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人都愣了。
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六子会不同意!
“孩子,你为什么不同意?”石头爹问道,“我们两家都认你做干儿子,以后你吃的穿的都不愁了,村里也没人欺负你。你不同意,是为什么呢?”
大家都看着六子,等着他说话。
六子微微垂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扑扇着,脸上并没有过于激动和幸福的神情,显得异常冷淡。
他捏着自己的手心,说道:“我有饭吃,我不吃你们的。”
大家都是一愣,随即劝道:“六子,你别倔,大家都是关心你的,你有困难,我们都知道,你一个小孩子,没吃没穿的不丢人,听话,别闹脾气。”
都以为他是自尊心强,不愿意寄人篱下,才不答应。心里都很感慨,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比同龄的孩子想得多,心思深。
六子仍是摇头:“我没闹脾气。爷爷把我托付给村长伯伯,叫他们养我。我有人养,不吃你们的粮食。”
“孩子,若是他们养你,你怎么会落得这地步?”宋老爹伸出手,抓过六子的胳膊,将他的袖子撸了上去。那小胳膊细的跟柴火棍似的,也就是最近孩子们常常喊他来家里吃饭,给他养出薄薄一层肉,但即便如此,也是干瘦干瘦的。
一屋子大人见了,都心酸不已。若是这孩子有爹有娘,怎么会过得这样?便是宋老怀在的时候,虽然邋里邋遢的不讲究了些,可在吃食上是没短缺过他的。
六子抿着唇,倔强地收回了手,说道:“他答应过爷爷,他就得养我。”
“孩子,你别钻牛角尖……”一屋子大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村长家真要是那么守信诺,怎么会对他不闻不问,由得他饿成这样?
偏偏又不好说太白。
“谢谢你们。”六子仰头看着一屋子大人,挨个叫了人,最后道:“但我不吃你们家饭。”
他非常倔强,又或者说骄傲,让一屋子大人不好强迫他。最终,宋老娘对宋莹莹使了个眼色,小闺女跟六子熟,让她劝劝。
宋莹莹看懂了宋老娘的眼神,点了下头,就把六子叫了出去。
“你也劝我?”六子抬头看着她,“你不用劝了,我不同意。”
他抿着唇,脸上一片倔强,还有些不被理解的孤独。
“不同意就不同意,反正饿肚子的是你。”宋莹莹道,伸手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说吧,你怎么想的?”
从前她和石头喊他来家里吃饭,他也没拒绝,并不是自尊心强到不识好歹的人。怎么这会儿两家人一起示好,他反而倔起来了?
“爷爷让他养我。”六子捏着拳头,眼底透出一股狠劲儿,“他想得美,叫别人养我!”
从前是他傻!因为骄傲,因为倔强,不肯去村长家吃饭。
他那时想着,爷爷把他托付给村长,让村长照顾他。如果他饿死了,村长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吧!
因此,他赌着一口气,饿得再狠也不去村长家吃饭。
但现在,他后悔了!村长家种着爷爷的地,凭什么不给他饭吃?他多傻啊!给他们省了那么多粮食!以至于叫宋莹莹绞尽脑汁给他搞吃的,还得想着法子别刺激到他。
这些他都知道。所以,他再不肯傻下去了!
“我以后天天去他家吃饭!”六子低着头,脚尖狠狠地碾着地面,“他敢不给我吃,我抱着爷爷的灵位天天在他家门口哭!”
宋莹莹听了他这番话,简直刮目相看!
“你行啊,小六子!”她对他竖起大拇指,“厉害!佩服!”
六子听她认可,胸膛挺得高高的,却又强调:“说了多少遍,别叫我小六子!”
怕她仍是记不住,他狠狠瞪她:“记住没有!”
“嘻嘻,你打我啊?”宋莹莹不仅不应声,还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
当然,她也没用多大力气,他动都没动一下。六子脸上恼得很,恨不得痛揍她一顿。
“你真讨厌!”他忍不住道,“你最讨厌了!”
宋莹莹嘻嘻笑着,挽住他的胳膊就往里头走:“走,跟他们说清楚。”
六子被她一挽手,再大的脾气也没了,犹如被捋顺了毛的幼兽,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其实刚才他就说得很清楚了,只是一屋子大人先入为主,没想到这一层。
听到这里,都很感慨:“六子,你真要这么做?”
虽然去村长家吃饭是理所应当,可是,哪有清净的饭吃?他从前不去吃饭,不就是因为饭桌上总被人给难堪?如今这样风言风语的闹得人尽皆知,只怕他去了更难堪。小小年纪,还是个孩子,就要一天三顿的听那些不入耳的话,实在叫人难受。
“嗯。”六子点头。
他决定了。
这段时间以来,他经常被不熟的人喊去家里吃饭,不论是直来直去,还是拐弯抹角,他们说了很多话给他听,让他明白了一件事……他爷爷给村长家八亩地种着,这八亩地若是租出去,他每年至少得三成租子,别说吃饭了,就是新衣裳都年年穿!
偏偏村长家连口清净的饭都不给他吃,逼得他自己出去刨食吃!
他才不傻了!
不就是一点难听话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连他一根汗毛都伤不了!
认干儿子的事,就这么算了,但两家人仍旧把六子当小辈看,私下里嘱咐自家孩子,多注意点六子,如果有困难就跟长辈说。
当天,六子就要去村长家吃饭,被宋莹莹截住了。
“干嘛?”六子不解地问。
宋莹莹对他招手,对他说起了悄悄话。
六子听完,顿时呆了。他微微睁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宋莹莹。
“听懂没?”宋莹莹问他。
六子僵硬地点了下头。好一会儿,才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坏?”
“说什么呢?”宋莹莹提高声量。
六子却忍不住笑了:“说你聪明,你可聪明了。”
“哼。”宋莹莹一扬头,“走,今天先在我家吃。”
第二天晌午,村里人从田里回来,路过小桥的时候,看到了六子。
他一脸局促的神情,叫住了村长:“伯伯,我错了,您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村长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怎么了?你做什么了?”
看着六子瘦了吧唧的样子,皱了皱眉:“怎么瘦成这样?给你送的饭没好好吃吗?”
他叫家里的孩子们给六子送饭,并不知道那些饭都被媳妇截下来了。加上他忙,也没空注意一个孩子,竟然不知道六子瘦成这样。
六子在心里撇嘴。他是一百个不信,村长真的心疼他。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村长心里真的有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送饭?送什么饭?”他抬起头,故作一脸茫然,“伯伯,您给我送饭了吗?”
村长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心里有些猜测,但这里人来人往的,不是说话的地方,就牵起六子的手:“走,家去说。”
六子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碰巧了,把手指送到嘴边咬着,正好避过了他牵过来的手。
咬着手指头,他一脸愧疚地道:“伯伯,我不知道我不去您家吃饭,会给您家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叫人家都说你们苛待我。我错了,我以后都去您家里吃饭,您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长得好,又是个孩子,这会儿软了声音恳求人,谁也狠不下心来。
不论是什么动物,幼崽都是叫同类怜惜的。
几个路过的村民就道:“瞧这孩子可怜的,又不是什么大事,你放心,村长不会怪你的。”
“就是,你爷爷不是把你托付给村长吗?你去他家吃饭再应当不过了,你别怕。”
六子按照宋莹莹教的,用力睁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它们变得雾蒙蒙的,才抬起头来,看向村长道:“真的吗?伯伯真的不生气吗?我会少吃点的,不给伯伯添麻烦。”
这话说得!叫村长听得脸疼!
“这孩子,说什么傻话?”他板起脸来呵斥一句,“你一个孩子,能吃多少饭?伯伯家还管不起你一顿饭吗?走,跟伯伯家去,尽管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不由分说,大手抓过六子的手臂,就往家里走。
六子这次没有闪躲,话都说完了,该跟他走了。他乖巧地垂着头,跟着村长往家走。心里想,莹莹说得果然对,当着村里人的面说这些,村长为了面子,没有不应的。他现在应了,以后再有点什么事,可就……
他本来是想,直接到村长家吃饭,村长答应过爷爷养他,不能不管他。但那样强来,哪有这样效果好?
莹莹怎么这样聪明?他这样想着,又高兴,又骄傲,又佩服。
到家后,村长叫六子在院子里玩,把媳妇叫屋里说话。
“你背着我都干了什么!”
“今天在路上,我一张老脸差点丢干净!”
“以后绝不许你再做这种事!”
一番争执后,村长走了出来。
他脸色不是很好看。
“好孩子,以后来伯伯家吃饭,每天都来,一顿也不许落,记住了吗?”跟六子说话时,村长挤出一副和蔼的模样。
身为村长,家里人多地也多,居然叫个孩子饿成这样,简直是把他的脸皮扔地上踩!
六子乖巧点头:“我记住了,伯伯。”
“好孩子。”村长粗糙的大手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好孩子中午在村长家吃了一顿饱饭,吃得肚皮都快撑破了。
他往常在宋莹莹家和石头家,总是不好吃太饱,在石头家能吃个五成饱,在宋莹莹家总会被宋莹莹这样那样逼着吃到七分饱。
但是今天,他吃了十二分饱!
“伯伯,我是不是吃太多了?”六子放下碗后,才好像刚察觉到一桌子的不善眼光,一脸忐忑地看向村长,“我就是好久没吃到饱饭,一时没忍住。我错了,我以后不吃这么多了,伯伯别生气。”
一个大男人,哪里想得到一个小孩子有这么多的心眼?只当他说的是真的,倒是真的心疼起来:“不多!你看你瘦的,就该多吃!”又把自己的碗递过去,“吃饱没有?没吃饱再吃点,管够!”
又看向媳妇:“六子的饭量记住了吗?以后做饭多做点,别饿着孩子。”
“伯伯,我吃饱啦。”六子站起来,把村长的碗推了回去,一脸乖巧地道。
他生得眉清目秀,不用刻意装乖,只要认认真真说话,就叫人忍不住心软。村长愈发觉得他可怜,点点头,把自己的碗收回来,他还没吃饱呢:“往后别拘束,饿了就吃,知道了么?”
“我记住啦,谢谢伯伯。”六子答道。
村长很满意,点了点头:“嗯。”
村长媳妇就不太满意了,看向六子的眼神跟一把把钢针似的,只觉得这小兔崽子可真会装模作样!
家里的孩子们倒没有往常那样排斥他。一来,六子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比他们还干净,身上穿着宋二哥的旧衣裳改小的合身衣裳,一点也不邋遢了;二来,他们从前讨厌他六指儿,但是近来常常被石头他们洗脑,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比如最小的小侄子,他脚上有一个鸡眼,别人就没有,跟六子的六指儿有什么区别?可他就不是坏人啊!
六子最大的敌人是村长媳妇。
她看着六子,眼里尽是冷笑。吃,让他吃!
等到六子再来的时候,村长媳妇用杂面、野菜做了一顿饭,做得可多了!
家里的孩子们不太爱吃,吃了小半碗就不肯吃了,但六子埋头吃得认真。杂面?野菜?有什么!难道还能比烤蚯蚓难吃?
他吃得又香又认真,看得几个孩子也不禁有胃口了,重新拿了筷子吃起来。
只有村长媳妇憋了一肚子气!她本来还想说,养不起六子这么能吃的孩子,才把饭做得糙了些。家里的孩子是吃不惯的,她正好跟村长抱怨,说六子的坏话。
夫妻两个一张床睡了几十年,村长的耳根子有多软,村长媳妇是知道的。她都准备好了夜夜吹枕头风,没想到孩子们居然叛变了!
往常骂着才肯吃的饭,现在主动吃起来,还吃得那么香,这不是成心跟她作对吗?
“嗯,都很乖。”村长没意识到饭桌上的风起云涌,见孩子们认认真真吃着饭,很高兴,对媳妇道,“明天烙几张糖饼,奖励奖励孩子们,看咱家的孩子们多乖啊!”
听说有糖饼吃,孩子们都很高兴:“谢谢爹!”
六子没吭声,埋头吃着饭。村长媳妇是不会给他吃的,一定会趁他不在的时候烙饼。但他也不争这口气,莹莹说他太瘦了,还说他太矮了,担心他以后长不高,娶不着媳妇。一顿糖饼可不能使他长个子,他得吃饭才行!
他顿顿吃得狠,看在村长媳妇眼里,真是浑身肉疼!但她也没办法,不论她做什么饭,这孩子总是闷头苦吃,比谁都吃得香。家里的孩子们被他带着,饭量也跟着涨了不少,弄得她又不好抱怨。每次刚提起话头,说六子吃得多,总要被村长训斥。
时间长了,她也就不说了,只是私下里弄好东西给孩子们吃。
这一天,她偷偷杀了鸡,准备炖给孩子们吃。
家里孩子多,小孩子一人一根鸡腿,大孩子一人一块鸡翅,再每个人分两块肉,就没了。
她相信孩子们不会这么傻,去喊六子来吃。多一个人,他们可就少吃两块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