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齐颜的计策来判断,这三五十人应该不是暴民的细作,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披上了衣服到营帐里面去看了看,杜仲对待这些人都很友好,校验了特赦卷无误后只是简单统计了户籍就给他们在城内安排了住处,是事先就按照齐颜要求搭建好的帐篷,在军营里。
还有几人的特赦卷出现了破损,杜仲请示过齐颜后收回了破损,给了新的特赦卷来替换。
之后就是新蒸的热腾腾的白面大馒头,大块的白煮五花肉方配蒜泥酱油,还有一大桶野菜蛋花汤随意盛取。
担心自首的人拘谨,杜仲之留下了两名舀汤的士兵,其他人都遣散了。
饭堂里井然有序,但不难看出这些人是真的饿了,很多人捧着肉方端在嘴前大口大口吃得满嘴流油,巴掌大的馒头杜仲先给每人分了六个,士兵说已经不够了,厨娘正在热。
齐颜披着大麾走进帐篷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些暴民说是暴民,看上去更像是灾民,一个个面黄肌瘦,身上的衣服补丁积累着补丁,头发凌乱也不知多久没有好好洗过澡了,想也知道这个季节的山上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两个士兵看到齐颜刚想请安,齐颜却在唇边竖起了一根手指,二人会意不再言语,齐颜看了看桶中的汤已经见底了,吩咐道:“再去抬一桶过来,馒头还有么?猪肉……也再切一些过来。”
只见那位士兵脸上的肌肉,似乎极不情愿又不敢忤逆齐颜的决定,看样子是很心疼这些东西进了暴民们的肚子里。
齐颜自然也看到了,她用极轻的声音,平易近人的口吻说道:“你看看这些人,虽然只有三五十,但两边如果真的打起来就算是以十换一,他们至少也能拉上三五个弟兄垫背,双方此消彼长的道理对不对?”
士兵怔了怔,好在齐颜说的通俗易懂,他看了看狼吞虎咽的暴民们,眼中的不情愿正逐渐消失,挺了挺胸膛:“是,小人这就去。”
齐颜点了点头,拽下身上雪白的大麾交给钱通向暴民们走了过去,钱通有些不放心:“主人?”
齐颜:“无妨,你就等在这里。”
钱通:“是。”
军队的饭厅是一个搭起来的帐篷,横着铺了三道数丈有余的木板,两边放着长凳,所有的暴民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齐颜选了个边坐了。
那些人见齐颜衣着考究,但是没穿官服也没带士兵,不知道具体是何官何品,只好点头致意便继续自顾自地吃着,齐颜微笑回应并不言语,安静地坐在旁边等到他们的食速慢了下来才随意地说道:“兄弟们从哪儿来?”
其中一人见齐颜人和善,模样也俊俏,心中防备已卸去大半,饱餐一顿心情更是舒畅,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后,用袖子擦了擦嘴回道:“我们这些人除了他们两个,都是从元宝山来的。”说着指了指最边上的两个人。
元宝山顾名思义,因为山体呈元宝形状而得名,齐颜曾研究过地图,距离目前所处的这座城池不过五十里,也是因为地处前线形势一直很紧绷。
齐颜点了点头,又问另外二人:“二位打哪儿来?”
其中一人答道:“我们是锦绣山下来的,我们大头领听说朝廷派人来了,让我们两个乔装成难民过来探探路,看看朝廷究竟调了多少兵马,好有个打算。”
之前那人接过话头继续道:“半路遇到我们了,听说朝廷要特赦,讨了两张卷干脆一起来了。”
齐颜笑着答道:“陛下洪恩浩荡,只要诸位迷途知返定会既往不咎的。具体内容大诰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我就不与诸位多啰嗦了。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件事,还望几位仁兄解惑。”
那人见齐颜文质彬彬的,言谈间又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便答应了。
齐颜:“我知道淮南遭了天灾,粮食被洪水几乎都卷走了,但是朝廷的赈济不过月余就送到了淮南,户部核算过数量应该是够的,你们又为何抛家舍业铤而走险呢?”
闻言,所有人都变了脸色,有一人甚至直接拍了桌子,怒斥道:“不是说了既往不咎吗?你是哪位,怎么又来盘问?”
剩下的人面色不善,盯着齐颜,仿佛得不出个满意的答案就要夺路而逃似的。
这些人的反应在齐颜的预料之中,钱通却冲了过来,抽出腰间的佩剑:“我看哪个敢动?反了你们了!”
齐颜按住了钱通的手腕:“退下。”
钱通:“主子?!”
齐颜:“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钱通这才收起佩剑,退到齐颜身后。
齐颜看向门口,抬汤盆的士兵正好回来了,齐颜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要打扰。”
士兵领命去了,帐篷里只剩下自首的暴民们,以及齐颜主仆。
齐颜起身,一手端在身前,一手垂在身侧,朝着众人略欠了欠身:“诸位稍安勿躁,我这里先给诸位赔个不是,我并无恶意,朝廷也是一诺千金的,只是心中困惑,百思不得其解,想要了解各种缘由而已。”
众人之中不乏有目光毒辣的,谨慎地问道:“你是何人?”
齐颜勾了勾嘴角,如实答道:“齐颜,表字缘君,乃本次御史团之主事,各位若有冤屈我想我是有能力解决的。”
“齐缘君?你……你是?”
“驸马爷!”
“不不不,皇夫大人,皇夫殿下!”
众人慌了,纷纷丢下筷子和手中的馒头,跪地参拜。
齐颜:“诸位还请不要多礼,坐下来我们聊聊。”
这下众人无有敢再造次者,虽然齐颜赐了座,但有些人根本不敢整坐,二人之搭了三分凳边,虚坐着。
再也没有适才用脚踩着长凳,甚至蹲在凳子上的人了,桌上新蒸出来的白面馒头冒着热腾腾的白烟,众人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暗咽口水。
齐颜:“我也猜到这其中或许有隐情,说出你们知道的,我来替诸位做主。”
众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一个年龄最长者主动起身,朝着齐颜行了一礼,回道:“皇夫大人,朝廷说不再追究,是真的吗?”
齐颜:“君无戏言,陛下一言九鼎。而且我可以答应你们今日所言会尽数保密,能提供重要线索者赏纹银三十两,足够一个七口之家重建家园了。”
听到还有银子拿,几人的神情再次松动,坐在长者旁边的那个青年捅了捅那名长者,后者长叹一声,说道:“既然我们几人有福见到皇夫殿下,有些话也不得不说了。大人,咱们淮南出贪官了!”
齐颜眉头一紧:“说下去。”
长者:“朝廷有旨,按照以往的惯例赈济灾民的粥棚的那口大锅熬好以后,要插一把筷子不倒才算合格,这个……您老知道吧?”
齐颜:“自然。”
长者:“起初几日,就是朝廷的那些长官还在的时候,粥棚的粥的确很浓,吃一顿饱的能管大半日。可是朝廷的那些长官前脚一走,后脚什么都变了,赈济粥寡淡的很,一碗里之飘着几个米粒,洪水冲垮了粮仓家家户户都没有余粮,我们饿呀!”
齐颜:“我记得朝廷是有一部分粮饷直接分发到灾民手里的,也出岔子了?”
老者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旁边的那位青年接过话茬,回道:“没出岔子,是给了,一户三口之家每日能领到一斤米,一斤米里掺了三两沙都是少说了。还是细沙,筛不出捡不净,只能和大米一起煮熟了磨牙口!”
长者:“三瓦,你怎么能和皇夫大人这么说话?!”
三瓦:“实话实说,我怕什么?”
齐颜眉头紧锁,环顾一周见所有人都面有戚戚,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模样,眼神也跟着冷厉起来。
齐颜温声问道:“几位的遭遇也是如此?”
另一人答道:“何止我们,据我所知元宝山上六千多个弟兄都有同样的遭遇,我们都是一个县的,原本也是个富庶地儿,一场洪水把积蓄都卷跑了,种粮都没剩下,这都年关底了过了明年就又要收税了,反正到时候也是死,不如早点谋生路,万一……”那人的声音陡然下降,看了看齐颜悻悻住口。
齐颜袖长的手指点了点桌面,接着那人的话继续说道:“万一成事,还能做个开国功臣,还有赏钱,是不是?这可不像是庄稼人说的话,谁教你的?”
那人的脸霎时苍白,怯怯地看着齐颜,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没,没人教,都……都这么说。”
齐颜叹了一声:“我说过,朝廷既然既往不咎,我自然不会秋后算账。今日你们只管畅所欲言,我以人格担保诸位所言,出了这个帐篷不会再有人提起。我请诸位扪心自问,当今陛下除了是女子这一点有些特殊外,自登基以来可曾有过一点儿不仁之举?近几年到处不太平,朝廷减免了多少农户的人头税?南北两边同时出灾,朝廷第一时间全力救助。自古以来谋反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朝廷兵多将广,军士们养精蓄锐多年……若真想战,百万大军朝发夕至,纵然你们占据地利,可敌得过封山围困一百日?诸位不要忘了,陛下虽是女子,她亦是先帝唯一的嫡出血脉,身份无比尊荣,继承大统名正言顺。”
齐颜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此行,陛下赐我尚方宝剑,生杀予夺全权在我,既闻有贪官污吏从中作祟,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无论是谁,一律严惩不饶。稍后我回去便修书一封呈奏陛下,请她再调粮草来,种粮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你们被洪水冲垮的房屋,也会尽快建好的。”
场中之民,无不面露激动之色,有人甚至红了眼眶。他们走的这条路说白了就是把头系在了腰带上,有没有后悔他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如今不仅得到了赦免,生活也再也燃起了希望,哪有不感激涕零的道理。
不知是谁带了头,跪在了地上,其余众人纷纷效仿:“多谢陛下,多谢皇夫!”
齐颜又和这些人谈了很久才出来,大致也摸清了是淮南哪几个郡县州府出了问题,临别前齐颜给几人交代了一项任务,带上特赦卷回到锦绣山和元宝山归降两座山上的共计一万多人的暴民,告诉他们大营里有酒有肉有冬衣,种粮和新房子都在等着他们。
最开始几人还有些犹豫,担心回去以后会被大头领处死,但那个叫三瓦的少年,第一个站了出来,接过了这项重担。
齐颜很感动,对三瓦说:“我把我的贴身侍从派给你,凭他的身手救你出来不是问题,两匹快马藏在山下方便你们脱身,去了以后伺机而动先挑相熟的进行规劝。”
……
齐颜回到自营后,点灯,裁纸,研磨,命钱通守在门口。
齐颜端坐在案后,捏起毛笔开始写信,但却并不是像她之前说的,写给南宫静女的。
而是写给四方钱庄大掌柜,钱源的……
这封信齐颜是不敢写给谷枫的,按照对方的个性说不定会日夜兼程赶到淮南来,苦口婆心规劝自己再晓以利害,最后说不定还不会听自己的。
钱源则不一样了,性子灵透稳妥,对自己的命令说一不二的执行。
齐颜在信中告诉钱源,限期一个月,仅保留四方钱庄,钱庄和米庄两项产业,其他的包括酒楼,茶肆、镖局、布行、书斋、漕帮等等,全部抛售,套现成银子和银票,派专人送到淮南来。
齐颜刚才许诺了所有的灾民要有种粮,会有新房子……这可不是张嘴说说就行了,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
朝廷现在没银子,齐颜比谁都清楚,而且之前自己的计策里本来就没有这项预算,所以这个银子不能南宫女出,要由自己出。
齐颜一边写着信,一边在心中暗暗庆幸:多亏这次自己坚持和南宫静女闹到了底,淮南的情况和自己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若是生搬硬套恐怕要出岔子。
齐颜现在已经能完全肯定,此次淮南之乱有面具人的势力暗中推波助澜,那么这种情况用放火烧山去逼他们就范就只会适得其反了,需要用重利感化他们迷途知返,瓦解面具人的计划于无形。
而且齐颜现在肯定,淮南的官员之中有一批是前朝的拥护者,如果说单纯只是赈济粥稀,还能理解为中间有人中饱私囊。
可是往赈济米里掺沙子,而且还是细沙……那就不是中饱私囊这么简单了。
齐颜之前还奇怪淮南百姓为何会如此,这下终于有了答案。
自己当初创立四方钱庄的初衷,就是想培植自己的力量,保护安达,保护妹妹。
如今妹妹终有归属,安达似乎也选择了他的路,自己也完成了对渭国的复仇,四方钱庄存在的意义就不大了,保存最简单的配置钱庄和米庄都是战略储备,还能庇护一群人是它存在的最后意义。
至于银子,自然是有多少榨出多少,把淮南的问题先解决了,朝廷大后方安稳自己才能腾出手来与安达谈谈。
自己既然答应了她,要带淮南的好消息回去给她,那就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这件事促成,齐颜甚至想了:万一钱不够,自己的私库里的东西能不能拿出来卖掉?
写完了信,齐颜从怀中掏出一封缺了角的私印盖上,这是世上独一无二无法伪造的印章,角是齐颜自己摔的,在白纸上个盖了几份钱源和谷枫手里都有,方便比对。
淮南就有一家四方钱庄的联络点,倒也方便。
齐颜:“去把这封信送出去,越快越好,给你父亲的。”
钱通:“是。”
齐颜突然觉得有些不妥,把钱通叫住:“等下。”
钱通:“是。”
齐颜想了想又修书一封,问南宫静女要了两万两银子,请她尽快送过来。
齐颜想:莫名多了这么多银子,如果朝廷内部不知情怕是要出问题,象征性地问南宫静女要一些,好掩人耳目。
两万两会不会有些多了?齐颜有些踌躇,她忘不了南宫静女说国库没钱的样子,她从前可是不知钱为何物的小公主呢。
不过如果要的太少了也很奇怪,千里迢迢一封急奏,只要这么点儿钱似乎说不过去,思来想去齐颜决定不改了,就两万两。
钱通走后,齐颜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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