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院子四面盖屋,但是并没有外垣墙,就好似是搭了一座四面敞开的敞厅。正房中间设了一张莲花须弥座,两旁燃着儿臂粗的大红蜡烛,映得那里亮堂堂的。
须弥座后面挂着一大幅佛像,只是那佛像有些不伦不类,似男似女,似佛似道,说不出来到底是谁。
不过看着画像上有一盏燃着的油灯,林重阳立刻想起来客栈小二说的二十二佛诞日,就是关于燃灯老祖的。
佛家道家都有燃灯神的形象,一个是燃灯佛,一个是燃灯老祖,这里如此不伦不类,难道是邪教?
他们在树上,隔着正房还是有些距离,所以林重阳也只能看个大概,佛像因为大还能看清楚,莲花座上那人就看不大清楚,只能看到他奇装异服的打扮。就好比是跳大神的一样,身上五颜六色,头上戴着又大又滑稽的帽子,把脸几乎都遮住。
看到这个也知道是邪教了。
他低声道:“沈世兄,白莲教?”
沈君澜回道:“真空教,本质一样。”
作为历代专业造反的白莲教,向来以忽悠人洗脑擅长,能迅速发展大批下层信徒,初始是宣传教义,慢慢地就会聚众闹事,一旦有什么导火索就会演变成为暴力冲突。
而且这些教派一般都不分男女一起接受洗脑,夜里来,凌晨去。
林重阳认真听了一下,莲花座上的男人翻来覆去地讲真空老祖、真空父母、真空家乡,大家都是兄弟姐妹,男女一样,都是老祖的孩儿,如今流落异乡不得归途,今有老祖转世真身,为孩儿指引方向,只需虔诚修炼,信仰老祖,就能得归天宫家乡。
林重阳对白莲教的了解,基本是来自于清朝的一些信息,明朝白莲教了解不多,不过想来这些教派都是大同小异,靠着忽悠下层穷苦百姓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时人迷信,下层百姓没有文化,生活艰难,就更容易迷信,相信前世今生,来世报应,很容易就会被拉拢入教,而且随着洗脑加深,就会深信不疑。
坐上那人是真空老祖转世真身的大弟子,九转真人,此时不遗余力地代师传法,讲了一通之后就领着众男女一起念咒、拜老祖,之后又有现场诉苦互动大会。
另外三个方向的男男女女们踊跃地举手上前面去诉说自己的痛苦,他们从身体到心灵,从个人到亲戚,各种憋屈烦闷之事都拿出来倾诉,然后九转真人就会给与指引。
有病的,九转真人就会吩咐门下护法亲自给他们治病,信众们越发群情激荡,深信不疑。
这个场面让他想起来了当初的天平天国,起初其实也是这个模式,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只不过一旦有人做了天王皇帝的,兄弟姐妹也就该死了。
时至子夜,聚会也到了尾声,那些人在九转真人的带领下开始继续诵经,“……一盏无油灯,照的十方彻。照的十方不见踪,显出大光明。本来无一物,不用远追寻。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有缘与师同归去,无缘永劫堕沉沦……”
念诵三遍之后,信众们开始相继散去,当然也有那虔诚的要求留下侍奉老祖的大弟子以及护法们。
林重阳居高临下看得分明,有两个相貌娟秀的少女被信众们推举给两名护法,各自拥着去了房内,甚至并不避讳房间没有外墙壁,仅是拉下了布帘子遮挡。
等大部分人都散去,林重阳就看到角落里走出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她原本在大树的下方位置,所以林重阳看不见。
她穿着粗布衣裙,腰身纤细,正被几个妇人围着问东问西,很快她们就散去,她也跟一个尼姑告辞要离去。
那尼姑却拉着她,指了指正房。
女人们说话细声细气,林重阳听不清,便有些着急,因为他断定那女人就是王柳芽。
很快他见王柳芽并没有去正房,而是福了福,然后转身往外走,那尼姑就追上去。
等她们出了院门,被院门外头挂着的灯笼一照,林重阳居高临下便看得更清楚些。
这还是他第一次正面看自己这一世亲娘的脸,现在的王柳芽气质沉静娴雅,倒是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样子,显然是静云大师的教导有方,怪不得青云庵名声在外,果然是有两下子的。
他听见王柳芽跟那尼姑道:“静慧师父,你说让我来帮忙看病,现在病也看完了,我就先回去歇着了。明儿一早,我还想回青云庵去,静云大师还病着,我得回去侍奉汤药。”
静慧道:“王居士不要担心,我们师兄没有大碍,是她让你安心在这里的,等这边事情了了,我们再一起回青云庵去。”
正说着院内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出来,他三十六七岁年纪,浓眉大眼、相貌堂堂,笑起来分外亲切。
他朝着王柳芽拱手,笑道:“这几日多亏了王居士帮忙,解我兄弟姐妹疾病苦厄。”
王柳芽还礼,道:“唐真人客气,我也是受惠静云大师再转帮别人而已。时候不早了,告辞。”
她施礼告辞。
静慧还想拦她,唐聪摆摆手,“王居士走好。”
待王柳芽走后,静慧低声道:“真人既然有意,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唐聪笑道:“我虽有意,可王居士无情啊,不急,慢慢来。”
静慧道:“唐真人若是不急,那可不要怪贫尼不提醒,王居士的儿子已经找上门来,要接她回去呢。”
唐聪惊讶道:“果然如此?”
静慧点点头,“难不成贫尼还会骗真人,那小秀才很是了得,听说拱月山庄那帮拐子就折在他的手里。”她又将静空的安排跟唐聪说了一下。
树上的林重阳愤愤不平,怎么账算自己头上,分明是锦衣卫和曹典史的功劳,冤有头债有主,可不能拿他当主要打击报复对象。
还有自己来找娘,碍着你们这些尼姑邪教什么事儿了,你们不好好得经营你们的邪教,竟然还想欺男霸女!
唐聪沉吟片刻,道:“我这就派孩儿们盯着,若是那小子找到这里来,定然要让他无功而返。”
树上的林重阳已经后悔没带弓了。
那俩人就站在门口嘀嘀咕咕半天,商量派人去寻找林重阳他们的下落暗中盯梢,顺便加快给王柳芽洗脑让她留下来嫁给唐真人。
等他们嘀咕完各自去安排之后,就有人开始出来熄灯,继续巡逻一圈然后都去歇息。
沈君澜和林重阳两人从树上悄悄下来然后躲去了暗处。
林重阳道:“那混蛋在打我娘的主意,我今晚要带她走。”
沈君澜不同意,“今夜不行,会打草惊蛇。”
林重阳不解:“反正你们已经见到他们聚众,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是可以直接拿人吗?”
别告诉他锦衣卫还要讲究证据,否则庙堂上也不会那么多人无缘无故受死。
就算没造反还构不成犯罪,但是那个唐聪宣扬歪理邪说已经颇有势力,完全可以成为朝廷的威胁,锦衣卫要秘密处置一个人不是轻而易举么,这不是他们最擅长的吗?
沈君澜道:“他们背后有大鱼。”
大鱼?
林重阳下意识地想到了那几个拐子,又想到了拱月山庄以及山庄的主人泰安宁家。
从那里摸到了邪教据点,居然还不是幕后黑手,还有大鱼?
“真空老祖?”
“知道唐聪就能抓到彭罗祖和唐真儿,他们算不上大鱼。”更何况这真空教目前只是传授教义,并没有煽动造反的迹象,所以犯不上让他费力气。
这种事情怕的是一直不了解,然后突然爆发动乱,打个措手不及。既然现在掌握了他们的动向,自然会派地方锦衣卫随时监视,一旦有什么异常随时都可以发兵剿灭,不足为惧。
林重阳道:“既然真空老祖不是大鱼,那我带家母离开,跟世兄的大鱼有什么干系?”
沈君澜道:“因为我怀疑他们和大鱼有暗中勾结,只是没有证据。现在你神不知鬼不觉带走了令堂,难道他们不会怀疑是什么势力帮忙吗?”
反正只要他们怀疑是官府,那就算是打草惊蛇。
林重阳道:“可家母身处险地,片刻不能耽搁。”
沈君澜道:“你放心,我会派人暗中守护令堂的,必然不令她受伤害。”
林重阳想了想,道:“现在能否去看看?”
沈君澜示意他跟上。
王柳芽住在苏家大院的一处普通偏院,同住的还有青云庵的几个尼姑,院子里堆放着不少杂物,王柳芽自己住东间。
回到房中王柳芽洗漱以后就关门上炕,然后剪了剪灯花,让油灯更亮一些,再从手箱里拿出一沓子病例,开始接着之前的记录。
这些年自从跟着静云大师学医看病以后,每看过一次病,她都习惯性地记录下来,这六年多下来,已经积攒了好几箱子。
这一次静空说有急诊,她二话不说就跟着静慧过来,原本急诊以后就想回去,结果又有各种聚会,说是集体问诊,因为是青云庵的师父说的,她也不好拒绝,暂时就住下来。
之前她都是待在院里给人看病,今夜还是第一次去参加那样的集会,看着周围的人对真空老祖那么狂热信任,王柳芽觉得有些慌,说不上来慌什么,反正就是心里发虚。
这种感觉在其他人跟自己宣扬真空教教义的时候,就会更加明显,所以她下意识地就会想离得远一点,不想和他们太近。
识字读书以后,虽然读的多半是佛经和医书,很少看读书人常读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可听了真空教的教义以后,她还是觉得内心排斥。
真空老祖说信者回真空家乡,不信则永堕无间地狱,这分明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言辞。
尤其找她看病的那些妇人,有一些分明就是不爱惜身体,再加上今夜所见所闻,男女一起集会毫不避讳,那些护法对妇人们动手动脚,而那些妇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这让她尤其难以接受。
所谓的不避男女,同为兄弟姐妹,一同接收老祖教诲,难道就是这样肆无忌惮宣/淫?
虽然也必须承认他们有好的方面,帮妇人看病、安抚她们的痛苦、引导大家团结,都是好事。只是这种好事,在王柳芽看来,却不足以抵消那些不好,并且既然宣扬得那么好,那就该杜绝这种不好才行。
观世音菩萨也只是度化世人、救苦救难,却绝对不会说不信佛就永堕地狱。
写完了医案,她忍不住就将今夜听来的那些真空教教义给写出来,正写着就听见门外传来静慧的声音。
“王居士,还没安歇?”
王柳芽忙收起来,道:“把医案记录下来,这就睡了。”
静慧笑道:“既然王居士还没歇息,那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讲。”
王柳芽便开了门请她入内,又给她倒水,静慧摆手拒绝。
静慧默默地打量了她一眼,十年了,自己还记得当初那个初来的小姑娘,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战战兢兢,却又有着别人没有的倔强和勇敢,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感觉。这种感觉让静云师兄非常欣赏她,主动援手并保护、教导她。十年后,她就长成了眼前这个稳重内敛,沉静娴雅得如同大家闺秀一般的女子。
很多人都怀疑王居士和后院的那些豪门女子一样,是被人送来静修的,可其实她不过是一个贫苦农户家的女儿。
现在她已经变成青云庵很重要的人物,当初谁也没想到。
甚至连大家都崇拜的老祖的大弟子唐真人都对她青睐有加,愿意娶她做续弦,这应该是非常荣幸的事情。
“静慧师父,有什么就请讲吧。”王柳芽神色温和沉静,因为常年给人诊病,声音也温和亲切,让人很自然的放下心防,对她心生好感。
静慧道:“王居士,你来青云庵有十年了,这十年大家朝夕相处,你觉得我们对你怎么样?”
王柳芽笑了笑,“大家对我很好,尤其是静云大师,我真的十分感激,我也愿意尽我所能,为大家做点事情。”
静慧和她叙旧了片刻,叹了口气道:“当初你来的时候,娇嫩的如同花骨朵一样,我们也都还觉得尚且年轻。转眼你已经长大,而我们也垂垂老矣,形同枯槁,再过几年只怕动也动不了了。”
说到老去,总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王柳芽也笑不起来,从她来到现在,庵内已经有好几位师父圆寂,静云大师只怕也是大限将至。
当初静云大师教导她读书识字医术,生活却是静慧照顾,所以王柳芽对她和静云大师一样尊重。
“静慧师父,有我能做的吗?”
静慧看着她,眼神是那样依依不舍,“你知道,我们这些无家无业的人,是真心把青云庵当成自己的家,当成了自己最后的皈依。我们,真的不想失去这一个庇护之所,老无所依,死无所供。”
王柳芽想了想,道:“如果师父们信得过我,那我一定会尽我所能,为师父们多做一些事情。”
静慧露出一丝笑容,按着她的手,近乎哀求道:“要是我们恳请你留下,照顾我们这帮老朽,你……”
王柳芽没有立刻回答,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可若是要用自己的余生来陪伴……她感觉这是非常沉重的承诺,她现在给不起。
因为十年的时间,没有让她绝望,反而将她当初被亲娘兄长伤得血淋淋的心慢慢治愈,如今对他们无所求也无所怨,自然也就不是当初的心如死灰,了无生趣。
自从学会认字,通过看书,她感觉痛苦都可以找到解释,伤痛也可以找到共鸣和抚慰,然后她就不再怨恨不再绝望,反而对生活重拾信心。
对密州城的小院,对那一夜,对那个人,对那个孩子,就会燃起全身的热情。
她想自己的孩子,林大老爷讲那个孩子小名小九,大名重阳,不过上族谱的学名就是林承阳,虽然不知道为何如此,可每一个名字她都那么喜欢,喜欢得午夜梦回,总是能梦见那个小小的婴孩。
她已经放下过去,准备好过正常人的生活,哪怕是给人看病救助世人,她也不行当尼姑。
她想去活人的世界。
除了孤灯木鱼,有说有笑,有颜色有阳光的世界。
并且她不喜欢今夜的这种聚会,哪怕是问诊,也不是这样的,一个个好像被什么附身一样,又激动又狂热。
这样的环境,让她想远离。
看她长时间的保持沉默,静慧很是失望,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们……其实真的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的。”
王柳芽闻言,下地,缓缓地拜倒在地,“青云庵对柳芽的大恩大德,柳芽永世不忘,只是柳芽也如世间一浮萍……”
“你留下来,就不是浮萍,就有根啊。”静慧有些恨铁不成钢。
王柳芽道:“可我那孩儿会来寻我的,林家来信说……”
静慧突然就激动起来,她扑通跪在王柳芽对面,用力地捏着王柳芽的手臂,嘶声道:“我是为你好,真心当你是自己的孩子。不要相信男人的话,更不要相信林家的话,这世上男人的话最不可靠,今日甜言蜜语,转眼就妻妾成群。儿女的情最虚伪,小时候吃你的奶喝你的血,一转眼嫌弃你老朽不堪,就算亲爹娘也不可靠,在他们眼里,你没有兄弟有用,你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只是他们给儿子换取彩礼的摇钱树。这世上所有的恩爱亲情都是假的,都是过眼烟云,只有真空老祖是真的,真空家乡是真的,你没有醒悟,还在沉/沦,你快醒醒,咱们兄弟姐妹,才是真真切切地为你好。”
说到后来,静慧一边流泪,一边歇斯底里,眼睛都变得通红。
王柳芽吓了一跳,忙把静慧扶起来,安抚她,“静慧师父,你别激动,喝口水吧。”
她知道静慧师父年轻时候受尽苦楚,男人背叛、儿女的嫌弃、爹娘的白眼,最后逼得她不得不遁入空门。
她也知道每一个遁入空门的女人,其实都是不自由不得已的,如果父母疼爱、夫妻和睦、儿女孝顺,一个女人又怎么会遁入空门?虽然难过,可她也很清醒,报恩、同情,不能让她放弃自己的人生和生活。
她现在已经决定,哪怕自己离开青云庵以后,林家待她不好,林大秀也并不真心接纳她,甚至儿子也并不亲近她,她也并不怕,也不想再遁入空门。她如今读书识字,可以帮人看病,已经找到了依靠。
她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她已经不怨恨人生的那些坑坑洼洼,也做好准备再度投身万丈红尘的风风雨雨。
静慧浑浊的眼睛里流着干涩的泪,“王居士,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是老祖给不了你的?你想要孩子,你嫁给唐真人,可以生很多孩子,自小带在身边,比起那十多年不见的儿子来岂不是要亲上百倍?唐真人赞你怜你,岂不是比你那个十几年不曾见过的男人更贴心合意?”
王柳芽吓了一跳,正色道:“静慧师父,我与唐真人一共不曾说过两句话,还请不要妄言。至于……林大秀和儿子,十年未见,我从没有觉得淡忘,反而因为放下许多其他的事情,将他们记得更加深刻。”
她顿了顿,缓缓道:“至于我想要的,就是回到家乡去,有一个小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以帮邻里看病,为我儿驱蚊缝衣。”
静慧连连捶着炕桌,痛心疾首,“你、真的是甘愿堕落,要永堕无间地狱。你这就是入魔、偏执,你要知道,你早日信奉老祖,也许早日得偿所愿,越是不信,就会离你的期望越远。”
王柳芽劝慰她道:“静慧师父,时候不早了,您还是先去歇着吧。”
静慧因为激动依然絮絮叨叨地劝她,最后王柳芽无法,只说好好考虑一下。
躲在窗外杂物堆旁边的林重阳拉了拉沈君澜的衣袖,示意离开。
在沈君澜的带领下,两人无声无息地离开,回到了客栈。
林重阳道:“世兄,我有个办法既能带家母走,又不会扰乱世兄的计划。”
沈君澜双臂环胸,淡淡道:“愿闻其详。”
林重阳道:“读书人,用读书人的办法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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