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的这一路上项桓都在发愣。
余飞就见他时不时地看着自己的手,好像若有所思。
“诶,大头。”
项桓忽然问道,“你摸过女孩子吗?”
后者被他问出一缕心酸来,“你这不是废话吗?我上哪儿摸女孩子去。”
项桓语意不明的感慨一声,便没再说话了。
接下来的客房小院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宇文钧忙完进门就只见得余飞百无聊赖地坐在台阶上耍刀,气氛和谐得令人惊奇。
屋内点着一盏灯,项桓难得肯这般老实地坐着。摇曳不定的烛火照清他掌心的纹路,上面有薄茧和粗糙的划伤。
项桓歪头托腮,目光出神。
他同宛遥一起长大,拉过手也抱过人,但这样子触碰到她却是头一次。
想不到女孩子的身上居然是这种感觉,真是……
项桓不知该怎样形容,换了只手撑头,摊开五指前后翻了翻,莫名觉出点美好来。
如果打他一巴掌,再让他摸一次就好了。
脑中才冒出这个念头,七经八脉中便似有洪流涌向四周,胳膊上的筋迅速麻至指尖,没缘由地开始燥热。
他自己愣了一下,忙将窗推开,试图透点凉气进来。
此时,离厢房不远的书斋内。季长川正挑灯翻看参军递来的账目,听到动静,抬眸朝外面瞅了几眼。
这才无奈地摇头,“几个孩子都那么闹腾,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参军笑着打圆场,“年轻人嘛,总是闲不住的。”
相视笑了一场,季长川把手中的账本掀去几页,其中冷峻的数字到底让他散去了脸上最后的一点轻松写意。
“现如今,军营里就只剩这么些粮食和药品了吗?”
参军露了抹苦笑,“军医与将士们日日上山采药,但还是不够用。药草毕竟有采完的那一天,朝廷再不发补给,怕是要撑不住了。”
“钦差赐来不少金银,可曾向城中征购?”
“征购啦,不过大战烧毁许多房屋,这又是冬天,百姓们自己的储备都不够吃,肯卖的少之又少。”
“我们派去借粮的军士呢?还没回来?”
后者犹豫且低沉的奏报,“……没有。”
“再这么下去,缺粮只怕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季长川合上书册闭目沉思片刻,忽又睁开,问道,“离龙城最近的是哪个州县?”
参军急忙回答:“禀将军,是嵩州。”
与此同时的嵩州还是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百姓们并不知晓上面那些权谋诡斗的弯弯绕绕,仍旧过着祥和的小日子,祈盼新年风调雨顺,合家安康。
通判陈朔的府邸之中。
连着数日下雨,难得有轮月亮也还是纸糊的一样不清晰。
趁雨后空气干净,陈文君搁下练字的纸笔,走出门在小园子里散步。
自从发配至嵩州,家里的日子与从前相比拮据不少,老父亲经不起家道中落的打击,终日缠绵病塌,弟弟又急功近利,成天在外结交权贵。
陈家明明已经四面漏风了,但母亲好面子,无论如何不肯落人下风,愣是花了大价钱买下这座宅院,东拼西凑也建起花园来。
她带着丫鬟,独自走在空荡荡的回廊上,日常的花销有限,廊子总共也就几盏灯笼,夜晚降临后便显得尤为森然。
“今天晚膳怎么不见少爷?”
丫鬟毕恭毕敬地开口,“小姐,少爷在外忙事情呢,只怕不回来了。”
陈文君闻言也唯有一声叹息。
自己这个弟弟在品行才干上不思进取,反而总醉心于权谋诡斗,歪门邪道。
将将经过曲径通幽的垂花门,隐约听得四下有异样的响声,声音不大,细细的,又极有节奏,好似铁器在地面上摩擦。
陈文君不禁驻足侧耳凝听,“小慧,这是什么动静?”
丫鬟也跟着她听了一会儿,茫然的摇头。
陈文君于是提裙下了石阶,沿着鹅卵石道,小心翼翼地循声过去。
那声音像是在小径的深处,绕开茂密的花枝,井边坐着一个高大修长的人影,他袖子卷到手肘上方,正躬身在光滑的青石间打磨刀锋,小臂的肌肉线条分明,铁绳般拧结在一起。汗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俊脸边滴下,明亮的刀光一晃,白刃里倒影出熟悉的眉眼。
陈文君有些诧异:“秦征?”
水井边的青年立刻抬起了头,他眼睛里明显闪过惊愣,旋即丢下手中刀,起身给她见礼。
“大小姐。”
陈文君颔首示意他不必多礼,“这么晚了,你在作甚么?”
“我……在帮少爷磨刀剑。”
他身侧有一大箱子的武器,见陈文君蹲身躯看,秦征也不由自主地坐回原处。
仅仅只是翻了两下,她就感觉到何处不太对,秀眉轻蹙,“这么多?”
陈文君转头去看秦征的时候,他把头低下了,仍捡起长刀搁在石头上,用力地磨着锋刃,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天冷水凉,你坐多久了?什么刀剑非得这时候来磨。”她紧接着又质问,“阿朔呢?你平时不是跟着他吗?”
秦征轻描淡写地继续磨刀,“少爷今天心情不好……我不要紧,磨完剩下的,就可以去休息了。”
借着月光,陈文君恍惚瞥到他红肿的手心,不由得一怔,蓦地抓住其尚在打磨的手腕,一转摊开来。
那里冻得布满创口,红一块紫一块,不知为什么,竟在此刻微微发抖。
秦征好似全然没料到她会有如此举动,被触碰的地方引起了周身的惶恐。
陈文君只看一眼就猜到是弟弟故意为难,她神情含有愠色,望向秦征,“他是不是又拿你出气了?”
说完便去掀他脖颈的领子,一道鞭痕赫然在上面,也不知身上还有多少。
陈文君不禁又是气又是恼,“你替他在西南战场出生入死,好不容易保住一条命,他什么赏都不给你就算了,还变本加厉!”
言罢忍不住恨铁不成钢:“你也真是的,他这样的人,你就是死了也不会心疼,既然有机会离开陈家,天大地大,去哪里不好?还回来作甚么?”
她话音落下,一直垂首的秦征却终于转过头,神色安静地将她望着,过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也不知道……可就是,想回来。”
兴许是他的嗓音太温柔了,那一瞬陈文君好像能读懂那双清澈的星眸里隐藏着的话语,拉着他手腕的指尖竟滚滚发烫。
陈文君仿佛才意识到此举不妥,松开手撤回胸前。
一时间谁都没再开口,静谧的夜将气氛铺得愈发柔和也愈发尴尬。
就在她正想着要如何收场,身后不远处忽传来一阵骚乱。
“少爷、少爷您怎么了……”
陈文君和秦征不约而同地往回廊方向望,花枝后的灯火突然通明,脚步零碎繁杂,像有事发生。她忙起身飞快走出去。
几个仆从在前面提着灯疾行,只见陈朔被两名侍卫搀着,满脸是血人事不省。
她吃了一惊,“公子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为何会伤得这般严重?”
随行的小厮自己也是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地连开口都十分费劲,但好歹把前因后果道了出来:“大小姐,咱们少爷今晚在长春酒楼同巡抚大人、知府大人还有总督的公子吃酒。那巡抚刘大人家的公子讲话不留情面,处处针对少爷,说我们家与反贼同流合污,沆瀣一气,陛下留我等性命不过是想作为今后与侯爷谈判的筹码,如今侯爷事败,我们必然也再无用处,少爷一气之下就……”
言至于此,陈文君已不想再往下听了,头疼地抬手,“先把公子安置好,赶紧派人去请大夫。”
“是……”
*
正月初六。
青龙城的补给依然遥遥无期。
营房内,伤兵的叫声低哑而凄惨,不大的屋子里却弥漫着有气无力的呻/吟,四处愁云惨淡。
宛遥打开药箱,缺少必须的药品,她所能做的也只是清理伤口,给他们服些止疼的汤水,避免溃烂。
躺在病榻上的将士白着嘴唇问她:“宛遥姑娘……我们的伤,到底还要多久才能痊愈?”
“此前听人讲,朝廷不发补给,军中的药草已经捉襟见肘了,是真的吗?”
宛遥也只能努力安抚人心,“没有的事,你别听他们胡说。”
旁边的人强撑着坐起来:“可这都要一个月了,圣旨还不让大将军回京,以往战事结束,将军总是十日之内便撤军复命的……”
她解释说:“也许因为这一次的对手与以往不同呢?袁傅用兵奇诡,陛下大约是怕他还有后招,所以才命将军继续驻守。”于是又岔开话题,“你们别多想了,忧思太重不利于养病,先喝药吧。”
给几位伤患施了针勉强让人睡下,那哀嚎和痛呼方逐渐平息。
宛遥掩上门,尽量轻的吐出口气,直等回了药房的小院,她才把箱子放下,索性席地而坐,靠在木柱边疲惫地发愁。
这地方,每隔不远便有伤者的哭喊声传来,那种氛围是来自死亡的压抑,隐约使她想起当年在京城疫区时的情景了。
宛遥感到久违的无力漫上心头,便将脑袋轻抵着柱子,看向前方出神。
肩膀忽的被人轻轻一打。
她正茫然地回神,手里就多了块热乎的油纸包,等抬头时,身侧已多了个熟悉的影子。
项桓利落地挨在她旁边坐下,扬眉示意:“吃吧,特地给你买的梅菜扣肉饼……看你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
宛遥礼貌地道了声谢,拆开油纸小口小口的咬。
她吃得慢,少年倒也有闲心,就那么侧目一直看着,见嘴角沾上一块碎屑,才忍不住用拇指给她点开。
“今天情况怎么样?我刚瞧,抬出去掩埋的伤兵好像没昨日那么多了。”项桓将拇指放在唇边动作自然的舔掉。
宛遥闻言并不觉得欣慰,反而愈发忧虑,因为这不是表示他们救活了多少人,而是意味着病患的数量已然大幅度减少。
死去的伤兵太多了。
她垂眸拿着烧饼在手里摩挲,“还是老样子,药品不齐,伤口愈合得很慢,病人又反反复复的发烧,日子一长,就不太容易保住性命。”
随即长叹出声。
知道这段时间见惯生死,她心情极为低落,项桓抿唇思索了下,想着让她高兴一点,于是忽然伸手往怀里摸。
“诶,给你看个好东西。”
宛遥怏怏地抬眼:“什么啊?”
少年眉宇飞扬地将一只精致的香囊往她视线里一晃,“知道这是什么吗?”
“香囊啊。”她莫名其妙。
项桓把上头的穗子朝手上一打,耐着性子解释,“这个呢,是一姑娘送我的,就搁在我床头,她还写了封情书,说倾慕我。”
宛遥第一反应居然有些怀疑:“竟会有姑娘倾慕你?”
后者听她这语气,骤然不乐意了,“喂……我好歹也是少年才俊,有人倾慕我很正常的好不好?”
宛遥一副等他下文地表情,挑眉问道:“所以呢?是要炫耀吗?”
项桓睇她,“你怎么老喜欢把我往坏处想,我这特地给你拿来的。”
说着轻翻了个白眼,把宛遥腕子拽过来,将香囊一拍。
锦缎面做工精致,针脚讲究,的确像出自姑娘家之手。
“怎么样……”身边的少年将双臂笼在腿间,等她的反应,“我这么及时地上缴充公,满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