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州城外的校场上,新兵营刚刚结束了半天的操练,士兵们或有继续练习骑射的,或有围聚在武器架旁休息的,满场皆是厉兵秣马的景象。
项桓正坐在演武台下,拎着水囊满头大汗地看面前正在持戟互相切磋的新兵们,不时灌上两口水。
附近的城池虽然接手了,但朝廷的驻兵他们是真不敢用,兵油子一大堆不说,其中偷奸耍滑的还不少,索性便就地解散。
季长川与虎豹骑兵变反魏之事已经传入京城,迟早会有大军下来围剿,他们得赶在那之前把军队训练成型,好应对随时会来临的战争。
余飞同宇文钧像是也才忙完的样子,肩并肩从对面走过来。
“小桓,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台下的这一方石阶够大,刚好能让他们仨挤一挤。
“今天晚上将军请客吃烤羊羔子。”余大头不客气地把他手里的水囊一抢,兀自喝了一口,故意调侃道,“我知道你又得巡夜了,要不要咱们给你留个半只?这年头这地方,烤羊可不容易吃到啊。”
对方明显是来炫耀的,项桓白他一眼,把自己的水夺回,骂了句:“滚。”
“大将军已经撤了我巡夜的任务……不过你们爱吃不吃,我没兴趣。”
余大头不怀好意地拿手肘捅捅他,明知故问地说道:“干嘛那么大脾气?诶,听说你在家被你老丈人压着打啊。”
他啧啧叹:“你也太惨了吧。”
这语气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宇文钧使了个眼色让他少说两句:“宛老先生只是火气没消。”随即又冲项桓宽慰道,“没事儿的小桓,这一阵子过去就好了。”
少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只将水囊的塞子一下拔开一下塞进去,也不知在想什么。
余飞同宇文钧隔着项桓的手对视,他歪脑筋动得极快,凑上前意味深长地开口:“喂,老头子气焰那么嚣张,咱们不能老输给他啊,你一日不反击他便一日不得消停。”
后者闻言终于一脸怀疑地朝旁斜眼。
余飞循循善诱:“总得让他也吃吃瘪,你说是吧?”
项桓眉峰一挑,像是咂摸出点什么来。
“怎么吃瘪?”
余大头以手掩口跟着在他耳边低语,讲得挺神秘,最后连宇文钧都跟着偏头听了听。
初春的夜里有种月凉如水的意境,清辉铺在安静的花园中,除此之外,这附近唯一的光源便是不远处长廊下的灯笼了,朦朦胧胧的,像话本内常些的那些山精妖怪的宅邸。
大将军请客吃羔子,府内的人几乎走了一半,唯有宛遥和项桓在青石小径上散步,花影丛丛间闪着两道身影,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大家都去凑热闹了,你怎么还留在这儿啊?”
少年牵着她的手来回晃悠,“知道你不喜欢吃羊肉,我若是去了,不就没人陪你了吗?”
宛遥随意踢开脚边的石子儿,也不看他,“谁说我没人陪,还有陈姑娘和淮生呢。”
“啊,是吗?”
项桓把手指一松,作势便要转身,“那我可走了。”
这人委实半点面子也不给,说走就走,动作何其利落。
“诶。”宛遥从后面拉住他袖子,简直给气笑了,“回来。”
“你怎么都不犹豫一下的?”
少年懒洋洋地站在那儿瞧她,一脸早已看透的神情,“所以说你们女人啊,就喜欢口是心非。明明就想我陪你。”
在这种事上宛遥还是颇有骨气的,当下把他的手甩开了,“我没有啊。”
项桓挑起眉,伸出食指威胁道:“你还敢说?”
“就是没有。”
“再说?”
从这语气里先嗅出了不好的味道,她拔腿便要跑,半路让他给拽住了,项桓还没出手,宛遥已经有预感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了,毕竟有上回被挠痒痒的经历,她直接一蹲,缩在地上不肯起,俨然是耍赖的架势。
后者全然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弯腰站在那儿,看她把自己卷成个球,终于笑出声,“你干什么,我还没挠呢!”
宛遥抱着膝盖固执道,“你总要挠的。”
项桓好笑:“好了好了,我不动你,你先起来。”
大概是对方劣迹斑斑,惯常说一套做一套的行事风格,让她听了也不相信,“又想骗我,我一起身你肯定变卦。”
“这次绝对不会。”没见她怕成这样的,少年又是想笑又是无计可施,只好伸出手指来对天发誓,“我若骗你,今后打仗场场必输,天天被人踩马下践踏摩擦,遗臭万年。”
尽管听着奇怪,但对他而言的确算是毒誓了。
项桓拿指尖去勾了勾女孩儿乌黑的青丝,“姑奶奶,现在行了吧。”
宛遥这才勉为其难地把脑袋一偏,带了些怀疑地瞪了瞪他,抿起嘴角将手递了过去。
后者一把拉她站起来。
刚刚那么一折腾,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全乱了,宛遥伸手去摘发簪,嫌弃地瞪他,“看吧都是你,我头发都散了。”
项桓认错态度非常端正,“好好好,怪我怪我,来我帮你弄。”
此时,回廊上同样没去吃羊羔子的宛延正背着手闲庭信步,隔得不远便看见此情此景,他双目一愣,原本是想张嘴呵斥,又不知为何身体本能地却闪到了花树之后,小心而谨慎地探头打量。
项桓是面朝这个方向的,他何等敏锐,几乎在对方出现的瞬间就觉察到了,正替宛遥打理着耳边的碎发,眼珠一转,忽然说:“宛遥,把头抬起来。”
后者不明所以,自然而然地听他的话,甫一扬下巴,少年俯身便亲上了她的唇,极简单的一个唇瓣相贴。
万万没想到会目睹这般画面。
宛延在树后险些原地起跳,他勃然大怒地用手锤树,刚想冲出去却又觉得让小辈发现自己偷窥是件丢脸的事,内心起伏良久,最后只能把自己气成一个七窍生烟的香炉。
宛遥让他亲得有点莫名,不过想着周围也没人,便挺老实地由项桓磨磨蹭蹭地吻了个够本。
宛延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紧盯着不远处拱自家白菜的那头猪,只觉之前找的麻烦都太轻了,三十军棍算什么,应该打三百!剁成肉泥!
不一会儿,项桓总算是肯把宛遥放开了,两个人边走边闲谈。
“艾草叶都长出来了。”只见她闺女弯腰抚弄一簇茂盛的草丛,继而转头去跟某个臭小子说话,“要不咱们采一点,我做青团给你吃?”
果然女生向外。
居然没惦记着爹,先惦记一个外人!
宛延一面腹诽,一面跟着换到了另一棵树后面。
“行啊。”
项桓懒散地在她身后,随手揪了根青枝把玩,视线微不可见地朝旁一瞥,笑容变得有些狡黠,“喂,宛遥,你生辰我送你东西了,那我呢?”
前方的女孩儿折下一把艾叶不解地回答:“你不是十一月的生日么,还早着呢。”
“不早了,这一年一年的过得多快。有没有想好要送我什么?”
宛遥像是已有打算,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认真地采她的草,“告诉你就没惊喜了。”
“我不需要惊喜,你同我说了,我才有个盼头。”
后者鄙夷地瞪他,项桓仍没脸没皮地笑道:“不然偷偷告诉我?”
她想了想,于是走过去垫脚贴近他耳畔,项桓很配合地抱怀低头。
小情人之间的悄悄话,可惜宛遥离得太远,什么也听不清,他试图努力地把耳朵伸得更长远些,以便捕捉到点蛛丝马迹。
末了就见少年面不改色地开口:“给我生孩子啊?”
宛延脑袋里顿时一炸。
“什么啊!”虽不知他怎么突然抖这个激灵,宛遥闻言还是抬手打了他一下,“谁要给你生孩子了。”
项桓无赖地往前凑,朝她一笑:“你不给我生能给谁生?”
“不过别人也没机会。”他十分暴君地补充,“敢有这个想法的,基本上是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宛延扶着树干听这小子花言巧语地哄自己闺女,顿时怒目切齿,重重地在心里一哼。
项南天生的果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动不动打打杀杀,满脑子暴戾!就这样还妄图染指我宛家的门楣,想都别想!
那边宛遥又挨在他耳边像是接着说了些什么,他憋下怒火继续屏气凝神地扒着树往前倾——小径上仍旧是朦胧而模糊的低语。
细碎的声音刚结束,项桓便了然的颔首:“你说想生女儿啊?”
“挺好的,我也喜欢女儿。但是不急,反正咱们还年轻,拿十年八年慢慢生,儿子女儿要多少有多少。”
没能瞧见自家闺女追着他打的样子,宛延已经忍无可忍,终于意识到自己听这些废话就是个错误,他猛地一甩袖,愤然离场。
宛遥把两只手都用上了,拧得他节节后退,一直抵到了近处的树干才罢休。
项桓皮糙肉厚惯了,她这点力道就跟蚊子咬没区别,不过怕她打得没劲,倒也肯装出一副疼得要命的表情。
余光乍然瞥到宛延匆匆掉头的背影,项桓转头往回廊方向望,唇边得逞的笑意不言而喻。
大概是这笑容太过瘆人,宛遥觉得多半没好事,顺着他目光狐疑地看了几眼,“你从刚刚开始都胡言乱语些什么呢?”
少年自然不会告诉她,高深莫测地一歪头,“秘密。”
*
咸安三年,三月初。
大魏历史上的又一个劫难从天而降了。
从来忠心耿耿位列三公的季长川,突然毫无征兆的在南境兵变,一连攻占了数座城池,长锋直指京都。
曾经的两位战将接连造反,这让长安城的百姓们人心惶惶。大魏的半壁江山从前皆是由这二人撑起的,一时间没了顶梁柱,论谁都有些心神不安。
御街上的马蹄声急促而凌乱,钟楼的古钟被敲响了,路人见官差纵马从身边疾驰而过,城内的各大告示牌中接连张贴出了季长川的通缉令。
禁庭宫城里的风声却也并没比外面好到哪里去,宫女太监们每每看到前去殿内送军报的人总会聚在下面窃窃私语。
沈煜将手上的文书搁在一边,端茶吹了吹热气,“不出所料,季长川到底还是没忍住。”
“所以外界传的那些‘一片丹心’‘鞠躬尽瘁’也不可尽信。他要真的忠于皇室,无论行至何等绝境都不会反的,只不过是朕给他了这个机会罢了。”
他抿了一口,对身侧伺候的老宫女说道:“你看,所谓人心就是这样,是真是假只要一试就原形毕露,可见盛名之下也不一定为实。”
宫女已年过四十,是茹太后从前的旧人,沈煜一向喜怒无常,近身的内侍与宫人换了无数个,也唯有她靠着一点点太后的薄面尚能安然无恙。
“陛下。”她摇摇头,“大将军原本可以不用起兵的,大魏百姓也就不必受战火所扰……”
“不破不立,你妇道人家不明白。”他大手一挥,示意她闭嘴,继而去问底下的心腹,“季长川的动静如何?”
“近来他收缩防守,只专心练兵,如今虎豹骑的数量已大致恢复到与袁傅战前的状态,不过新兵甚多,还欠缺实战。”
沈煜颦眉:“杨岂为何还不出兵?他在搞些什么?……命人传旨,趁反贼根基未定速战速决,人马如有不足,即刻向附近征兵。”
心腹刚要领命退下,他想到了一事,又出声叫回,“对了,让太医院再多配一些‘转生丸’,速速送去前线,以备新兵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