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阳道:“是他打了洪章兄?竟然敢殴打朝廷命官,还是打咱们翰林院的人,洪章兄只需要跟掌院学士禀告,自然可以讨个公道的。”
吕明宪摇头,面色讥诮,“如果对方是勋贵之家呢?”
这么说果然是争风吃醋了?林重阳按捺下八卦之心,假意不知的样子,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这人是谁,哪个勋贵之家的纨绔子弟。
吕明宪没有再提请他找人的话,而是又请他画了一幅。
林重阳看时辰还早,反正饭也吃过,也就不着急,便又帮他继续画。
第二幅完工的更快,估计是因为吕明宪更熟,闭着眼睛就能一口气将对方的特征都说出来,所以林重阳画得就更加顺利。
这是一张俊俏勾人的脸,一双桃花眼,哪怕是隔着纸,都让人怦然心跳。
林重阳立刻断定这就是沈之仪说过的帘子胡同那种清俊勾人的伶人,专拣那些美貌的养着,从早到晚想着就是怎么勾人。
吕明宪痴痴地望了一会儿,道:“林修撰画艺超群,出神入化,堪称第一人。”
林重阳笑道:“洪章兄谬赞,其实不过是大家风格不同,追求效果不同而已。”
他还是没有问吕明宪这人是谁,而吕明宪也没说,也没叮嘱他保密,似乎无所谓,又似乎笃定林重阳会守口如瓶一样。
“耽误了林修撰这多时间,下官实在是深感歉意。”
“洪章兄不要客气,咱们既是同年又是同僚,些许小事而已。”
“多谢!”
林重阳便和他告辞。
吕明宪朝着他拱手,目送他远去。
林重阳忙着写四夷馆的条陈,以及做新的计划书,并没有将吕明宪的事情放在心上。
他的条陈交给李固,李固交给通政司上呈皇帝,很快又有了批复:朕知道了。
然后鸿胪寺就将几位外国教授的食粮发到四夷馆,由林重阳安排。
这日林重阳没去翰林院和四夷馆,而是在清华学院上美术课,他正给学生检查作业的时候,就看到蓝琇和庄继法相携而来。
他们也没用别人领,就直接来到了教室外面。
林重阳就让学生们先互相评论作品,洗了洗手就去外面见那两人。
“玉林兄、续宗兄,可有什么要事?”如果不是要紧事,他们不可能上衙时间来找他的。
庄继法道:“玉林,你给重阳说说。”
林重阳请他们去旁边的小亭子里坐下聊。
落座后,蓝琇道:“重阳,邓郎中的小公子没了。”
林重阳怔了一下,邓郎中?
他立刻就想起来了,邓郎中就是邓铉,之前他们在工部请求帮忙的时候,邓铉给了不少帮助。后来京察之后,邓铉升调为山东布政参政,因为是去山东,所以林重阳等人还去送礼祝贺过。
之前也见过几次他家的小公子,漂亮健康的一个小男孩子,也是邓铉唯一的儿子,邓铉夫妇视若珍宝,精心呵护,无病无灾地长到现在。
怎么突然就没了?
蓝琇道:“说是晚上奶娘搂着睡觉,半夜闷得慌,就起来出去透透气,结果回来就发现小公子没了。”
庄继法小声道:“现在邓家闹成一团了,邓太太非说有人害小公子,就将奶娘和几个妾以及伺候的相关下人们都拿了,还闹着要请刑部和大理寺派人去审案子呢。”
林重阳微微蹙眉,“就算是报官,本朝规定出了命案也得先去县里,官家有身份那就直接跟顺天府报案,初审以后才会转去刑部。邓大人不在家,凭空闹到刑部和大理寺去,只怕不妥。”
“咱们有同科进士在刑部和大理寺的,晚上下衙去打探一下。”蓝琇道:“邓大人不在,咱们替他看着点,也算是情义。”
尤其他在工部邓铉对他一直不错,且现在邓铉去山东布政司任职,驻守莱州府,跟他们的家乡都有往来,于情于理也都要帮忙照应的。
林重阳当然也不反对,他们观政期间本身也都要了解大明律以及一些断案卷宗,这也是科举一脉相承来的,断案以及写判词也都是学过必考的,这种事情让他们去审也未必不成的。毕竟那些外放为知县、推官的,上去就直接面对老百姓,其中一件就是审案呢。
不过这不是正常的诉讼,而是家务事,年轻男子却不好干涉的。
他道:“咱们请刑部和大理寺的同年微服去拜访一下,了解情况。”
几人商量过后,觉得这样最合适,庄继法和蓝琇也不留下吃饭,又要匆忙去找同年们帮忙。
两人走后,林重阳回去继续上课。
下课以后,吃晚饭的时候,林重阳去食堂跟赵文成、蒋奎等人一起。
他们就很自然地跟他说起奇技馆的事情。
现在他们几个是奇技馆和学院两头跑,平日也不每天住这里,所以只要在这里大家都有空的时候基本会一起吃饭交换一下信息,聊聊工作的问题。
赵文成道:“重阳,咱们奇技馆接了新的任务,这一次是街坊们主动提出要求,让我们来做。”
林重阳好奇道:“做什么?”
食堂里因为空阔,所以格外冷,蒋奎就去搬了一盆炭火来放在几人脚边。
赵文成指了指那盆炭火,“就是这个,大户人家有熏笼、炭笼,普通人家就是一个炭盆子,烟熏火燎的,好多人说早晨一觉醒来脸上一层煤砟子,所以想做新的炭炉子。”
林重阳点点头,“煤灰还是其次,最重要的,大冬天的关门闭户,烧这东西很容易煤烟中毒。”
蒋奎唏嘘道:“咱们是得亏重阳三天两头嘱咐,不能因为怕冷就把门窗关得死死的睡觉,尤其不能把炭炉子放在炕头床头上。那些普通人也不知道,每年冬天的时候总有小孩子一觉不醒的,以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想想其实就是煤烟中毒了。”
煤烟中毒,其实就是一氧化碳中毒,百姓们的住处狭窄拥挤,有时候一个小屋子住一堆人,这样可以节省炭火,殊不知本身人多加上炭火,一氧化碳就会超标,大人闷了还能憋醒去撒个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小孩子却很可能就一睡不醒被熏死了。
尤其那些还不能自如表达意思的幼童,很容易夭折,其中有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冬天取暖中毒。
这是非常惨痛的事情。
这时候没有暖气,取暖的方式比较单一,都离不开煤炭木炭,烧火炕、火墙、地龙,辅助炭炉、熏笼、炭盆等。
取暖的炭也分档次,有最好的红箩炭,不但无烟且极易燃烧经夜不灭,这个一般只有帝后等贵人能用,其他的要靠皇帝赏赐。另外还有其他的无烟木炭、普通柴炭、煤炭。
往日天暖的时候,老百姓烧煤不划算,基本都是买柴草。冬天滴水成冰,没有煤来取暖,老百姓根本熬不过去,必须日日封着炭火取暖,所以哪怕再穷的人家,也要攒钱买煤过冬,每户人家至少要买上个两千斤多斤才能应付过去一个寒冬。
京城人家,有钱人一年到头家里都屯着煤,而普通人基本都是等十月开始囤煤。京城的煤都是从西山开采过来,运到西直门、阜成门内的煤市贩卖,那里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煤商。
林重阳今年还去看过,主要是为了领着林承润和韩兴逛街,看看京城的繁华和民情,顺便了解物价,跟往年比较一下看看物价涨幅如何,市场上商品是不是更加丰富,老百姓的生活是越来越好还是每况愈下。
这些数据自然也要记录在他的札记里留给后人考古所用。
其实原本京城人取暖都是烧木炭的,后来随着周边的森林被砍伐过多,木炭不够,就只能开采煤炭。
而木炭就是有钱人家的消费品,尤其是无烟木炭,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绝大部分被送入了宫里或者权贵之家。
林重阳现在的级别是分不到无烟木炭的,好在他如今也算声名在外,太子殿下打发人送了一车给他,一共有四篓子,另外叶斌还有其他人也送了不少,再加上京城慕林状元名者,纷纷都有表示。
所以林重阳家冬天就算是点无烟木炭也烧不完。
他也舍不得这样浪费,上好的无烟炭分了许多给亲朋好友,自己家留一些,另外买一些煤炭掺着用。
现在的煤炭并不便宜,所以大家都是物尽其用,尽可能地减少浪费。
除了一些作坊有鼓风机很少有人直接买成块的木炭用,家用的都是买一些煤粉做成煤饼和煤球。
煤粉加入水、泥炭,要有固定的比例,不断地翻搅,攒成一个个的小煤饼,这个活儿孩子也能帮忙。
当然不是什么好活儿,又脏又累,但凡条件好一点的基本都不会做的,可以多花点钱买现成的煤饼煤球。
煤球煤饼烧后可以放在炭盆里取暖不必鼓风也能慢慢燃烧,但是因为技术不到位,燃烧不充分以及排烟通风不及时,伴随而来的就是一氧化碳中毒的问题。时人大多不懂这个,为了保暖经常关门闭户,时有中毒熏死者。
且不说他们,就算是皇宫用无烟红箩炭,关门闭窗地燃烧久了人也是受不了的,毕竟无烟不等于没有一氧化碳。
现在大家都看到奇技馆的本事,因他们经常改进一些生活用具,改善老百姓的生活,让他们越来越便捷省力,所以就有人寻思请奇技馆帮忙。
“不用火炕火墙的屋子里,要是也可以烧煤取暖就好了。”这是他们的请求。
因为没有炕和风箱,那煤炭不是那么好烧的,如果有这么个奇物,很多地方的取暖都能得到很大改善,孩子们读书也不会动手动脚。
赵文成笑道:“重阳,咱们集思广益,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林重阳脑子里倒是有个构思,蜂窝煤和马灯一样,是近代中国老百姓的智慧发明,不过蜂窝煤用来做饭省事,取暖可不好,因为它没有烟囱不适合放在室内。
取暖的炭炉,是必须要有烟道的,有烟道才能排烟,不至于中毒。
他道:“现在的风炉就挺好,咱们用铸铁做,再给它装上烟囱把烟排出去就可以。这炉子既能取暖,也能熬粥烧水,不至于浪费。”
他这样一说,蒋奎拍手道:“和我想的差不多,不过我没想的这样仔细,想不到烟囱要怎么安装。”
林重阳摊手,“这个我也不会,我就是有这个想法,至于要如何,还得诸位多试验了。”
有了林重阳的建议,他们就去找铁匠师父、铸造师父、还有奇技馆的先生们一起商量研究,尽快试验一下做出合用的来。跟他们一聊,林重阳心里就有数了,邓家的小孩子不管是蓄意还是无意,只怕都跟煤气中毒有关。
毕竟正常人家也不是电视里那样毒药、刺客满天飞的,要想害死一个人,又想做到不露痕迹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孩子已经五岁,也没有什么病一直挺健康的,奶娘也是一直从小照顾他的,因为富贵就系在他身上,可以说比亲爹娘对他还要仔细上心,且也有感情羁绊,一般是不会下手的。更何况不管是谁下手,只要孩子出了意外她都脱不了干系,她怎么可能那么蠢呢。
所以林重阳觉得奶娘是可以排除的。
只要奶娘没有歹心,那孩子的饮食等就不会有问题,因为有奶娘把关,几年如一日,之前不出问题,现在也不会冷不丁出什么问题。
毕竟大户人家的奶娘唯一的任务就是看好孩子,不需要她做别的,最重要的任务也是看孩子。
如果真的有凶手,那么凶手只需要知道炭盆闷燃容易致人中毒,就很容易害死这个害孩子。
其实如果不是邓太太咬定有人要害死孩子,这件事在很多人看来就是孩子夭折,毕竟平常里很多人家的孩子说没就没了,也并非是有人谋害。
第二日林重阳去四夷馆,下衙回来,林毓隽和刑部的两名官员一起来清华学院。
其中一人就是蓝琇说过的刑部同年,姓夏,是山东清吏司的主事,另一位林重阳也熟的,是那位有包公之形的包润包主事。
包润负责的就是两京刑名,恰好管到这里。
几人互相见礼寒暄,很快赵文藻、蓝琇等人也赶到,他们也都关注这件事,所以下衙后就都约到林重阳这里来。
他林重阳先请他们去食堂吃了饭,然后去聚贤堂说话。
林毓隽对包润道:“包兄,还请简单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包润点点头,朗声道:“邓大人不在,虽然邓太太要报官,不过我们为着邓大人的颜面没有当即立案,而是先给邓大人去了急报,同时去了一趟邓家,先私下审案,等有结果再看情况。”
这个意思就是如果真的是谋杀,那自然要立案的,如果单纯是孩子因病或者煤烟中毒而死,那就无须立案,以免有什么负面影响。
关于煤烟中毒,林重阳很早以前就在林家宣传,林家子弟又跟亲朋讲,所以现在同僚间基本都知道这个事情。且很多人原本也都有这方面担忧,虽然不知道是一氧化碳中毒,却也怀疑这煤烟气过冲,容易害人。
炭盆会导致中毒需要通风这一观念,如今在上层人士当中也算非常普及。
邓铉曾经做过工部郎中,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邓家自然也会注意,所以如果说不小心煤烟中毒又有些可疑。
包润给他们讲一下去邓家的情况,“我们带了仵作先验过小公子死因,并非饮食中毒,也没有外伤,跟那些煤烟中毒夭折的孩子一样。”
入冬以后京城也有因为煤烟中毒而夭折的孩子,包润是个善于学习的官员,日常他不但和仵作们多有沟通,也注意很多死者的死状和死因,不只亲自去狱中勘察,也会在民间游历学习积累经验。
煤烟中毒夭折的孩子,他也见过不少,一看邓家小公子的情形就知道,再仔细检查过,就更加肯定自己的判断。
并且还有有经验的仵作一同检验,断然不会有错。
蓝琇问道:“果然是煤烟中毒,可邓家怎么可能不注意这方面,那奶娘也知道吧。”
包润道:“她说夜里都开着隔间窗户通风的,我观察过,开缝也有半掌大,足够的。不过这些天非常冷,邓家的木炭准备得充足,主子们房里一般都有几个取暖用具,起码一个熏笼一个炭炉,另外还有手炉脚炉地放在炕上,却是多了些。”
这情况大家也了解。
有身份人家的建筑格局和普通百姓有所不同,普通人家基本都是一进,为了节省柴火,取暖和做饭都在堂屋,这就等于烧炕,有烟道排烟,顺着烟囱排出去。
冬天的时候会通火墙用来取暖,煤炭是在堂屋烧,有风箱鼓风,夜里封火却不灭,因为不是同室,倒是也不至于中毒。
这样反而降低了危险系数。
而那些略微讲究的人家,总觉得堂屋做饭档次太低且不干净,又容易乱,所以都把厨房拿到角落去,这样正房的卧室就不连厨房,冬天取暖就要想别的办法,或者是炭炉或者是在炕洞挖洞烧煤炭。
这样在同室内燃烧,就会加大中毒的危险。
尤其很多人家的炕路就掏在炕中间部位,在人的头上,更容易中毒。
炭笼、炭炉等也差不多的情况。
唯一的办法就是要通风,睡觉的屋子不能密封,最好将隔间的窗户开点缝,这样保证通风也不至于冷风直灌。
庄继法问道:“包兄的意思,是那奶娘留了足够的窗户缝隙,但是屋里炭笼太多,所以导致中毒?”
包润微微颔首,“睡下前奶娘亲自开的,出事后她又特意检查一下,窗户并没有问题。”
“那就奇怪了,有通风就不至于中毒,可小公子的确死于煤烟中毒,这何解?”陆延道:“莫不是这奶娘想要包庇谁?”
赵文藻道:“如果她包庇别人,岂不是将自己陷于危机中?”
陆延反问:“你觉得这奶娘不但清白,反而还为人正直?”她没有怀疑别人动手脚,反而说窗户开着,很明显反而对她自己不利,不是蠢就正直不说假话。
赵文藻温声道:“我只是说表面看到的,这奶娘应该也只是说她看到的。”
他们就看向林重阳。
林重阳摊手,“说起断案,没人比得过包大人,我并无任何经验,人命关天,不敢妄言。”
众人就看包润。
包润挠挠头,“你们可千万别叫我包大人,我感觉跟背上一座大山似的。”
众人便鼓励他早日查清这件事情,只是想到邓大人好不容有这么个儿子,如今却出了这等事,心里又很不是滋味。
林重阳问包润:“现场可保护好了?”
包润道:“放心,我让人盯着呢,任何人不能靠近,更不许随意动那里的东西。”
林重阳点点头,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要送包兄一份礼物。”
包润忙问是什么,林重阳却又不立刻说,只说明日一早让人送给他,他可以带着去邓家。
包润等人虽然好奇,却也急不得,只能等着。林重阳回去连夜准备,又找了李苗和王铁交代一下,让他们明日带着他的礼物去找邓铉,帮他办案。
礼物其实是一张问题表格,很关键的一点就是要隔离审问,以免串供,这点刑部官员自然懂的。
问题表哥包括几个问题,那天夜里做过什么,听到什么动静,做了什么梦!任何人必须说实话,要适当吓唬他们隐瞒、说谎都罪加一等。
在恩威并济之下,反复询问那些问题之后,就可以用上他送的秘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