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宛遥买来各式各样的食材,尽可能精致地做好每一道菜。
有了食物充饥,青玉的面色总算比之前红润了不少,稍有点力气的时候,她习惯坐在靠近窗的地方安静地晒太阳,或是低头编一些小玩意儿消磨时间。
宛遥想,在那种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呆的太久,她或许更愿意出门走一走,于是偶尔也会扶着青玉到院子里坐一会儿。
会州这个地界冬天是很少下雪的,倘若不吹冷风落冷雨,大部分的日子天气很晴朗,青花揽下了家中所有的活儿,总是端起小木盆挨在她身旁,一边洗衣服一边同她说说话。
院门虚掩着一道缝隙,附近的几个小孩子不时从门口嬉笑跑过去,他们手上握着长鞭,鞭风利落,将地面的陀螺抽得呼呼打转。
每当此时,青玉那双疲惫的眼睛便蓦地多了些神采,目光一动不动,任凭长发被微风吹得凌乱。
宛取出木梳来站在背后轻轻地替她梳理整齐。
“我……”
面前的姑娘艰难地开口,“……们,小时候,也很喜欢……这样玩。”
她也有童年的时光,在双亲未曾去世,自己也未曾经历这场人间黑暗的岁月,半大的小姑娘和憔悴的父母亲挤在孤零零的小院内。
阿爹用主人家使剩下的木块雕了一只陀螺,她们成日里围着追着,虽然是不起眼的东西,但对于从没见过玩具的她们,已然是宝贝一样的珍品了。
可惜,后来陀螺滚到了夫人的马车下,轱辘被硌得一阵颠簸,父亲挨了顿毒打卧床不起,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
宛遥将手上的一把青丝编成长辫子,温和地提议:“不如,我带你上街逛逛吧?……可以带着斗笠。”
这一句话不知触到青玉何处的逆鳞,顷刻间,她整个人忽然瑟缩地开始发抖,半晌才僵硬地摇了摇头。
一个人在地底下生活惯了,便会无比的害怕外面敞亮的红尘。
听青花说,她们是在彭家养大的奴隶,彭永明还不是太守时,十三岁,夫人就在他房里塞人了。
他喜欢物色模样标致的女孩子,起初是从外面买,到后来把目光放到了府里的下人身上。
长到十四五岁,但凡有些姿色的女奴几乎都被他和他的朋友染指过。
而她因为厨艺好,一早让小姐挑走了,方幸免于难。
等来会州青龙城上任后,由于山高皇帝远,彭永明的权势一手遮天,便愈发的变本加厉,肆无忌惮。
这一点,宛遥倒是能有所体会。
彭家小姐的病不用再治,余下的时间,她大多留在家里。自那之后,差不多过去了五天,青玉便渐渐开始嗜睡起来。
这样的体质有孕在身,几乎没办法好好吃东西,也就唯有睡觉时人才不那么难受。
霉疮正如盛开的花,一日一日的恶化,近乎布满了她所有的皮肤。而孩子在第七天便悄无声息的流掉了,三个月不到,尚未成型,她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睁开,也就没机会看一眼自己骨血孕育而成的生灵。
隆冬的雨雪天,窗外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宛遥满屋烧着艾草和菖蒲,她在淡淡的烟熏火燎气味中悠悠转醒,青黑沉重的眼皮只能掀开一道细小的缝。
入目即是窗外夹着雪花的冷雨,腊梅在风里摇曳,是人间美景。
“你醒了。”宛遥吃力的弯起嘴角,毫不介意地轻握住她隐约溃烂的掌心,“你还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或是……特别想要的?”
青玉内缩的双唇无声的动了动,她把耳朵贴过去,好久才听清。
“糖……葫芦……”
“糖葫芦?”
跪在床下的青花忽然就呆了一下。
站在门外的项桓闻言立马道:“我去买。”
满城细雨轻如牛毛,寒意使得街上的行人纷纷退却,以往热闹的市集竟只有寥寥两三个摊位。他顶着刺骨的冷风穿梭于城内的大街小巷,最后在一个驼背的老人手里匆忙买了几串。
等回到家,这冰糖葫芦真如其名,覆盖了一层肉眼可见的霜雪。
宛遥用剪子把糖葫芦剪碎,小心喂到她口中。
活了十几年,对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来说,就好像一生那么长了。
数千个日日夜夜仿佛一场大梦,到现在她似乎才从嘴里尝到一点点名为甜味儿的东西。
宛遥轻揽着她的肩,小声问:“还想吃什么吗?”
青玉一言不发,只颤抖的伸出十指,覆上她的手腕。
肌肤间摩挲着什么纤细的东西,等她放下来,宛遥才看清置于右手的一条红绳编织的链子。
“宛姑娘……真是……”
“很温柔的一个……人……”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她用仅存的牙,艰难地含着零碎的糖葫芦,长久以来凝聚的悲哀突然夺眶而出。
“可是……”
青玉靠在她肩上,漏风似的语音破碎地啜泣,“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从一开始……就遇到……”
她猛地抓起盘子里的糖果,不住的往嘴里塞,再拼命的咀嚼,拼命的吞下去。
好似在努力争取着什么,追赶着什么。
宛遥也没有阻止,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像是挣扎的一样的力道慢慢减弱,变缓,枯瘦的手终于绵软的搭在了她怀中。
口里含得满满的糖葫芦滚落在地。
屋外雨雪如刀,屋内炭盆似火,而那颗果子血一样鲜红。
宛遥闭上眼,用力将眸中的湿意逼退到内心的最深处,揽着那具瘦骨嶙峋的尸身,把头轻抵在她额间。
凛冽的北风中,是女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
*
青玉下葬的当天,雨正好停了,城外的泥土格外松软。青花不能出来,宛遥和项桓帮着将人埋在了一棵古榕树下。
老树参天蔽日,可以遮风挡雨,终年常青。
石碑简陋地刻着没有姓氏的名字,她指尖拂过上面粗糙的凹纹,心中压抑着无法言说的难受。
这是学医六年的宛遥,第一次经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怀里。
她就像一朵被人精心侍养的花,从来没见过世道的险恶,却在短短的一年中乍然被踹出了四季如春的家,暴晒在烈日之下。
她想,我为什么救不了她呢?
我明明会医术,我明明是个大夫,她却还是死了。
而后来回过神,她方意识到——
正因为我是个大夫,才明白什么叫“束手无策”。
项桓将附近的杂草拔除,微微一侧目,看见宛遥眼底里深深的神伤。
其实从她让自己四处买鱼虾、买瓜果、买糕点起,他就隐约猜到这个女人的命不会长久了。
过了一辈子人下人的日子,受尽折磨,临终前想尽可能的满足她所有的愿望,这的确是宛遥会做的事。
他如此一个满手沾血的人也颇虔诚地拜了拜,而后欲言又止地斟酌了下,出声宽慰“……你要是想哭,就哭出来吧。”
那一瞬,宛遥不知回忆起什么,神情骤然一愣,她红着眼睛,毫无征兆地转头冲他道:
“是你不让我哭的!”
她站了起来,眸中氤氲着一层浅而薄的雾,宛遥低首盯着他重复说,“是你不让我哭的!”
项桓平白让她指控得有点懵,旋即也站起身,“我什么时候不让你哭了?”
心里一直藏着的自尊被她一刀子剜开,她要开口,泪水已经噙满眼眶。
“是你说我哭着让你心烦。”
“是你说我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对面的少年明显茫然失措,他看着那张泪流满面的脸,一时慌乱道:“我还说过这么过分的话?”
宛遥酸涩难当的心绪猝不及防地闪过一丝怔忡,她讷讷地站在那儿,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用力去铭记的承诺,他竟从未放在心上过,根本,连记都不曾记得。
她突然间觉得委屈极了,曾经拼命忍住的那些难过,为了挣得一点点坚强所付出过的那些努力潮水一样浮现在眼前,情绪便好似决堤的山洪,顷刻崩塌。
宛遥伸手不管不顾的去推他胸口,“嫌我烦的是你!”
“嫌我没用的是你!”
“嫌我出身低的也是你!”
她径直将他推到了官道上,双目充红的质问,“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你还想怎么样!?”
项桓从没见她哭成这个样子,好像积压了成百上千的委屈和怨念,他生出无数的歉疚,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是我不好,我的错。”他只好抓住宛遥的手腕往自己身上糊,“你来打,打到出气为止,好不好?”
她深埋下脑袋,抽噎着摇头。
“那……”项桓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于是语无伦次道,“那你再也不要理我了,就把我扔在这儿,你回京城,去做大小姐。”
她在满山风吹树林里沙沙声中,哭得伤心又单薄。
项桓迫切地希望她能够高兴一点,可也觉得她这么哭出来大概会好受一些。
他忙低下头,两手轻捧起宛遥的脸给她擦眼泪,越擦越多。
指尖浸着湿意,断断续续的滚烫,总是无休无止地往下落。
项桓凝视着那双明眸,眉头轻拧成一缕难以表达的情绪,最后松开了手,蓦地用力将她紧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