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城虽然守下来了,可连着两日的恶战,大火、巨石、尸首,推倒的房屋堆积成山,放眼望去无处不是疮痍。
季长川刚整顿完一个破烂不堪的凭祥关,便马不解鞍地赶来善后,他甚至连感慨这片焦土的时间都没有,大大小小的事务已迎面而来。
一仗结束,项桓身上轻伤重伤无数,姑且只能在家中休养生息。
疗伤的这段时间,虽不能出去看看,但从那些纷乱的马蹄,零碎的脚步,以及墙外人们的言语,多少能知道城中此时的内忧外患。
袁傅带着他剩下的一万铁甲骑亲兵和烽火骑沿剑南古道南逃,途中与半道拦截的余飞小战了一场,他兵力虽折损大半,但余威犹在,到底还是顺利跑回了后燕的国境。
经此一役,袁傅损失惨重,又在路上因伤染病,季长川虽未能取下乱臣贼子的人头,不过夺回了凭祥关,也算一大收获。
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一路飞奔送去京城,而会州的百姓们已经开始了重建家园的忙碌日常。
城内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民宅内。
废物一样的躺在床上让宛遥照顾,几乎成了项桓这些年常过的生活。
他们这租来的小院子倒是在大火中幸免于难,偶尔隔壁的寡妇会带着孩子来上门探望,送些瓜果饭食。
他一身的皮外伤血肉模糊,到第三天才慢慢开始结痂。
枯槁无力的经脉在几只老母鸡的献祭之下总算不再凝滞,也能抬起手让宛遥给他包扎胸口的伤了。
年轻的皮肤上疤痕纵横交错,上次的旧伤还有浅淡的印记没褪,新的刀口已然不近人情地覆盖上去,好像永远没完没了一样。
宛遥手指拂过那些皮肉翻飞的血痕,神色间有深深的担忧,唇角沉默地往下压着。
项桓在边上留意着她的表情,等宛遥给他紧好了背后的布条,才一边穿外袍一边说道:“你要是累了,就先去休息,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她起身到篮子里拿了几颗核桃,凉凉道:“你要是能照顾好自己,就不必受这些伤了……吃吧。”
项桓接过来,“和袁傅对阵什么都可能发生,我能活着算好运气了,哪能一点伤也没有……”
宛遥俯下身的时候,鬓边的发丝间沾着一点核桃的碎屑,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帮她摘掉。
而那一刻,宛遥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在他破了皮的指尖碰过来时,有些尴尬的避开。
项桓的手就这样悬在半空,眸中挂着一丝意外,大约没料到她会躲,竟微微的感觉到些许失落。
但少年的脸上并未十分明显的显露出来,只是一闪而过,便扬起一个笑。
“真该让你去瞧瞧我上阵对敌时的样子。”他将核桃拢在掌心,略一用力轻而易举地嘣成几半。
宛遥狐疑地问:“为什么啊?”
项桓挑起一边的眉,“看我那么厉害,你就不会嫌弃我了。”
被他那份少年意气,拽上天去的自大给逗出几分笑意来,宛遥正欲轻嘲两句,外面忽响起一个散漫且熟悉的声音:“战场上不是火就是烟,动辄缺胳膊断腿,危险成这样,你还想让一个女孩子去看你大展身手?”
屋内的两个人闻之皆有片刻的怔忡。
那逆光往里走的,是穿着黑色战袍的将军,他不像寻常武将步履沉稳有力,反而举重若轻似的,像在闲庭信步。
季长川被重置城防的军务所阻,等到今天才有空得闲,来看一看自己这个桀骜难驯的学生。
项桓一身的气焰,在他出现的瞬间偃旗息鼓,仿佛做错了事被人当场抓住,满脸心虚。
偏偏宛遥在旁轻描淡写地行了一礼,“季将军。”
“那你们慢聊。”
这情形显然是要让他们俩独处了。
项桓感到不妙,立马在后面偷偷拉住她,貌似十分慌张的压低声音:“喂……”
宛遥不动声色的,一根一根掰开他攥在自己袖摆上的五指,以一抹文雅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向着季长川颔首,然后头也不回地把项桓丢在了原地。
孤立无援。
眼见对面的将军撩袍坐下,项桓愈发不太敢面对他,只僵硬地将脑袋埋下,低低唤了声,“大将军。”
季长川漫不经心地打量眼前的少年,人壮了些,也憔悴了些,眉宇间的飞扬还在,只是神色里的戾气不那么重了。
他说:“还知道理亏,也不算全然没救。”
“我……”
没给项桓开口的机会,季长川打断:“这些日子在青龙城过得如何?听说,你为了等援军,只带五十轻骑出阵去拦袁傅?”
少年唇角抿了一阵,固执道:“不错。”
“不自量力。”他薄责一句,却并不严厉。
“你怎知你拦得下他?倘若我的兵马没及时赶来,说不定你就得战死沙场。”
“将军申时拔营出发,即便两个时辰赶不到城下,至少半途也能遇到,自然是拖得越久越好。”
“万一情报有误,只是主将用来激励士气的呢?”
“那没办法。”项桓不以为然地反驳,“行军打仗,要真事事的瞻前顾后,连军营的大门也出不了,还谈什么把握良机。”
季长川静默地看了他一阵,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欣赏,半晌才似笑非笑地伸出手往少年的脑袋上一揉。
“臭小子。袁傅没拦住,这兵行险招的性子倒是在他那儿学得像模像样。”
说着将他的头向后一推,“好好养伤吧。”
“你在南境的表现,我会如实上报陛下的,兴许能求个将功赎罪。”
少年不倒翁般的朝后仰了仰,随即又弹回了原处,盘膝坐在床上,难得赧然地笑了一笑。
季长川目光顿了一顿,静静地注视着项桓,半晌说道:“这一阵子,都是宛家的小姑娘在照顾你?”
听到宛遥的名字,他眸中的神色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如实点点头。
“嗯。”
“那就不要辜负了人家。”
少年闻言将唇角弯起一个弧度,他一笑,像是春日明朗的阳光,不冷不热的刚刚好。
“我明白。”
宛遥沉默地站在门外,她的头微微往旁偏了偏,到此时才缓缓转过来。
听见项桓说“想让你瞧瞧我上阵杀敌时的样子”,她忽的回想起数日之前,余飞送她至青龙城墙下。
彼时蓝天如血,背后黑烟四起,满身是伤的年轻将军,拖着长长的战枪,眼神恍惚地往前走。
她看见他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一头初初成年的狼,兀自行在一片光明照不到的黑暗里。
房里的人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宛遥已收回心神,提裙下了台阶,在架子前摆弄她晒的药草。
也就是在此时,虚掩着的院门让人从外有礼地轻叩了三声。
她蓦地抬眸,来者粗布衣衫,俊朗的面颊上也隐约有战火留下的伤痕,眉眼却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沉静如水。
宛遥半是惊讶半是欣喜地诶了声,“秦大哥?”
项桓并没告诉过她秦征的事,突然在此处碰见,不得不让人感到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我快走了。”他往院内一望,许是在犹豫合不合适进来,“临行前来瞧瞧他好得怎么样……他不在吗?”
说话间,项桓正好送季长川出门,两厢一照面,也是愣了下。
“秦征?”
季长川有事要忙,故而就便不陪这几个小年轻叙旧了。
因这番下床活动了一会儿筋骨,项桓发觉自己行动也并没有那么吃力,索性和宛遥一起送秦征往城门方向走。
饶是战事已过去好几天,街上仍然能闻到浓重的硝烟味,沿途随处可见被熏黑的城墙,地面残垣断壁一片狼藉。
宛遥从来往的人群中撤回视线,问道:“袁傅同陈家毕竟有亲缘关系,他如今反了,那陈姑娘她们怎么样?”
秦征只是摇头,“袁公无儿无女,即便陈夫人是自己的妹妹,但嫁出去的姊妹泼出去的水,他大概并未放在心上,因此离开时身边一个亲戚未带,连袁家人也不知他企图谋反的事。”
袁傅这一举动可谓是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他说走便走,说反便反,朝中前一日还依附其作威作福的官员与宗亲,第二日就人人自危,忙着跟他撇清关系。
宛遥无法理解地皱起眉:“到底是亲妹妹,就不怕自己一走了之,让他们身陷囹圄吗?”
项桓怀抱轻轻一哂,笑她太天真,“袁傅,他是什么人?”
“他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昔年亲娘亲哥哥都能舍弃,一个妹妹算得了什么。”
秦征跟着赞同地颔首,“出事当天,老爷便上奏陛下,与袁公划清界限以表衷心。陛下说是让他不必紧张,可没多久还是借故将人调到了嵩州。”
宛遥讶然:“嵩州?那不是南境的边城之一么?”虽然没有姚州荒凉,可离京城有上千里远,想想也同流放无异了。
“是的。”
秦征去附近寄存马匹的地方牵了一匹瘦削的灰马,三人信步走在繁忙的青龙城内。
“大公子对此并不甘心,初到嵩州,听闻大司马与袁公正在苦战,于是急着想做出点功绩,好让陛下消除对陈家的戒心。他先是带头征兵支援,随后得知青龙太守在附近州城招募战俘,故而……”
项桓冷笑着接了他的话:“就把你们推出来了?”
秦征握着马缰轻轻点头。
他像是发现一件颇稀奇的事,眯眼道:“我怎么觉得,这帮只会纸上谈兵的绣花枕头干的事都一个德行?”
项桓甚至认为,梁华、彭永明和陈大公子有朝一日若能相遇,必会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这场面想一想还有点令人期待。
宛遥在下面拿手肘捅了捅他的腰,示意他这种时候就别瞎开玩笑了。
“姓彭的不是什么好人,多半是让你们去送死。”她淡淡一叹,“你来会州,陈姑娘知道吗?她没帮你说说情?”
提起陈文君,秦征一直寡淡的眉目难得浮起点颜色,“她说了……小姐原本是不赞成大公子的做法。”
他眼睑垂下,“但其实自打从梁家回来,小姐在家里的处境就不大好,举家迁至嵩州后,情况便更糟了……”
略略一顿,秦征抬眼淡笑,“这回上阵杀敌是我自己的打算,与她无关。”
宛遥不太明白了:“那你为什么……”
青年紧了紧肩头的行李,“我想,陈家若能因此再得势,她大概会高兴许多,也不至于再受人白眼。”
“算是,我能够为她做的一点事了。”
他说这句话,眸中的神情与很久之前,在京城外山洞里威胁宛遥治病时一模一样。
眨眼间,青龙城斑驳的北门已在面前。
秦征转身来冲他二人告别,“就送到这儿吧。”
宛遥担忧道:“你保重。”
“嗯,后会有期。”
他翻身上马,清瘦的马匹清瘦的人,沿郊外漫漫长路,一直行到山林的深处。
她站在城门下,眼神感慨的目送秦征渐行渐远。
项桓偏头往这边一看,颇有些不是个滋味,伸手在宛遥眼下晃了几圈。
“喂,你老盯着他干什么?你看看我啊。”
他叉腰替自己抱不平,“我那么辛苦的在外面拼命,不也是为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