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站着的,是名虎豹骑的将士。
年纪轻轻,眉清目秀。
而令项桓意外的是,这将士他还认识,是当初自己做偏将时麾下的一个小卒。
对方一身鳞甲,按剑而立,态度十分正式地朝他行了个礼。
“是你?”
项桓戒备地打量他,不明白这位旧部突然找上门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将军,大司马有件东西,特地让我从凭祥关连夜赶来交给你。”
屋内的宛遥已经走了出来,悄然抚着门框。
听到季长川的名字,项桓委实一怔,“大将军?他有东西要给我?”
对面的军士并不回答,只伸手取下背后灰布包裹着的长形包袱,约莫八尺多的长度,快高出了他一个头。
看到此物轮廓的那一瞬,项桓的呼吸便骤然一紧,心中好像有什么情绪即将涌出。
捆着灰布的麻绳被一圈圈解开,阳光下银白的寒芒渐次从其中展露,那是一柄极干净的战枪,通身雪白,明亮得晃眼。
久未嗜血的枪锋流动着灿然凄厉的光辉,它安静的躺在年轻将士的手中,好像正以旧友的姿态呼唤着曾经的伙伴。
项桓被恍惚的低鸣声震颤住了,他缓缓伸出手,然后猛地握紧了枪杆!
刹那间,宛遥好像看见了一个沉淀许久的灵魂再次从他身上苏醒。
那是本应属于他的凌厉、锋芒与气场,仿佛只在片刻就从四面八方凝聚回来,骤然归位。
宛遥下意识地收紧了握着门板的手,不知为何,连她的血液也跟着开始莫名沸腾,在四肢百骸间滚烫。
“将军。”士卒向他一抱拳,“烽火骑大军将至,青龙城六门户,将军守其一。传大司马令,凡守城将领,必英勇杀敌,战死不退!”
项桓神色却淡淡的,只来回翻转他的雪牙,有些举重若轻的意思,“让我出战?”
“我如今是戴罪之身,这也不要紧?”
“此乃余将军的示下。”对方回答,“您就不必多虑了。”
听到这里,他才隐约明白了这位曾随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同袍如此冒险之举究竟是为了什么。
项桓将雪牙一紧,忽然有种从泥沼中慢慢往上浮的感觉,他暗暗咬住牙关,面色冷凝地去问那名将士。
“你也还愿意跟着我?”
面目清秀的小将士此刻才咧嘴一笑,他笑起来时隐约带着点与年龄不相符的稚气,“我若不愿意,就不会来跑这一趟了。”
“将军您可能不记得了,三年前的北境战场上,您还救过我的。”
他确实是不记得了。
项桓深吸了口气,蓦地转过身。
那个永远在灯火阑珊下等他的女孩儿正因这个动作而蓦然抬眸,眼底里是朝阳温和的色彩,显得有些许无措。
他在原地顿了下,旋即大步走上前,正厅与院落间有两级台阶,项桓站在下面时,正好能同宛遥的双眼平视。
四目相对良久,他唇边先浮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掌心轻托起她的脸颊,语气尽量的温和:
“不用怕,我会把这座城守下来。”
他顿了一顿,“然后再提袁傅的人头,来见你。”
宛遥大概是被那双过分认真的眼睛所惊住,一时半刻竟没意识到他许了个什么承诺,等反应过来时,项桓留给她的只剩一道坚决的背影。
“项……”
门吱呀一声关了。
她把最后一个尾音轻轻含在唇边,内心泛起清浅的百转千回。
宛遥缓慢地合拢五指,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在京城一待十几年,连家门都很少出的小姑娘了,她杀过别人,也被别人追杀过,到如今隐约想明白了一点道理。
知道有一些人,生来就不是靠“小心谨慎”过日子的,世间上那么多的独木桥,总得让怀着孤胆的人们去闯。
“宛姐姐……”许是见她发呆太久,旁边的青花正小声地呼唤。
宛遥在这片刻间回神,像千斤坠般猛地定下心,吩咐道:“走,去厨房和面,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收起来。”
*
项桓虽然放了狠话出去,但其实甚是没底。
余飞满口答应要他守城,这是给自己一个翻身的机会,他是知道的,可眼下无职无权,半个兵都没有……算上身后那位据说救过他性命的,勉强也就凑一个。
哪儿来的人陪他浴血奋战?自己生吗……
一肚子狐疑进了主帅的大帐,几位将领正围成个圈商议对策,圈中好一颗大头,甚是惹眼。
“诶,你来得正好,项缓……那个,工页兄。”余飞紧急改口,若无其事的招呼他,“过来熟悉熟悉我军的布防图。”
彭永明甚是不甘的戳在边上,仍旧想不明白这驻守城门的大事为何会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乡野小子。
“青龙城曾有一段时间做过前朝的陪都,所以城防布置甚为谨慎。南北各有一门,东西分别两门,南门是最重要的一处,因为袁傅的大军很可能从这个位置进攻,所以这处我守了,西南这一道是第二要紧的,我把它托付于你。”
项桓若有所思地盯着地图,忽然问道:“咱们可用的兵力一共多少?”
一位威武雄壮的将军回答:“算上城内的驻军共有十二万。”
这群武夫倒不似彭永明那般满身都是心眼,因为久经沙场的人皆知,在如此情况下内讧,只有自寻死路这一个下场。
然而话音正落,彭永明便十分聪明地打岔开捧:“袁贼从季将军手里杀出重围,想必至多不过五六万兵马,光人数上我们就占尽了优势,何愁守不下这城来。”
他一说完,在座的众将领们目光都有点复杂。可能许久没见到活着的蠢货了,各自面面相觑。
项桓懒得跟他多言似的一声冷笑,侧头继续和余飞讨论。
彭永明虽不太明白排兵布阵上的学问,但看人脸色他还是会的,当下不解地朝自己的一名校尉投去询问的眼神。
那校尉亦颇为无奈,压低声音:“大人,我们虽有十二万大军,可城门有六道,算下来每一门也才两万而已。袁军只要集中强攻下一处,咱们这城就完了!”
他捏着折扇往手里一打,倒也没替自己觉得尴尬,反而灵机一闪,“原来是兵马不足……这不难。”
“你们若缺人手的话,下官此处还有三千精兵可供各位差遣。”
闻言,一直没将他当回事的项桓和余飞皆奇怪地对视一眼,内心的想法如出一致:这草包哪儿来的兵?
眼见众人不信,彭永明于是很热情的邀请他们上校场去观看自己准备的步卒。
旗楼下尘埃扬起,远远的,足音震天动地。
所有人都扒着栏杆张望,只见那校场尽头密集如雨的脚步渐次逼近,好像真有三四千人向这边走来,黑压压的一片。
余飞微微惊诧地咦了声。
那队伍很快进入了视线里,此刻才能看清,他们大多是些二十出头的小伙儿,并未穿什么像样的衣甲,周身破旧,甚至连武器也没有,只右手的手腕上带着战俘象征的铁环。
他们每人的眼中都空洞得犹如虚无,像具已死的躯壳。
谁也未没想到,他所谓的“精兵”居然是支俘虏组成的军队,如此异想天开,几乎闻所未闻。
项桓抱怀冷笑,“我说呢,果然是离不开老本行,凑了一堆奴隶给他挡刀子。”
余飞连连摇头,“这些人还不如新兵呢,丢上战场作用也不大,送死而已。”
不过彭永明并不这样认为,晃着他手中的折扇得意洋洋地给众人介绍:“下官早料到会有今日,三个月前便花大力气招兵买马,这一支预备队是从附近州县征集来的,个个精壮有力,且身份又特殊,哪怕折了也不必心疼……”
项桓在他这段灭绝人性的炫耀里不耐烦的挖了挖耳朵,余光一斜,竟从那些苍白憔悴的面孔中发现了一个眼熟的。
青年一如既往的沉默寡淡,他是所有人里最高挑的那个,也是生得最出众的那个。
犹记得他使得一手好剑法,轻功出神入化。
而此时,青年与周遭的同胞一样,脸色灰暗似铁。
如果项桓没记错,此人似乎……叫秦征。
“诶,嘿嘿……”余飞在他面前晃了两下,“看什么呢?”
他不着痕迹的收回视线,“看人家有兵我羡慕。所以我呢?你是要我单枪匹马,披挂上阵么?”
“就知道你会问。”后者笑了笑,“跟我过来吧。”
*
余飞带着他走近虎豹营时,项桓的心里是有些犹豫的。
因为他清楚,一旦踏上这片故土,总会遇到几个旧识的朋友,或者仇敌,而自己毕竟是曾经放弃过这里改投他营的人,虽说算不上临阵倒戈,可多少有些背叛的感觉。
“到了,进来吧。”说着,余飞正要掀开帐子,项桓却难得地拦住他。
“等、等等……”
他踯躅不定地垂下眼睑,终于说道,“我想还是不要勉强了,实在不行,去别的营借点兵来也是一样。”
项桓知道自己从前树敌无数,他争强好胜的性子并不讨人喜欢,将兵若不和,非得凑在一块儿也是互相恶心。
余飞见状却只是一笑,“没事儿,你进来就是了。”
他在帐外略一迟疑,到底还是颔首钻了进去。
也正是在项桓抬头的那一瞬,他听到整齐的盔甲碰撞的声响,紧接着是重靴收拢的动静。面前一排的士兵站得笔直,眸色认真的向他行了个军礼。
项桓登时愣住,一路看过去,唇角似是而非地动了动,“你们……”
目之所及的这些眉眼好像都似曾相识,乍然回想,仿佛是从前无数次在战场上拼搏厮杀,不经意回望时所见到的面容。
这里面,全是他曾经的同袍。
有人朝他拱手,“欢迎回虎豹骑。”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年轻的将士脸上似有笑意,“一年不见,将军,久违了。”
……
项桓握着雪牙站在那里,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漫天诸神也并未抛弃他。
年少时,一心只顾勇往直前,他很少停下脚转头去瞧一瞧背后的身影,不记得自己救过谁,也不记得谁救过自己。
因为枪锋永远朝前,所以他从来不曾留意过旁边替自己挡开无数兵刃的同龄少年。
原来有许多东西一直都在,只是他错过了。
刹那间,胸口一股热流惊涛骇浪般在他喉头滚过去。
“好。”项桓将枪换了只手,猛地砸在地上,双目竟隐约带着些被热血激出的微红,“随我整军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