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安五年的冬天,第一场鹅毛大雪降下来,整个京城都笼罩在惨淡的白色中。
今年是个多事之秋,南涝北旱,蝗虫四起,大片田地颗粒无收,涌进顺天府的灾民一日比一日多。
将两筐炭的钱结清,书辞搓手呵了口气,推开偏门把人送出去。外面还纷纷扬扬飘着雪,小丫头替她高高地举起伞。巷子里正有几个衣着单薄的外乡人哆哆嗦嗦地走过,看那打扮约摸是去隆安寺讨施舍的,天子脚下连要饭都得有规矩,如今的皇城门口不知堵了多少灾民,光是眼下的数量已经很可观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小老百姓也没功夫替皇帝操心,自己能吃饱饭就不错了。
书辞裹紧披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转身准备回家。
不承想,她刚抬起脚,雪地里突然冒出一只手,紧扣住脚腕。
书辞吓了一跳,小丫头忙扶住她,颤着声音呵斥:“谁、谁啊!?装神弄鬼的!”
雪积得太厚,之前不曾留意,此时才发现家门口倒着一个人,不知是饿晕的,还是冻晕的,总之还活着。意识到这一点,书辞立刻俯身去拨开雪花。
那人很高大,勉强露出个背影,咳了两声之后抬起头,不偏不倚与她四目相对。
他戴了个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了嘴在外,已然干裂出了口子,衣衫被雪水浸透,身子在微微发抖。
怪道都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下桥北街的秦楼楚馆日日歌舞升平,谁能想到邻街还有人在冰天雪地里饿肚子。书辞一时怅然,回头吩咐:“去端碗热粥。”
丫头诶了声,把伞递给她进屋去了。
不多时,肉粥盛了上来,白雾氤氲,米的分量很足。书辞接过手,小心翼翼凑到那人跟前,许是感受到温度,他捧起碗,埋头大口大口的喝。
“慢点吧,别噎着了。”
因为手背上有伤,碗端得不稳,粥水溅出来洒在了地上,书辞只好替他扶着。隔了层白气,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的望过来,一直看着她。
书辞没发觉,只问还要不要再来一碗,见他不做声地摇头,便起身把碗递给丫头,紧了紧披风准备走。
不料,对方的手再一次抓住了她的脚腕。
小丫头当即恼了:“得寸进尺么,快放手!”
书辞试着动了两下没有抽出来,有些无奈:“西江米巷那边有粥厂,一天管三顿,离得也不远,比你在这儿趴着要强。咱们只是小户人家,你也看见了——房子就那么大,若人人都来,哪里吃得消?”
一番话说完,那人仍旧不松手,暗沉的双目透过冰冷的面具直直地看着她,只这么僵持着,也不吭声。
力气这么大,何至于要饭呢?去码头卸货,跑两个来回便能吃饱了。
书辞刚想开口,冷不丁听他一阵猛咳,指缝间呕出一滩血,当下变了脸色。
“你……”
他咳完就彻底倒在了地上,埋在雪中一动不动。
书辞定定站了半天,终究还是蹲下去,“你怎么样?没事吧?”良久无人应答,她赶紧伸手前去探了探鼻息——进气多出气少,比想象中还要虚弱。
“小紫,来帮个忙。”
一旁的丫头回过味儿来,压低声音:“小姐!”
“没关系,娘反正也不在。”书辞宽慰她,“有事我担着。”
顿了一下,又拍拍她的肩补充,“担不住的时候,就靠你背锅了。”
“……”
柴房边紧挨着一间仓库,堆的都是杂物,窗户常年不开,蒙着厚厚的灰尘。
屋子里生起炭盆,温度才稍稍缓和了点。地上的热水冒着白气,书辞将巾子涮了涮拧干,正要往人脖颈上擦,对方像是本能反应,猛地睁开眼,掌心死死扣住她咽喉。
这见面礼委实别具一格,力道掌控得刚刚好,不至于丧命,却又让人没法喊出声来。
等看清了,他才一怵,缓缓把手收回去。
“是你……”
大约是冻太久,嗓音沙哑得厉害,乍然出声像是敲了口破鼓,实在不怎么好听。
书辞捂着脖颈缓了口气,把他手拿过来擦洗上面的血污,“早知道你这么精神,我就不救了。”
“对不住。”方才的动作不免牵动伤口,他哑声道,“习惯了。”
书辞抬眸瞅了他一眼:“跑江湖的?”
面具人一顿,语意不明地嗯了一声。
“怪不得都是刀伤。”
清洗完了胳膊,她拿起手边的药瓶,特地扬了扬:“治伤的,没掺毒。”
听得出这话带了讽刺,他张了张口,最后也没说什么。
药粉洒在痛处,起先火辣辣的刺疼,而后便渐渐感到清凉,书辞一面包扎一面留心他的表情:“要是难受就告诉我。”
“没事。”
见他目光打量起周围,她在旁解释:“是旧屋,家里的厢房不能让你住。这里虽然简陋,好在不漏风,过会儿我拿床被褥来,晚上不至于太冷。”
他倒不很介意,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多谢。
因为天寒,衣衫和血肉几乎连在了一起,书辞不敢用力,但这样不干不脆的,反倒让人不自在。
面具人强撑着靠在墙上,平息了一会儿便去取她手上的药瓶,“自己来。”
比起书辞,他倒是对自己下手挺狠,抽出腰刀,两三下划开衣袍,面不改色地把烂肉剃掉。
不过有面具挡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面不改色。
书辞看着怪瘆人,挪了一步往外走,“我去请个大夫。”
他神情终于有了变化,蓦地抬头:“别去请大夫!”
她好心提醒:“你伤得不轻。”
“小伤,不要紧。”
见他如此坚持,书辞也就不强求了,毕竟请大夫还要额外出钱。她搓手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是被仇家追杀的?”
面具人忽然放下刀,不答反问:“如果是,你准备把我交出去?”
心眼还挺多,书辞无所谓地低头收拾:“找不过来便罢了,找上门就给他。”
听到这话,他苍白的嘴唇难得弯了个弧度,轻笑一声,短刀在掌心挽了个花收入鞘中,哑声道:“不担心我是个坏人?等病好了,杀你灭口。”
“你可以恩将仇报。”书辞叠好帕子,“我不能见死不救。”
闻言,他禁不住抬眸多看了她两眼。
这姑娘年纪不大,约摸十四五岁,姿容清丽,穿着一身白红袄裙,厚实的斗篷罩在肩头,青丝上缠着发带,却不见钗环。
书辞正巧也在琢磨他,那张银色的面具做工十分精致,眼眶的位置细长幽深,透着神秘。她捏着下巴思索,忽然朝前伸出手……
“啪!”
没等靠近,腕子就被他飞快捉住,触感很冰冷。
她奇怪:“不能看吗?”
面具人轻轻松开,似乎在犹豫:“不好看。”
“是长得丑?还是因为脸上有疤?”
选项给得太吝啬了,无论哪一个,承认了都挺伤自尊的。他抿住唇,半晌只是重复:“不好看。”
书辞不给面子地哼笑:“一个大男人还这么在乎脸?”
后者不想多说,别过头去,一副不愿和她一般见识的表情。
屋门被人推开,前去取棉被的小丫头气喘吁吁走进来,把东西搁在地上,垂下脑袋开始拍肩头的霜花。
“外面还在下雪?”她问。
“下是没下了,可化雪比下雪冷啊……对了小姐,刚刚在门外,我看到一队锦衣卫。”
面具人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书辞并没注意:“锦衣卫?又是谁家的倒霉孩子被抓了?”
“不清楚,我没细看,街上乱哄哄的。锦衣卫办事嘛,您也知道的。”她不过随口一提,很快就换了话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我顺手给您拢了个汤婆子,您捂着暖暖。”
“谢谢……厨房里有没有中午剩下的糕点?”
她说有,“在灶上放着。”
书辞颔了颔首,余光一瞥发现靠墙而坐的那人正在看自己,不禁摇头苦笑:“放心吧,饿不着你的。”说完便把手巾递给丫头:“好好照顾他,我去瞧瞧那筐炭,晚些时候再来。”
“好。”
怀抱着手炉出去,迎面北风刺骨,她道了声好冷,边走边哆嗦。
冬雪已停,覆盖在屋瓦上的冰霜缓缓融化,饶是有阳光照耀,寒气依旧凛冽。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出奇平和。
言家不算大,快到腊八了,爹娘一早带着姐姐弟弟去庐州祭祖,不耗上个十天半月是不会回来的。说来也怪,都多少次了,年年留她看家。按理,这鸣玉坊的小宅子又不是什么富丽堂皇的大院,根本没必要留人。
“娘就是偏心。”书辞合上账本,得出一个结论,“你说,我会不会不是她亲生的?”
“呸呸呸。”小丫头正踮脚放东西,忙往地上啐了几口,“您别瞎猜啊,夫人这么做还不是为了历练您么,您看……咱们家的账您比刘叔还清楚。”
“我姐比我大得多,也是要谈婚论嫁的人了,怎么不先让她练练?”
后者腆着脸笑:“所以才说夫人对您好嘛,好事儿都想着您。”
书辞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望着我姐叫宝贝儿,转头看我就叫混账丫头,你家亲娘是这么对你好的?”
小丫头把茶水给她倒满,语重心长地开解:“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夫人膝下两位姑娘呢,总不能对谁都用一套法子,教养闺女还得看方式不是么?”
跟着她的丫头叫紫玉,其实是粗使的下人,她姐有个贴身服侍的丫鬟,轮到书辞就没有,因为老爹俸禄不高养不起太多仆婢,能省则省,这做粗活儿的偶尔也就当她的丫头使唤了。
“话是这么说,可没道理不让我去祭祖吧。”书辞细细沉思,“莫非是我命里和咱们先祖犯冲?”
紫玉正想安慰她两句,前院里听到响声,给她家劈柴的阿旺扯着嗓子喊“二姑娘”。
“我去看看。”
书辞端着手炉打起帘子,天气尚冷,这年轻人倒是穿得单薄,健壮的身子还往外冒热气。
见他脚边堆着送来的柴,她问:“怎么了?”
“是这样的,您瞧这不年下了么?”阿旺挠挠头,“今年媳妇儿娘家有事,我得去帮忙,后几日的活儿可能没法干了。”
书辞盯着他皱眉:“这么突然?你不干我上哪儿找人去?”
“我和您说实话吧,这大过年谁不想在家吃顿热乎的?就是要上工,钱两怎么说也得比平时多上一点。”
“多少?”
阿旺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五指摊开。
书辞道:“你去抢吧。”
“不能这么讲呀,到处都是这个价的,往年看在言总旗的面上一直不大好开口,今年实在是不行了。”
紫玉骂他不厚道:“早不说晚不说,偏挑老爷夫人不在的时候上门,真是居心叵测,要是家里没人,你还不是照样得劈。”
阿旺嘿嘿笑了两声。
书辞的爹是耀武营下的一个总旗,官阶不高,弟弟年纪又小,要养一大家人日子难免得精打细算,陈氏又是出了名的抠门,别说加钱了,一个子儿都不想多给。
阿旺把东西搁下便走了,紫玉围着那堆柴打转,发愁道:“小姐,现在要怎么办啊?这么多,我可劈不动。”
家里就剩她们俩,临时找人也得要钱,置办年货是笔不小的开销,眼下若是多花,等她娘回来还不得念上一天。
书辞低头琢磨,忽然想到什么,“不急,你先搬到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