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桓拉着宛遥赶到偏厅时,宛延正把那位媒人送出门,她大概四十上下的年纪,兴许是在这乱世当头的节骨眼上能接到活儿是件颇为意外的喜事,笑得两眼成缝。
“老爷请放心,我是自小在嵩州城长大的,这城中有多少青年才俊,我心里一本谱,比谁都清楚。姑娘又生得这般好相貌,不出十日,必然能觅得良婿。”
宛延是看见他们两人走近的,倒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略略抬手一送:“如此那就有劳了,请。”
“您客气。”
媒人喜滋滋地下了台阶,迎面就撞上一双凝如纯墨的眼,少年毫无温度的星眸死死地盯着她,后者被盯出一身莫名的冷汗来,只能稀里糊涂的加快脚步。
宛延掖手站在门边,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转而朝自家闺女道:“宛遥,跟爹进来。”
毕竟是亲爹,宛遥本能地就要上前,可手却还在项桓掌心里,刚走出一步,便发现他还用力拽着。
少年的目光略显阴冷,面无表情地望着不远处的宛老先生,显然是不打算善罢甘休。
“宛大人,你什么意思。”
他颊边的肌肉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你明知道宛遥是想跟我在一起,非得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刻意为难吗?”
“我是之前未征求同意将你绑到了嵩州,但也已经道过歉了,这是情势所逼又不是我任性妄为,你不至于气量就这么点儿大吧?”
这番话说得全然不客气,宛遥生怕他们俩能当场吵起来,正欲出来打个圆场,项桓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
宛延站在那里负手冷哼,“项桓,你也不必用言语来激我,既然讲到这个份上,好,那咱们今日就把话说清楚。”
正是饭后消食的时间,此处的动静渐渐将周围过路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你要娶我女儿?行啊,你拿什么娶她?”他义正词严地转身,直视着项桓的双眼,“别怪我讲话难听,你跟着季将军如今虽是占了嵩州城,军中也有你一席之地,但是四面受敌,朝不保夕。你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左右,又如何保她平安周全?
“你想怎样踏平天下,有怎样的雄鹰志向,老夫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可我宛家这一脉只这么一个闺女,不可能让她跟着你东奔西跑,担惊受怕,这是为人父母的考量!
“我现在把女儿托付给你,你跑去打仗,三天两头不见人,改明儿死在外面,让她怎么办?”
项桓听得一怔,竟被他说得语塞。他在心中辗转琢磨,总认为宛延讲得并不对,可一时间又拿不出有力的证据反驳。
无形的憋屈感好似巨石压胸,冲得人喘不过气。
宛延看他这副模样,语气也稍作缓和,“太远的事且先不提,你想提亲,有安稳的住所么?有妥当的将来给她么?就算是礼金,恐怕也只能让季大将军替你想办法。”
宛遥只觉得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正紧紧地收拢,陡然加大的力道捏得五指发疼。
“用不着别人帮忙!我自己能筹好聘礼!”
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会把长安打下来,送给她。”
宛遥愣了一下,蓦地抬起头。
或许是项桓从前自不量力的话说得太多,这一席豪言壮语却未曾掀起波澜。宛延不以为意地冷笑:“漂亮话动动嘴皮子谁都能说,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我不是信口开河。”他认真道,“三年之内,我一定会把长安打下来。”
但宛延却已经侧过身,置若罔闻地唤道:“宛遥,你还不走?”
一瞬间,四面八方地视线陡然落上来,她不知所措地左右为难:“爹……”
项桓的手仍旧没有放开,宛遥朝父亲的方向望了望,又转头看向他。
少年分明从她眼中瞧见了一丝迟疑,他近乎质问道:“连你也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
宛遥却犹犹豫豫地看着宛延,她爹的那个眼神,显然是在催促她赶紧站位——要么跟他走,要么留下来。
这是一个关乎着给父亲脸面还是给项桓脸面的重要选择,她实在进退维谷。
“宛遥!”老父亲冷冷开口。
她没有办法,只好抱歉地朝项桓看去。
少年堪堪与她四目相对就已经知道她心里在想些什么,连日来的疲惫与愤慨齐涌上心头,索性也懒得再解释,将手一松,破罐子破摔似的掉头大步离开。
“项桓!”宛遥急得在后面叫他,然而对方连停也不曾停一下。
她连忙同宛延匆匆交代:“爹,我……我去看看他,很快回来。”
女孩子紧跟着追上去。
两道身影在夜深人静的小径间倏忽一晃,很快便不见了。
周遭瞧热闹的人们面面相觑,为避免尴尬也各自佯作无事的迅速散开,唯有宛延犹在门外,甚是感慨的摇头叹气。
“女大不中留啊,哎……”
府内的后院回廊曲折,月色已深,项桓走路又快,宛遥在附近兜兜转转,跑了好几个来回才在小池塘边发现了他。
少年正坐在一块斜伸出的大石上,面朝池水耷拉着脑袋,手中揣了一堆石子儿,让他挨个挨个,泄愤似的砸到水里。
浮萍之下原本尚有一两条游鱼停歇,被这般一搅和,纷纷慌不择路地满池瞎窜。
她远远望见,终于松了口气,随后又不知为什么,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最后一块卵石也扔进了池中,项桓微微倾身,将胳膊搭在膝上,双目无神地盯着涟漪万千的水面。
星月清辉,波光粼粼,倒映出他的眉眼,五官却不甚清晰。住处其实离这边已经不远了,可他不太想回去,也不想去其他地方,夜风吹得指尖发凉,忽然感觉心中倦得很,就只想在这里坐到天荒地老。
项桓沉默地发着呆,眼皮低垂,像是要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觉察到袖子被人从旁边轻轻扯了扯,动作既小心又温柔。
项桓蓦地惊醒,似有所感地猛然转头——宛遥竟就在身侧,一双水眸清亮亮地将他望着。
他内心不自觉地一喜,然而很快又强迫着自己沉下脸,背过身去故意不理她。
宛遥像是早料到他会有这反应,唇边一笑,耐着性子靠过去,试探着问:“还在不高兴啊?”
项桓闻言,余光偷偷瞥了瞥,依然没好气,“你不是选你爹了吗?”
他生硬地别过脸,“那找他去啊,还来寻我作甚么?”
少年不肯给个正面,宛遥只好扒着他的胳膊轻晃两下,将下巴贴在他肩膀处,“我爹毕竟是长辈,总得先顾全他的颜面……你就吃点亏,让一让他吧。”
“我基本上全吃亏了,什么时候占过一点好?你看他呢,就会想方设法的找我麻烦!”
项桓说话时将脸颊朝旁偏了偏,宛遥正在一边犯愁地咬唇,于是照例直起身,讨好的往他嘴角啄了一下。
同一招使两次,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项桓唇边略微一动,对她这般打完脸给甜枣的行为深恶痛绝,不近人情地开口,“宛遥我告诉你,你现在亲哪儿都没用。”
说完丢只给她一堵后背。
宛遥无奈地盯着他的侧脸,对方那举止,明摆着就是一副“反正我不高兴了,你自己看怎么哄吧”的架势。
“项桓,项桓……”
她唤了几声,又拽了两下,后者依然油盐不进,爱答不理,去摸他的手,也被躲开了。
“趁时间还早,我们去放河灯好不好?”
“我不想去。”
宛遥思索道:“那放风筝吧,今天风很大,应该能飞很高。”
“大晚上的,放了也看不见。”
“不如我做夜宵给你吃,你想吃什么?”
“我现在不想吃。”
女孩子的耐心也终于到了极限,她放开手,“又不是我想这样的,就会冲着我发火!”
少年坐在那里愣了一下。
宛遥愠恼地瞪着眼睛,“这件事我也很难做啊,跟着我爹不对,跟着你也不对。既然觉得我不应该来找你,那我走就是。”说着便要站起来。
没想她会生气,项桓急忙回身握住她手腕,“诶……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宛遥秀眉微颦,眼见着像是真恼了,他才没敢再继续作死,半劝半拉,勉强将人稳住,“你知道我这个人平时嘴贱的……没有真要对你发脾气。”
项桓老老实实地说道:“别走了,陪我说会儿话吧。”
宛遥嘴角还沉着,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两眼,并未言语。这是余怒未消的表现。后者略一琢磨,干脆动用武力,伸出手臂将拉她进怀里圈着,权当是示好了。
一番动作,山石上蹭出几粒碎渣落入池中,叮咚叮咚的发出清响。
自打他们住进府,这花园就荒凉下来,夜晚也鲜少有人经过,周遭静悄悄的。宛遥靠在他胸膛上,抬头正好能瞧见一轮明亮的圆月。
光华温润如玉。
少年的体温刚刚好,可以替她暖着,两个人相依而坐,很长一段时间里,谁都没有说话。
项桓将下巴抵在她头顶,过了好一会儿,他问道:“宛遥。”
“嗯?”
“你想回长安吗?”
她静默片刻,说:“想。”
少年埋首在她发间,轻轻嗅了嗅,“我也是。”
项桓握住宛遥的手,合拢在掌间,“我知道你们都认为我在逞强。
“可我说过,我会把这世上最好的,抢来给你。”决不食言。
*
宛延前脚刚回房,后脚项南天便在外头敲开了门。
他衣着朴素而简洁,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拎着一坛好酒,似笑非笑地向他扬了扬手中之物,“上等女儿红。如何,肯赏脸喝一杯么?”
宛延神色鄙视地瞧了这位老宿敌两眼,半晌才朝旁挪两步,语气嫌弃,“进来吧。”
项南天倒也不跟他客气,慢悠悠地行至桌边,将酒递给一边的宛夫人,目光打量着屋内,撩袍顺势坐了,随口道:“你怎的不问我是为何而来?”
宛延冷哼一声,拉开凳子,“还用问么?”
“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跟你儿子跑了,你这老匹夫自然是上门来看我的笑话。”
宛夫人摆好了酒碗给他二人倒上,项南天挽起袖子,“文渊,都十几年了,你对人的偏见还是一点没改,总那么固执。”
“我固执?你懂什么!”宛延执碗喝了一口,不以为然地哼道,“所以我为什么那么讨厌你们项家这群武夫?包括你那个儿子,占了个天时地利人和,撞上兵荒马乱的时代缺将少兵,凭着几场仗便能步步高升,一夜成名,还一副理所当然,耀武扬威的模样。”
几道下酒菜陆续端来,项南天喝得有了滋味,倒是好脾气的笑笑:“你啊,从年轻的时候就爱跟我比,比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比过我。”
宛延端着碗不悦:“你有什么好了不起的。不就是有个臭不要脸天天勾搭人家女儿的儿子么?”
“那可多了。”后者喷着酒气,伸出手来给他数,“你看,当初咱们俩一块儿殿试,你是二甲进士,我是庶吉士,论成绩,我比你高;在魏国时的官阶,我三品你六品,论资历,我也比你高。”
宛延一迭声道:“去去去……现在说这些有个屁用,大家伙儿不一样撂摊子在这儿当反贼吗?哦,我撂摊子还是被你儿子逼的,还不是我自愿。”越说越气,“……你看你们家恶毒不恶毒啊。”
“诶——”项南天不管他,“再说家世。”
“我家祖上可是项王之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今我儿子又战功赫赫,没准儿还会青史留名光宗耀祖……再看看你家,门厅凋敝,人丁不旺,太/祖时期的功臣了,却混得一代不如一代。”
宛延坐在对面冲他翻白眼,夹了块卤肉冲冲酒味儿,“你儿子再怎么不可一世,倒头来不还是得听我闺女的?他战功赫赫,光宗耀祖是吧?嘿,我偏不让我闺女嫁过来,看你们项家还不绝后!”
“所以你这人,真是小肚鸡肠。”项南天拿筷子点了点他,“你比什么比得过我?”
“生孩子,我比你生得多。”
“生儿子,你也比你生得多。”
“看不惯我们家桓儿招惹你闺女?行啊,你倒是生个儿子来祸害我们家啊,我可还有个女儿呢。”
宛延险些被他怄出口血来,加上酒劲上头,坐在那儿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
项南天似乎乐于瞧他吃瘪的样子,十分欣慰地一笑,把碗里的酒一口饮尽。不欲输给他,宛延也意难平地喝完一盏,陈年佳酿,烧刀子一般从咽喉滚过,热得满身冒汗。
也就是在此时,宛延听到对面发出一声轻叹,好似那一串幸灾乐祸的笑半途辗转,成了抹无尽的怅然若失。
“不过啊,常言道‘风水轮流转’,这人的好运都是有定数的,前半生用完了,后半生就得乖乖倒霉。你看这些年,我女人死了。”
“我大儿子也死了。”
他一抬头,正看到项南天拿着一支竹筷轻敲着酒碗,面容间满是苍老的褶皱。
“小儿子不争气,闹得个有家不能回,一族的人至今颠沛流离,病的病,伤的伤。”他忽然感慨道,“相比之下,你们家虽碌碌无为,也平安顺遂,无病无灾,闺女又懂事又听话。
“这后半辈子的确是你赢了,我输得心服口服。”
宛延闻之微怔。
突如其来的这两个字对他而言竟有些陌生。
“老兄弟啊。”项南天放下碗筷,语重心长,“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做长辈的,偶尔迁就一些,帮衬一些,只要他们俩过得好,没什么不能放下的。何必把自己孩子,弄得那么狼狈呢?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