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营的士兵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过去,校场上的烟尘也逐渐开始消散,眼看着要到午饭的时候了。
宛遥朝远处背着盾牌低头跑圈儿的士卒望了一眼,跟着项桓往前走,好奇道:“他们是在作甚么?”
“负重跑,这是军中的惩戒之一。”他替宛遥背着药箱,不紧不慢的回答,“比挨军棍要轻些,而且能够强身健体。大将军治军最喜欢的用的就是这招。”
宛遥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慢悠悠地收回视线。
项桓垂眸瞥了她两眼,忽然笑着问:“喂,你今天来,真的就只是想试试药性?”
女孩子故作随意的应道:“那不然呢?”
“你们才到成都,有什么药非得这会儿试。”他挑起眉,“宛遥,说实话你是来看我的吧?”
她信手拨开唇边的碎发,有恃无恐的样子,“怎么就一定是你?这营里还有宇文将军,还有淮生,我难道就不能是来看他们的?”
话刚说完,少年捏着一只小瓷瓶在她眼底下一晃,唇边带着势在必得地笑:“润喉丸啊。”
项桓轻嗅了嗅,“前几日我说嗓子不好,你连这个都带来了,还不是来看我的?”
宛遥抿着唇想去抢,奈何他反应极快,一击不成,只能在旁边狡辩:“谁说是给你的,我是给宇文将军的。”
“你还提宇文是吧?”他高高举着药瓶子,腾出另外一只手,食指往她鼻尖上点了点,“宛遥,我跟你说,你这是在公然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
“别人才不会像你这么小气。”
“哦,是吗?”项桓把瓷瓶一收,作势转身,“那我可要找他去问问。”
“诶——”
难分他话里的真假,宛遥忙在后面拽住他衣袖,“我开玩笑的……”
营地里的风忽然凌冽起来,加上正午将至,空气中便四处飘着米饭的清香。
宇文钧撩开帐子,夹杂湿意的北风便吹了他满脸,漫漫长空之下,一个身着绛红军装的少女正朝着这边跑来,她高束成马尾的长发不经意扬起,波涛似的在脑后涌动。
而那双眼睛里,一如既往的闪着微光,瞳孔深处带着西北部落族人特有的藏蓝色,像是波澜壮阔的海洋。
“将军。”
淮生捧着一件披风在他面前站定,抬头递上前,“起风了。”
宇文钧道了声谢,从她手里接过来。
而淮生的臂弯还挎着装有饭食的篮子,那其中是他今日正午的饭菜。宇文钧忍不住看着她这身单薄的装束,终于欲言又止地颦起眉,外袍在指尖一抖,最后披到她肩头。
淮生素来寡淡的表情上忽的顿了顿,“将军,我并不冷。”
“穿上吧,外面风大。”宇文钧抿唇轻叹,目光中隐约有些无奈,“我说过,眼下你已经不是战俘了,不必这样日日伺候我。”
面前的少女似乎不太能够理解,垂眸沉默了一阵。
“可将军毕竟是将军。”她想了想,皱眉说,“我不知道如果不伺候将军,自己还能作甚么。”
他被这话背后的苍白刺得心口微微钝痛,宇文钧知道淮生并无它意,仅仅实话实说,然而正是如此,他才会这般的感到自责与内疚。
女孩子纤细的手腕随意垂在腿侧,与铁环相接触的地方缠了一圈结实的布条——这是宇文钧为了防止她肌肤磨破特地缝制的。
淮生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在女红上实在毫无天赋,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由,当年父亲才会把她派来军中学习武艺。
眼见布条已然斑驳剥落,他将食盒取下放在一旁,“把手给我看看。”
淮生闻言,听话地伸过去。
铁环沉甸甸的,年深日久将小臂压出了一条痕迹。她一向是对自己的事不太上心,宇文钧勉强在破损的绸布上打了个结,不经意往淮生那儿瞧了一眼,她目光依旧淡淡的,瞧不出什么情绪。
“干净布条还有多余的,进来吧,我再帮你重新做一个。”
这句话刚说完,远远的就听见项桓在旁边叫他的名字,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
宇文钧连忙松开手,只好对她说道:“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少女依言答应,“嗯。”
走上前时发现宛遥也在,他礼节性地打完招呼,“两位用过饭了吗?要不要一块儿去我那里吃?”
“不必了。”项桓笑了笑,“正好碰到,找你说点事儿。”
宇文钧闻言肃然:“那我让人去叫小飞……”
“诶,用不着。”他抬手阻拦,语气随意,“也不是什么要紧的。”
“这不赶着要过年了么,将军惦记着众将士背井离乡,很是辛苦,决定在三十、初一、十五这三天安排大家轮班休息,说不定要在营外搭场子烤羊……就跟咱们当初在北境时那样。”
他听完点点头,随即一笑,“那是好事啊。”
项桓上一年被迫巡夜两个月,没能赶上吃羊肉,这一年便准备好好吃个够本,“将军把场地和人手的事交给了我,可你知道我没怎么张罗过,勉强列出个清单也不晓得行不行。”
宇文钧听到这里已知其意,了然地颔首,“我帮你看看。”
后者像是捧着一堆课业没完成的小孩子,终于有人肯帮他作弊,脸上陡然飞扬,打了个响指,“就等你这句话!”
项桓颠颠地请他上台阶进主帐,宛遥于是紧随之后,正将进去时不经意一转头,在前方的营帐前,隐约瞧见一个朦胧却笔直的身影,正一动不动地面向着这边。
有了宇文钧执笔修改,项桓乐得清闲地在边上甘心给他当磨墨的小厮。
“……这地方的预算太多了,删一些为好。”
“这里也是。”
“近年百姓收成并不好,碳价比较贵,改成烧柴吧。”
宛遥给他俩各自端上茶水,宇文钧道了句谢,顺嘴问:“姑娘才到锦城,去住处看过了吗?可有需要添置的东西?”
“劳将军费心了。”她含笑,“爹娘都说东西很齐全,比在嵩州时方便许多。”
宇文钧接过项桓殷勤捧来的茶水,先是睇他一下,继而朝宛遥温和道:“锦城这个地方应该会成为我们后方最大的据点,以后大家可能要在这里长住一段时间,若有什么不习惯的,你尽管提,千万别委屈自己。”
“嗯,我知道了,谢谢宇文将军。”
项桓端起茶杯走到窗边,没形没象地往台子上一坐,酸溜溜地叹道:“宇文,你看她现在对你比对我还好,方才在路上还说今日是特地来找你的,又是做补药,又是讲好话,我这个未婚夫可真没地位。”
宛遥暗自龇牙,回头拿眼神杀了他几刀。
少年仍旧叼着杯子,懒散地笑着。
宇文钧用余光一扫,无奈地轻叹:“你们小两口拌嘴莫要带上我,让舅舅听到,我会有无妄之灾。”
自从那日和宛延一番争吵,他就再也没提过提亲的事,但身边的人都隐隐约约的感觉出项桓在战场上那不同往日的奋进与拼命。
打下长安,有可能真的不是他信口说的气话。
“下着雨呢,不要老坐在那儿,会把衣服淋湿的。”宛遥拉着项桓从窗上下来,伸手合上卷帘。
冷雨随风飘洒入内,零星地落在宇文钧手边,他之前一直专注看账目,此时才被雨珠中的寒意惊得陡然回神,下意识地侧头望向天光明亮的窗外,讷讷开口:“下雨了?”
“是啊。”宛遥自然而然道,“下了有一会儿了。”
静默片刻,宇文钧好似瞬间想起什么,猛地丢下笔,箭步冲了出去。
宛遥不解地望着他的背影:“宇文将军?”
雨早已不知落了有多久,地面湿漉漉的倒映着天空,冬雨不大也不小,却最为阴冷刺骨,巡逻的士兵皆将帽檐往下压,步伐透着谨慎。
宇文钧站在无边无际的大雨里,甫一转身,在白雾迷蒙宛若仙境的四周,依稀看见自己营帐外站着的那个人。
淮生还是保持他离开时的模样,一动未动,甚至连眼神都还那么清澈。
“淮生!”
他走得很急,足下踏着水洼,衣摆顷刻溅上了斑斑点点的泥污。宇文钧靠近时,才发现她浑身几乎湿透了,然而营帐明明就在一旁触手可及的地方,这个女孩儿却依旧固执的选择站在原地等他。
宇文钧用近乎质问的口气厉声问道:“都淋成了这样,为什么不进去躲雨?!”
他已经这么生气了,可面前的淮生似乎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发火,目光疑惑,言语却带着理所当然:“是将军让我在这里等一会儿。”
宇文钧微微一震,他望着女孩那双好似雨水洗过的双瞳,心中有一瞬无法言喻的心疼难受。
她对他永远是绝对服从的。
哪怕几十年腐朽的战俘制土崩瓦解,淮生还是像她所熟悉的奴隶一般,没有怨言地跟着他上战场,跟着他走南闯北。
甚至于,倘若他要她的命,淮生大概也会连眼睛都不眨的为他去死。
宛遥和举着伞的项桓旋即跟出来,目之所及,便是一高一矮,在雨中互相对视的两个人。
*
淮生的头发并不很长,也许是为了便于打理,她时常会自己动手修剪得短一点。
宛遥用干净巾子给她擦干雨水,淮生就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十分乖巧地由她摆弄。
“等下记得喝碗姜汤驱驱寒,虽说你们成日行军打仗,身体大多强健,可也总不能自己折腾自己啊。”
少女老实地应声:“我知道了。”
背后忽传来两道轻叩,宇文钧正站在门外,他另换好了衣衫,眼神带着询问。
宛遥微微一笑,“进来吧宇文将军。”
他略显局促地在四周瞟了几圈,“小淮怎么样了?”
“她很好,注意保暖就行。”见宇文钧极其自然地伸出手,尽管暗自愣了下,宛遥还是将巾子递过去。
对于这种事她素来懂得察言观色,立马给自己寻了个顺理成章的借口:“那……我去给她找件替换的衣裳,先失陪。”
宇文钧:“有劳。”
一路目送着宛遥出去,看到将军这动作似乎是要亲自帮她擦湿发的样子,淮生惯性使然地就要起身。
“你坐下。”肩头一股不容抵抗的大力袭来,宇文钧用掌心将她老老实实地又摁回了原处。
淮生只能百般不自在地垂首,指尖来回搅动怀里的衣带。
他许久不说话,气氛便这般诡异的僵硬着,脑袋上修长的五指极其注意分寸的搓揉,险些让她萌生出昏昏欲睡之感,正是在此时,淮生恍惚中听到一缕淡淡的轻叹。
“下一次,放聪明一些,别这样揪着那些礼数和字眼不放,懂了吗?”
她张了张口,回答惯了的那一个字忽然停滞在唇边。淮生定定地瞧着自己苍白的十指,然后将它们轻轻交错在一起。
“将军,是已经不需要我了么?”
宇文钧原本尚且带着愠色的星眸蓦地一怔,不自觉地睁大了些许,他狼狈地解释:“……不是。”
她不解地发问:“那为什么总是想让我走呢?”
少女清亮亮地眼睛撞进他的视线里,言语既茫然又疑惑:“为什么将军不想让我跟着你一起打仗了?”
“从嵩州城破开始……你就想把我留在外面。”淮生颦着秀眉,半是自省半是懵懂,“我是不是有哪里没做好。”
宇文钧:“我……”
他想说,我觉得你更应该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嵩州,成都,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会找一户富足的人家收养你,白天不必起早贪黑,夜里不用担惊受怕,每一日皆是平静祥和。想学什么,琴棋书画,或是骑射打猎,放风筝,斗蟋蟀,哪一样不比随军风餐露宿要好……
可他望着淮生极认真的表情,终究还是没能将想说的话说出口。
*
宛遥不知从何处捡了一条树枝慢条斯理地打在门边,最后往墙上一靠,显得心事重重。
“我总觉得,宇文将军对淮生的态度有些不一般。”
她漫不经心地揪着枝条所剩无几地嫩叶,双目无神地盯着虚里,“你说他不会喜欢淮生吧?”
项桓才把桌上的清单整理好,一边提笔誊抄宇文给他修改的账目,一边事不关己地闲聊:“那他可就惨了。”
宛遥奇怪地转过身,“怎么讲?”
“宇文是大将军唯一的外甥,他父母双亡,大将军呢,又膝下无子,可以说他们俩算半个父子。咱们总得有战事平息,屯田养兵的那一天,届时要建起自己的势力,自然得拉拢士族权贵。”项桓一副很懂的语气拿笔沾了沾墨,“联姻肯定是少不了的,尤其是正妻的位置。将军绝对不会让宇文娶这么个身份低微的女人,顶多收房纳妾。”
“收房纳妾啊……”她越听越发愁,把枝条折成了两截,“宇文将军这样的性子,只怕会很为难。”
“他为难也没用,时局如此,这是命。”
不大喜欢他这么风凉的言语,宛遥怨怼地投去视线,“无论怎样,他跟你是兄弟,届时大将军面前,你得帮他说话。”
项桓从一大堆书册间抬头,无奈道:“这是人家的家事……我怎么好帮腔?”
“那你让他帮你画花灯图纸的时候呢?就不是家事了吗?”她忍不住走过来,“宇文大人平时对你这么好,连这点小事你都不帮他?”
“大将军的安排,不算小事了。况且这二者的情形又不相同……”不经意触到宛遥的眼神,见她显然带着不悦,分明是行将翻脸的架势,项桓求生欲颇强的闭了嘴,只好不耐烦地改口,“好了好了,我帮,帮行了吧!”
真是,有个媳妇跟供祖宗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