命来换？

难道说，是我惹你伤了心，你便用这样的方式惩罚我吗？

乞颜阿古拉，你说话啊！

你起来和我吵，和我闹，要砸东西要打人我都依你，若是你态度坚决我未必不会答应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倔啊！

你有傲骨你不想屈膝乞求，可我是你的妻子，你就拿出女子的手段来哭闹耍赖又能怎么样？

“阿古拉……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不能这么狠心，连别人犯错的机会都不给！你不能这么绝情，连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你从前不是最有雅量的吗？无论我怎么胡闹你都不会生我的气，还要反过来哄我，你不是说过……永远都不会真的生我的气，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直到我先厌弃了你才会离开吗？”

“缘君……求求你，别抛下我。”

……

殿外的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我抱着她已经凉透的身体，眼泪就没有断过。

是谁说人在极度悲伤之下是流不出眼泪的？为何我的眼泪一刻都没有断过，我在痛，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可是她再也不会或疼惜或无奈地规劝我。

哭到后来，每一滴眼泪都像一颗火焰，灼烧着我的眼眶……

我逐渐接受了她已经离去的事实，但凡她还有一点儿知觉，她决计舍不得我如此痛苦。

我错了……

大错特错，错的离谱。

我与她相守至今，共同走过了一十三载春秋，我以为我是全天下最了解她的人，可我错了。

我从未真的走进过她的内心，我从未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若我真的如我自以为的那般了解她，她就不会毫无声息地躺在我的怀里了。

是我，逼死了她。

我只知道这条复仇之路她走的万分艰辛，却忽略了她那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

我以为时间可以磨平世间的一切，她却用她的行动向我证明了，有些东西是不会被磨灭的。

我以为……她胸怀雅量，会为了我“顾全大局”暂且饶过陆权丁仪一段日子，可是我却忘了，这从来不是她的“大局”，是我利用她对我的爱强加给她的东西。

我一直觉得她应该懂我，应该理解我，却忘了问问她：这一切是不是她想要的。

被亡族灭种的人终究不是我，我又凭什么让她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后？

我好想就这样随她去了，可我若死了幽州必反，洛北也会趁机攻打过来，天下的百姓怎么办？

二姐，小蝶，玉箫，有荷……她们怎么办呢？

这个念头一出我呆愣了好久，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她，眼泪再次流了出来，鲜红色。

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会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我。

我配不上她。

她把全部的心都给了我，而我自以为我亦是如此，直到此时才恍然发现并不是这样。

我居然连与她共赴黄泉的勇气都没有……

“你是不是早都料到了？”

我缓缓地松开了她挣扎起身推门走出殿外，一道刺眼的阳光晃得我一阵恍惚，殿外白花花地跪了一地的人，他们看到我出来先是愣了一阵，便伤心地哭了起来。

乱糟糟的，我听不清他们都在哭诉些什么。

我指了指王御医和丁酉还有谷若兰：“你们进来。”

三人随我入了内殿，我对他们说：“你们去看看，皇夫怎么了？”

王御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丁酉和谷若兰紧随其后，可怜王御医一把年纪声泪俱下地说道：“陛下保重龙体啊，皇夫殿下他……已经殡天了！气绝七天七夜，绝无生还可能，陛下，陛下啊……”

“我不信。”

王御医：“陛下，老臣恳请陛下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啊！”

“她的身体还是软的，七天七夜也没有出现任何腐化的症状，她一定是骗我的，你去想办法把她叫醒。”

王御医闻言，跪趴到她身旁，慎重地摸过脉搏，颈部，又扒了扒她的眼皮：“陛下……”

丁酉：“启禀陛下，微臣有话要说。”

我看着丁酉，冷冷问道：“是不是你们俩联合起来骗我的？”

丁酉匍匐在地：“微臣不敢，微臣只是知道皇夫陛下为何尸身不腐的原因。”

“哦？说说看。”

丁酉：“皇夫殿下水症侵入膏肓，体温本就比常人低一些，体内的脏器经过水症的多年侵蚀虽然痛苦不堪但……却令皇夫殿下的遗体比常人腐化的慢。”

王御医也一并劝道：“陛下，已经七天日夜了，还是速速将殿下入殓吧。”

……

我再次昏了过去，在昏倒前对丁酉说：“你若敢骗朕，朕定要你死无全尸……”

我以为我睡了很久，却只有短短的两个时辰，醒来后我感觉我的眼前似乎蒙了一层轻纱，看东西影影绰绰的。

我记起她临走前写的那封信，不顾朝臣的反对命人准备了一副薄棺将她的棺柩运往信中说过的地方。

她信中交代的所有事情，我都做到了，言官进谏我便杀言官，文官反对我便斩文官，我力排众议做完了她信中交代的事情。

她说她希望自己葬于泾渭之界，那好……我便准许你的棺柩离京。

她说她希望自己从未出现在渭国，她希望自己死在景嘉元年，那好……我便为你修史，抹去你所有的痕迹。

你我夫妻十三载，你何曾对我任性过？不过区区两件事，我又怎能驳你意愿？

只是啊，这十三年间你骗过我多少次你可还记得？为何偏偏这最后一件你不能再骗骗我？

为什么？

我带了一壶酒，孤身去探望大将军王，勒令侍卫们不许进来。

上官武看到我很是意外，他死死地盯着我：“你还敢来见我？还是一个人？”

我望着他，想到香消玉殒的大姐，取过两个杯子为他倒了一杯：“坐吧，大姐夫。”

上官武冷哼一声，不肯坐。

“齐颜去了，我希望大姐夫能陪我喝一杯。”

上官武有些意外，盯着我看似乎在确认我说的是真是假，最终还是软化了语气，问道：“几时的事儿？”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血泪再次流了出来，上官武看到后吃惊不小，我一连饮下三杯，问他：“大姐刚走的时候，你是如何熬下来的？”

上官武最终叹了一声，坐到了我的面前。

那夜，我们说了很多，相同的经历拉近了我们的距离。

我对上官武说：“我的眼睛恐怕要瞎了，最近看人总是影影绰绰的，特别来见见你。”

可惜……御医最后还是治好了我，虽然令我落下了一哭就会双目刺痛的毛病，但这双眼睛总算是保住了。

不过我却落下了再不能读书看字的心病，无论我看什么眼前闪过的都是齐颜的绝笔信……秋菊便充当了替我读奏折的角色，后来是福儿……

我对上官武说：“今生今世我不会再嫁，我有意立福儿为太子。”

上官武并不相信，我独自离去，半年后……我册立福儿为太子。

群臣反对，消息也传到了被软禁的上官武的耳中，他主动求见。

他说：“没想到陛下竟说到做到了。”

“若我说，从未想过谋害你你可信？”

上官武：“那陛下又为何将我软禁在京城？”

“我只是想让幽州的兵权收归朝廷，我始终念着大姐的恩情，不会把幽州府怎么样的。”

之后上官武主动交回了军权，他的儿子成了太子，他不用再怕了。

可是太子的根基并不稳固，我和上官武都知道原因所在，又过了几个月上官武再次主动找到我，决定诈死归隐，封住朝臣的悠悠之口。

我将上官武送出了京城，上官武对我说：等太子殿下长大，就让他立玉箫为太子妃吧，也算是对皇夫殿下有个告慰。

我摇了摇头：“缘君不希望玉箫被卷入皇室风波，所以我才把她过继给了二姐，若是他们长大以后自愿结为连理，我也不会反对。”

解决了幽州，我随意寻了一个由头发落了陆，丁两家。

行刑前一夜，我还特意来到天牢将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陆权抱着栏杆疯狂地谩骂，诅咒我，我平静地看着他，对他说：“若是诅咒有用，你和丁仪早就该死。”

只是啊，我的她再也回不来了。

我好后悔，要是我早点杀了他们，我的她就不会离开我了。

做完了这一切，我突然好想她。

我也该去看看她了，我要告诉她北泾国的仇已了，我答应她的事情都做到了，我要告诉她，自她离开以后我没有一刻不在想她。

彼时南北两边战得如火如荼，我不顾朝臣们的反对来到了泾渭之界。

她的安魂之所杂草丛生，我心如刀割。

我下令让所有人退后，亲自打扫。

野草长的太深，拔掉后土包也平了，我将土一捧一捧的捧回去，突然间……

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思念再难克制，如今朝中已有太子，我要把她拉出来，让她亲眼看着我撞死在她的棺材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跳到棺材里，与她共眠于此。

你休想抛下，乞颜阿古拉！

我不想让外人看到她此时的样子，从侍卫的手中夺过一柄刀独自开棺，不知费了多少力气终于将四根棺材钉全部撬出。

我已经准备好了，这条黄泉路你独行这么久，是否会寂寞？

缘君，我来了……

可是，棺材竟然是空的。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棺材，又哭又笑，又怨又恨。

乞颜阿古拉！

这一次，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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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殇不伤，深情可寿。

下一章写重逢之后发生的事情还有大婚，甜甜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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