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什么人?!”
近处的卧房传出女子的惊呼,紧接着是一连串摔碗砸床的动静,显然被突然闯入的人吓得不轻。
陈文君扣着宛遥的手都开始抖了,近乎要缩成一团。
然而很快,打砸抢的声音便十分诡异的消停下来,一道浑厚得有些过了头的嗓音蓦地响起:“老实点,全都出来!”
在附近徘徊的脚步声都极有辨识度,沉重里夹杂着细碎的刀兵相撞,基本不用想也猜得出对方必然是军中之人。
陈文君的整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听说魏军是没有什么好脾气的,俘虏从来都是开膛破肚不留活口。
眼见着拐角后出现了火把的光,冷冰冰的铁面具像一堵压抑的墙,在对面注视着她们——
“这里还有两个漏网之鱼!”铁面军朝同伴一声呼唤,连手都懒得动,只招呼说,“别磨蹭,赶紧出来!”
她颤巍巍起身时,腿肚子软得没力气,几欲跌坐回去,还是宛遥死死拉着才勉强稳住身形。
正院里,屋主夫妇正惊魂未定地跪在一帮铁疙瘩脸的面前,转头看到自家宅子里多出的这两个人也是十分的纳闷,再一看对方身上穿的还是自己的衣服,表情就更加耐人寻味了。
陈文君让宛遥抹了一脑门的泥灰,黑夜里乍然望去,和寻常的仆妇没什么区别,顶多是年轻了一点,并不那么惹眼。
这间小院子虽然穷而简陋,但是够大,穷得清汤寡水,连杂物都没摆几件,一时间竟成了这群铁面军临时安置俘虏的地方。
不过片刻功夫,四处抓来的男男女女便将此处堆满了。
陈文君和宛遥挤在人群中,她一面紧紧抓着身边女孩儿的手,一面提心吊胆地留意身边巡视的铁面军。
看眼下这个情形,外面守城的士兵多半凶多吉少,局势有多严峻可想而知。
她心神难定,已经慌得快晕过去了,却不明白为什么此时此刻,宛遥可以淡定成这样。
“你……”陈文君压低声音,实在费解地问,“你就不怕吗?”
“还好。”她朝人群望了一眼。
“还好?!”
宛遥无奈地露了个笑,“习惯了……等你被人抓个两三次,你也能习惯的。”
陈文君:“……”
“放心吧。”她打量着周围的情况,安慰道,“他们不会杀女人,顶多把我们换个地方关着。”
陈文君刚要问“你怎么知道”,拎着大刀威武雄壮的铁面军们许是见人都逮得差不多了,高声发话:“男人都留下,女人带走——动作轻点,别伤着。”
“……”
这姑娘到底都经历过什么?
*
营寨驻扎于巴州城外,正是两军冷战,各自阴谋阳谋使诈的阶段,双方都在按兵不动,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陷阱会设在何处。
“要我说,与其这么僵持着,还不如兵行险招,借道一线天从巴城西边杀进去。”
“那要是敌人设伏,我军岂不是功亏一篑?”
“不然呢?留在这儿等到过年吗!”
“大家未免太过拘泥于沈煜御驾亲征这件事了,他在眼前又如何?依我之见,倒不如另寻北上的线路,直接杀进长安城,来个措手不及。”
……
诸位将领在主帅帐里各抒己见,唾沫星子你来我往,如果桌上的沙盘自己能打仗,他们估摸着早已拼得你死我活。
后方陷落的消息就是在此时传进帐中的,余飞接的头,身后跟着个小兵,一看便知道事态严重。
少城离成都只有半天的路程,是唇亡齿寒的关系。他们在前线争得脸红脖子粗的时候,敌军居然神不知鬼不觉的跑到后面把自家老巢给端了。
几位年长的将军一听简直要炸:“这群老狗!真是逼急了跳墙!”
“要我说,干脆这会儿就杀进巴州城把他们狗主子逮了,看这帮铁疙瘩废物还能怎么吠。”
“不错,杀进去!就不信一个狗皇帝还没有一座城池值钱!”
这种场合,项桓一贯不爱参合,只抱着怀戳在边上瞧热闹。
觉得看他们急火攻心,火烧眉毛的样子十分可乐。
然而就在他清心寡欲要作壁上观当个闲人时,余大头一脸难以开口地表情靠过来,带着安抚的语气说道:“项桓……有件事情,你知道以后,一定要稳住,千万别冲动……”
后者的一掀眼皮:“有事说事。”
他面色沉痛道:“我刚接到传信,就在不久之前,因为少城伤兵过多,宛妹妹带人跑去帮忙了,不出意外的话,眼下估摸着也……”
话讲到一半,余飞便眼睁睁瞧着面前少年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从漫不经心转为瞠目怔愣最后慢慢布上血丝。
“你说什么?!”
“你、你冷静一点。”余大头快两年没被他这么瞪过了,后背的汗毛骤然起立,“如今情况尚不明朗,只说是城没守住,杨岂亲自带兵去了,那群伤兵大概凶多吉少。不过、不过她是女孩儿嘛,生得又漂亮,对方冲这个应该也会手下留情的……”
余飞大概没长对嘴,这番话不仅半点没有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让项桓冒出满身惶恐后怕的冷汗。
少年的手不可抑制的握成了拳,闪烁的双眸里分明映着狂乱的愤怒,似乎下一刻就能夺门而出。
“项桓。”
旁边有人伸出手轻摁在其肩头,努力将他的失控平复住,秦征颦眉劝说道:“你先不要这么激动,莽撞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当务之急是要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想个万全之策。”
后者额头的青筋已然凸起,缓缓转眸看他,脸颊的筋肉隐晦的轻轻颤抖。
毕竟年长几岁,面对这种事,秦征总是要沉稳一些。
余飞眯出一双大小眼,把两个人都看了一遍,最后小心翼翼道:“那个,听说陈姑娘这次也在,本想跟着宛遥学点医术的,谁知道运气就这么不好……”
他后面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已经看见秦征握在项桓肩头的手,手背的筋一根一根往外冒。
“稳重”的前辈猛然扭头,紧咬着牙逼问道:“消息属实,你确定吗?!”
余大头独自承受了两道迫人的视线,只好勉强给自己吃颗安心丸:“都是成都传来的信,宛老爷和宛夫人亲笔写的,上头有落款……”
作势要去拿来给他看,青年却深吸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对项桓道:“事不宜迟,我先去筹备兵马。”
少年凝重地点点头,两个人在简单的眼神交汇中像是做了一场默契的计划,旋即一前一后地跑出帐外。
余飞:“……”
方才还吵得沸反盈天的几位老将目睹了他二人的举动,一副感慨万千的神色摇头叹气:“还是年轻,沉不住啊。”
“哎,可不是吗,要想这帮年轻人学会什么叫临危不乱,还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来蹉跎呢。”
一群人深有同感地颔首。
季长川将翻完的军报轻飘飘扔在桌上,依旧是天塌下来也不动如山的语速,“他们要真能忍住,也就没那个上阵杀敌的血性了。
“少年人么,说是家国天下,心里也还是有一寸地方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
他笑了笑,把军报翻卷的一角抚平,冷不防地言归正传,“成都是我军后方补给的重要粮道,既然能派出杨岂,沈煜这一次也算是下狠手了。”
“走吧。”季长川将桌沿一拍,“魏帝不过是一个头衔,只要他们愿意,谁都可以是大魏的皇帝。但威武军却是柄带毒的长刀,不断不行。”
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将军。”
他正要起身,堂下一直一言不发的宇文钧却忽然请缨。
“属下也愿带一万先锋,前去少城阻截杨岂。”
*
城外风风雨雨,困着一帮老弱妇孺的仓库却噤若寒蝉。
举目望去,不大的房间里塞了五六个女人,都是年轻姑娘,猜也猜得到对方打的是什么主意。
宛遥同陈文君缩在角落里,两人同样的灰头土脸,试图低调到让自己能够隐形。
屋外有守卫,期间好几个身形健硕的铁面人曾推门进来看过她们,确认人数没少之后,又急匆匆退了出去,兴许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空闲处理俘虏。
尽管这些其貌不扬的士兵面容被遮了大半,但面具下的目光却凌厉而直白,那是野兽在打量一群准备下口的羔羊时才会有的眼神。
“不用担心。”
宛遥在旁边细细的安慰道,“女人是用来犒赏的,大敌当前,魏军还不至于饥不择食到这种程度。没到大获全胜之日,我们暂时不会有危险。”
而如若真有那一日,在此处和在别处对她们而言也没有分别了。
陈文君胆战心惊了一天一夜,到这会儿也总算冷静下来,靠在她旁边苍白无力地颔首。
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遥想着各种见不到光的未来,眼前一片漆黑。
等到第二天下午,魏军们又骂骂咧咧的来了。
这回大概终于想起要给俘虏们喂点饭食,手上多了一些毫无油水的冷饭冷面。
“躲什么躲,不想吃饭了?”
见姑娘家全挤在角落里打颤,那为首的铁面军不大高兴的嚷了一声,“爱吃不吃,饿死拉倒!”
话虽这么讲,身后提着食盒的同伴还是沉默地蹲下来,将寡淡的馒头与稀粥一一放在女人们的面前。
汤碗里连个气也没冒一缕,可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残羹冷炙再难吃,到底也是能果腹的食物。
饥寒交迫了一整天,陈文君其实早就饿了,但知道对方不是什么好人,突然赏来的饭菜,她委实不太敢碰。
宛遥看了她一眼,从盘子里捡起一个馒头掰开,颦眉嗅了嗅,又端起粥碗尝了一口:“吃吧,没有问题。东西都粗劣成这样了,想来也没那个必要害咱们。”
她的声音其实压得很低,除了近在咫尺的陈文君,离得稍远一点根本听不清晰,然而那个从食盒里端盘子的铁面军不知是听到了什么,动作倏忽一顿,蓦地抬头望向她,露出的一双眸子定定地闪烁微光。
被对方盯了个措手不及,宛遥心头一“咯噔”,本能的担心是不是被他瞧出了什么端倪,毕竟之前准备得仓促,泥灰只够帮陈文君糊厚实,自己反而不过草草的抹了两把。
她暗恼自己刚刚太多话了,很快避开视线,佯作饥饿的大口吃馒头。
幸而对方也并未多看,垂头三两下收拾好,跟着同伴起身离开。
直到门扉掩上,一切还是风平浪静。
拎着食盒的铁面军在冷风萧索的廊下站了一会儿,却忍不住回头,朝身后看了一眼——其实门窗早已关上,他此刻什么也瞧不见。
一旁的同伴发现了,便不怀好意地打趣道:“哟,这么恋恋不舍的,是看上哪个了?”
“肯定是靠墙的那个对不对?我就瞅小子方才那眼神儿不对劲,原来如此啊——”
他只是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被冰冷的面具遮盖。
可同行的几人却不想轻易放过他,不依不饶地问:“怕什么,反正早晚也是咱们的,你去跟统领要,他肯定不会不给。”
“是啊,小心被别人挑走了,还得费一番功夫抢回来。”
……
外面的污言秽语一个字不漏地刺入屋内。
宛遥捏着馒头的手缓缓收紧,将干得发硬的表皮生生压出两个窝。
她眼里很少流露出这样冷漠且屈辱的神色,只用力把馒头放进口中,吊命似的逼着自己将这些干硬的隔夜饭咽下,再就着一口粥把肚子灌饱。
封闭的仓库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起来,女人们浑浑噩噩地发呆,谁也不知晓外面兵荒马乱的世界到底进展到了哪种程度。
拯救她们的友军还会不会来?这天下今后究竟会何去何从?
从最开始恐慌后怕,渐渐被这种环境磨成了惊弓之鸟,一点点动静也会她们焦虑许久。
而这个时候,唯有每日的三餐能给众人带来些许尚存活在人间的感觉。
又一次的晚饭,陈文君拿着盘子里的馒头,忽然凑到宛遥耳边小声吃惊道:“这蒸馍是热的!”
她微微狐疑。
“不信你自己摸。”
陈文君咬了一口,吃得又小心又满足,“里面竟还有肉,这帮冷心冷血的怪物难道转性了?”
然后又犹豫地戒备道:“……该不会放了什么‘料’进去吧?”
“没下过药,干净的。”宛遥捧着一个夹了馅儿的肉馒头,细腻的白面在唇齿间一路留下热气腾腾的余温,这点吝啬的热食终于能让四肢得以舒展。
陈文君还在推测铁面军的用意,她心里却沉甸甸的,装着前不久听到的那些不干不净的话,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一连吃了几顿“肉夹馍”,转眼迎来了少城沦陷的第四个夜晚。
白天下了场雨,院子里的水洼还未干,波光粼粼的倒映出斑驳的明月清辉。
平安度过了一日的女人们正头靠头,肩挨肩的呼呼大睡。
满室弥漫着此起彼伏的均匀呼吸声。
正是在这个时候,房门静悄悄地开了。
来者的身形很高大,足足挡了大半的月光,森然立在那儿,像块静止不动的小山。
随后,那投在地面的庞大的影子缓缓的动了,一点一点朝角落的女人们走来。
宛遥本就睡得浅,受了项桓的影响,她临危时的警觉性极高,惯性使然,几乎一瞬间苏醒,蓦地抬头。
“你……”
对方显然没料到她还醒着,宛遥的嘴不过刚刚微启,只觉后颈一疼,眼前便天旋地转地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