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南。
古往今来的文人的心里似乎都有一个奇怪的想法,那就是:法不责众。
除了造反或厌胜之案这种必须连坐的罪责外,余下的事情似乎都要奉行“法不责众”这一约定俗成。
女帝南宫蓁蓁一朝之间罢黜并囚禁了六部尚书中的五位,这件事让文官集团们觉得他们心中某些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东西受到的损害,特别是对在官场上行走五年以上的官员来说,已经是无关于党羽派别,而是原则性问题了。
原因无二,在官场上行走五年以上的这些官员们,心中自有一杆秤:什么事应该做却不能做,什么事就算做了也不会受到处罚,什么事做了会受到处罚但却能博得更大的富贵,所有尺度都清清楚楚地刻在这杆秤上,就比如催促女帝大婚之事,理应属于第二种和第三种可能的综合体。
女帝的反常等同于折断了文官集团多年维系下来的这杆“秤”,文官集团们觉得:天子和臣子之间该有足够的默契,障眼法是给天下百姓看的,这朝廷中的有些事儿啊,陛下心里头明白,朝臣心里头也明白就行了。
但女帝却一天之内惩治了五位尚书,原本文官以为女帝陛下只是做做样子,只要群臣集体求情陛下就会收回成命,可是他们又错了,女帝陛下丝毫没有给他们面子的意思。
这让全体文官觉得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犯,要知道虽然天子掌管天下的生杀大权,但有些面子还是要给的。即便是当年正值壮年的南宫让,也不敢公然挑战这个潜规则,退而用了制衡之术,朝廷才能运转多年。
于是,这件事愈演愈烈,俨然成了一场“君臣之争”。
第一天十几位文官在御书房外跪求,第二日数量增加了一倍,到了第三日竟然有某位大臣跪在御书房外不着片缕,只在头上戴了一个白布条,歇斯底里地痛哭:陛下若执意如此,国将不国矣。
相传当年吴王夫差被越王勾践兵临城下,吴国某位忠心耿耿的大臣就曾脱光了衣服,头戴白布条只身出城百步,三跪九叩恳求越王勾践顾念当年的不杀之恩,也放过吴王阖闾。虽然最终的结果以失败告终,但在文官行列中却将这种行为列为最高规格的请求。
若是换成南宫让或是任何一位男性皇帝,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但对于南宫静女来说……即便她知道这个典故,但还是觉得:这名官员是打着求情的目的,行羞辱女帝的事实。
南宫静女当即命人将这位不知羞耻的大臣插了出去,庭杖二十。
不过……这也彻底激怒了文官集团,认为女帝陛下逼人太甚……到了第四天的上朝日,竟有半数的文官告病在家。
南宫静女看着朝堂上半数以上的空位,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心里头却凉了半截,她并不是害怕而是明白了一个道理,文官逼起宫来要更甚于武官……
还有就是:这帮两朝甚至三朝元老们,真的是被娇惯坏了,稍有不顺意,竟敢如此不知进退!
南宫静女既没有放出那五位尚书,更没有扩大追究的意思,只是默默地颁布了一道诏令:举行恩科。
这次的事情让南宫静女明白了:在不着手培植属于自己的心腹党羽怕是不行了,光有公羊槐和秦德是远远不够的!好在自己还年轻,明白的还不算晚!
恩科定在三个月后,主考官为兵部尚书秦德。
经过这件事,秦德已经没了退路,这些文官就差刨了秦氏祖坟了,秦德唯一的选择就是全心全意忠心于陛下,若是再被陛下放弃了……秦德怕他被吞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千里之外的洛北,临江城。
由于渭国军中几乎没有将士懂的草原话,再加上草原人本就十分敌视渭国人,细作难以深入,没能查出巴音的所在。
齐颜却生了一场病,高烧了一天一夜,第二日又神奇般地被控制住了,病齐颜主动找到公羊槐,要求公羊槐亲率两万精兵并带上自己去叫阵……
公羊槐:“不行,我不同意!你的身体才刚好,再说战场是什么地方?你若是伤了碰了,你要我怎么和陛下交代?”
齐颜:“你不要小瞧我好吧?我怎么说也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虽然离开草原后未曾挽弓,但论起骑术来……没有几个能比得上我。”
公羊槐:“那也不行,你不是说要耗下去吗?陛下既然为临江城创造了如此便利,我们只需静待开春,耗到他们退兵就行了,那个巴音是你什么人,非见不可?”
齐颜的眸子一黯,琥珀色的眼眸依旧深邃夺目,却单单少了一丝生机:“就算今年把他们耗回去,来年又要卷土重来的,如此一年一年耗下去……我怕会耗不起。巴音是我的结义兄弟,我们两家是世交,我与他自幼一起长大,我必须要见到他,说服他带着撑犁部残存的勇士们永远退出这场战争,才能放心。”
公羊槐:“可是……”
齐颜:“白石,你我年少同窗之谊,难道你让我跪地求你才肯答应吗?”
公羊槐的脸色变了几变,警惕地看着齐颜,害怕齐颜真的跪拜自己,犹豫再三,公羊槐点了点头:“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不能离我太远,更不能上前线!”
齐颜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午时,公羊槐点兵两万,留韩允在临江城拒守,与齐颜一道带着大军前往了胶郡。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注定,地点是齐颜挑选的,正好就是巴音所在的城池。
来到城池三十里开外一看,阳光下的胶州城荧光闪闪,原来巴音按照面具人的要求在胶郡城的城墙上浇筑了大量的水,结冰后在城池的外围包上了厚厚的一层冰衣,而且还加高了城郭,原来的胶郡城墙很薄,城池又小,包上冰衣之后,城墙厚了几倍,俨然铜墙铁壁。
齐颜看着眼前的一幕,感慨道:“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胶郡也变成一座易守难攻的重镇了。”
公羊槐:“铁柱你看,城墙上架有大弩,冒然冲锋我们怕是要吃亏的。”
齐颜的身上罩着厚厚的狐裘大麾,面具下的脸色有些苍白,她强压住想咳嗽的感觉,回道:“无妨,你只需命几个嗓门大的,到城下擂鼓邀战,就说……草原人以猛虎自居,可有人愿出城对垒,与我军主帅大战三百回合?”
公羊槐的目光有些古怪,他根本不相信敌军主将会中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不过齐颜这么说,在众人面前也不好驳斥了他的面子。
齐颜咳嗽了几声,这正是齐颜不放心的原因之一,渭国人在巴音的心中留下的创伤太深了,旁人或许不知道但齐颜却是清楚的,加上巴音视草原人的荣耀高过一切的个性,如果他听到叫阵声,一定会中计的……
巴音勇武无双,但心智上相比于渭国人则太过简单,若是巴音死在渭国人的算计下,齐颜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号角被吹响,战鼓震耳欲聋,一排士兵来到城下,按照齐颜的说辞,大声叫骂起来。
草原曾被占领,不少草原人是懂的渭国官话的,不消片刻,果然见到有不少士兵从城墙上探出头来。
巴音听到城外的号角声,领着金兀术快步来到了城墙上,听到城下一片嘈杂拉过一名士兵操着草原话问道:“城下的人说什么?”
士兵听懂一些,但巴音的暴躁脾气三军皆知,谁也不敢触他的眉头,只能装作没听懂。
巴音骂了士兵几句,又问金兀术:“城下的渭国人说什么?”
金兀术耳聪目明,将城下人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虽然也有些害怕但还是如实告诉了巴音。
巴音听完自是怒不可遏,夺过士兵手中的弓箭,搭箭开弓“嗖”地一声,直接射穿了一面战鼓,城下的渭国士兵见敌军放箭心生退意,齐颜对公羊槐说:“让他们继续骂,不要退回来!”
公羊槐命令战旗舞出旗语,城下的士兵见了,硬着头皮继续叫骂。
巴音见“渭国羊”不但没有吓跑,反而越骂越勇,一股怒气直冲百汇:“牵我的马来!开城门!”
士兵:“都史,女王有命,我们不能擅自出兵,要等她的号令才能……”
士兵还没说完,已经被巴音一脚踢翻,巴音单手拎着士兵的衣襟便将人抓了起来:“她是你们图巴部的汗王,可不是我们撑犁部的,我做这个都史是你们女王陛下求着给我的。别忘了,这城中还有一万撑犁部勇士,我们可不像你们图巴部的,撑犁部从未投降过!惹急了我就先宰了你!”
士兵:“都史息怒,我……这就去牵马!”
巴音:“快去!”
巴音抱起金兀术:“告诉城下的渭国人,让他们主帅出来,我这就下去摘了他的狗头!”
金兀术虽然出生在渭国,也在渭国长了几岁,但在他世界观形成的最重要时期被送到了巴音身边,这几年在巴音的教导下,金兀术基本已经不把自己当成渭国人看待了。
金兀术扯着脖子大喊道:“城下的渭国人听着,让你们的主帅出来,我叔叔要摘了他的狗头!”
稚嫩脆生的童声传出很远,渭军这边议论纷纷:“奶娃娃?”
“怎么还有孩子?”
“是不是他们绑了渭国的孩子?”
“瞎说什么呢,没听到这孩子叫敌人叔叔吗?”
唯有齐颜激动不已,是金兀术!小蝶的长子金兀术!
齐颜先是有些恼巴音竟然把那么小的孩子也带上了战场,但转念一想,巴音走到哪儿都带着金兀术,不正是兑现了他当年对自己的诺言吗?
齐颜的心中百感交集,迫切地想见到巴音和金兀术。
齐颜小声对公羊槐说道:“白石,城中的是我的结义兄弟,我去了!”
公羊槐一把抓住了齐颜的胳膊:“太危险了,我陪你一起!”
齐颜:“你是三军主帅,你若被生擒三军蒙罪,我就不同了,不过是一个监军而已,再说……巴音不会伤害我的。”
公羊槐:“你不是答应过我,不上前线的吗?!”
齐颜:“别担心,相信我这一次吧。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们都叫阵了怎能没人出去呢?”
不等公羊槐再说什么,齐颜与马儿心意相通,意念一动马儿已经走了出去。
渭军这边看到体弱多病的监军竟然独自出列,再次议论起来,不过被公羊槐一声断喝制止了。
公羊槐知道齐颜欲与巴音相认,必会摘下面具,让旗语传令把城下的那一对士兵叫了回来。
前面,是巍峨的冰城,城墙上架设这攻城弩,草原人的弯刀在城墩间若隐若现。
身后,是全副武装的两万渭军,黑压压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脚下,是没过足面的皑皑白雪,马蹄踏在上面打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北风吹,带动旌旗猎猎作响,也吹来了一股牲口味,这是草原部落特有的味道,曾经也是无数个夜里伴着乞颜阿古拉入梦的,故乡的味道……
可是如今的齐颜,却觉得这股气味有些刺鼻,似乎一切早都不一样了。
冬日高悬,白雪刺眼。
齐颜恍惚了一阵,似乎回到了多年前,武大和武二带着年幼的阿古拉回到了草原,元宝山下……原来撑犁部的王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牲口棚,空气中的气味要比此时浓烈许多,牲口将积雪踏化,整个栅栏里肮脏又泥泞……
阿古拉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遍又一遍不可置信地问道:“王帐呢?”
往事一暮暮,不住在齐颜的眼前闪过,原来……尚不及而立之年的自己,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了。
一阵轰隆声传来,城门洞开震碎了些许城墙上的冰,“哗啦啦”地碎在地上……
巴音跨坐玄黑色的镖头大马,手持钢鞭,身前怀中坐着金兀术,如离弦之矢,怒吼着朝齐颜奔来。
齐颜被巴音的怒吼拉回了神,相比于玉箫,金兀术更像小蝶……小孩子一天一个样,都长这么大了。
公羊槐:“弓箭手准备!”
公羊槐的心已经悬到嗓子眼了,巴音的身量异人,□□的马儿也比平常的战马彪悍不少,如同一座移动的小山朝着齐颜冲了过来,反观齐颜这边……连一把兵器都没带。
不用一个回合,只要二人接上,齐颜当场就会殒命。
然而齐颜却丝毫不见慌乱,只是命令马儿停下,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
金兀术瞪大了眼睛,叫到:“父亲!”
巴音也是万般意外,他以为齐颜已经死了,却不想自己的安达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可是马儿冲的太快,似乎来不及了……
巴音当机立断,丢掉了手中的钢鞭,一手护着金兀术,一手蒙扯缰绳,双腿更是死死地夹住了马肚……
随着一声嘶鸣,四只马蹄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终于在齐颜面前不足三步的地方,停住了……
齐颜骑的这匹马受到了惊吓,嘶鸣着扬起了前蹄,不过齐颜早有准备,及时调整身形,单手扯着缰绳便稳住了马儿。
巴音见齐颜如此飘逸的身姿,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还不忘碰了碰金兀术:“看,这就是你父亲的骑术!”
齐颜巴音立于马上,相视一笑,齐颜的笑是由衷而含蓄的,巴音的笑是开怀而爽朗的,浑厚的笑声传出好远……
巴音和齐颜双双翻下马背,巴音来到齐颜面前一双蒲扇似的大手搭在齐颜的肩膀上端详了好一阵,然后后退了一步,右手握拳按在心口,单膝跪地:“古奇·巴音参见大汗!”
齐颜急忙上前扶起了巴音:“安达,你这是做什么?”
巴音起身自然地笑着,眼中满是惊喜:“安达!”
不过是最平常的两个字,齐颜却听得有些动容。
齐颜抡起拳头朝着巴音的胸口擂了一击重拳:“你糊涂!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起干戈了吗?你为何要和图巴部的人沆瀣一气?”
巴音“嘿嘿”地笑了两声,回道:“为你报仇。”
“为你报仇”多么愚蠢的四个字啊。为了一个人,不惜拉上整个草原……
可是,听在齐颜的耳中却是另一番滋味,再多苛责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这份沉甸甸的安达情……齐颜只觉得受之有愧。
齐颜沉默良久,金兀术高兴地抱住了齐颜的腰,仰着脸,一声一声叫着:“父亲。”
齐颜摸了摸金兀术的头,小家伙又长高了一节,齐颜望着巴音,低声道:“不打了行不行?不要中了歹人的奸计。”
巴音愣了,看着齐颜,似在思索,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回道:“既然你还活着,你就是撑犁部的汗王,只要你一声令下,撑犁部族人莫敢不从,你随我回去与族人们相认,这次我带来了一万撑犁勇士,乌兰城还有一万五。只要你和我回去,你的王命,何人敢不从?”
齐颜:……
巴音:“你是撑犁部的汗王,你说不打狗朝廷我们就不打,直接把乌兰城占了,先端了吉雅的老巢,等咱们撑犁部统一了草原夺回昔日的荣耀,再和狗朝廷一较长短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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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的更新到了……哎,下一章有点虐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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