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了半柱香之后,里面就没声音了。
又过去不久,门终于打开,两位壮汉抹着一头的汗珠陆续出来,纷纷向她作揖告辞。
宛遥忙颔首说:“有劳了。”
“不妨事不妨事,应该的。”这年头钱不好赚,如此轻松的活儿能挣十个铜板已经算是天大的好事了,哪怕是伺候一位小郎君呢。
于是便很隐晦地补充道:“我看公子伤得不轻啊,姑娘这段时日若还有吩咐,尽管托小二来找我们。”
“好,一定。”
送走了人,宛遥这才转身进屋。
项桓正一脸万念俱灰地坐在床上,听到动静,明显有个戒备的姿态,好似蓄势待发,一见是她,紧绷的神经才渐次松懈。
客栈中进进出出的有些吵闹。
眼看宛遥掩好门扉走过来,项桓便轻蹙着眉,欲言又止了好一阵。
“能不能别让这些人让替我洗澡啊?”
他想想都别扭,低声抱怨,“我自己又不是不能洗。”
女孩的裙裾骤然停在视线里,项桓一抬头,正见她垂眸,神色平淡地把自己望着,有种不言而喻的态度。
“……”
他于是抿唇说道:“偶尔洗两回也是可以的……”
宛遥不由得牵了一下嘴角,很快又正经地敛容,“怎么洗?知不知道你的腿伤得有多重?”
面对这种话题,项桓只得自认理亏地沉默无语。
她肃着脸色挨在床沿落座,将外伤的药膏一字排开,吩咐道:“把手抬起来。”
沐浴完毕,从上到下换了套衣裳,他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带着皂角香。宛遥坐上前伸手解开项桓的里衣,这些日子他瘦了,胸膛和小腹的肉轻减许多,摸着还能碰到骨头。
半身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伤口都愈合结了痂,大大小小的,虽不严重,但数量惊人,想是在牢里遭到过不少报复。
宛遥轻轻叹了声,低头一圈一圈地给他缠上布条。
她做事时眉眼总是很认真,乌黑的青丝扫着下巴,两手环至腰间后背,有一瞬,项桓张开的双臂忍不住悄悄地收紧合拢,但最后还是没能抱她。
他居然也恍惚认识到,这世间也有什么东西是自己不愿去轻易惊扰的。
“你这处的骨头没长好,又隔了那么久,恐怕只能打断了重新接。”宛遥收拾好布条和药膏,守着他喝完粥。
“等你休息几天,把烧退了,我再找来人给你治腿。”
项桓喝粥的动作一顿,迟疑道:“不是你给我治?”
“我虽学过接骨,但是手劲小,动作不快,可能会让过程痛苦许多,所以想了想还是找那些有经验的老大夫比较妥当。”
“……我又不怕疼。”
自己的腿,拿给她折腾,哪怕玩坏了项桓也是没意见的,但若换了个人,他心里终究说不出的不踏实。
接骨的当天,来的果然是个有经验的老大夫,因为他看上去又老又秃,大半个瓢锃光瓦亮,须发银白如雪。
待瞧过项桓的伤势,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宛遥:“近日雷电交加,引来大火烧山,所以药草奇缺,接骨怕是没有升麻汤喝了。”
她果然在迟疑,项桓见状倒是无所谓:“不喝就不喝。”
在军中时,缺水缺粮食缺药草,什么都缺,一场仗下来少胳膊短腿的人遍地哼哼,别说麻沸汤,有药草医治已是万幸,哪有那么多可挑。
老大夫提醒道:“小哥,断骨再续可是很疼的。”
少年的骨头一向硬,不以为意:“断都断过了,还怕你再续?”
既然病人都无所谓,他也就不再坚持。
于是着手开始准备,打开药箱,其中放置着一柄小铜锤,几张夹板,布条无数。
宛遥到底还是担心,紧拧的秀眉一直没松开,先帮着在他几处止疼的穴位上施过了针,随即才捏着软木,缓缓俯下身。
“不如,还是等采到药材了再行医治吧?”
“没事儿。”项桓语气随意地安慰道,“就一点小伤,我撑得过去。”
说完索性一探头叼住她指尖的软木,扬眉示意。
宛遥眉眼沉着,却只是垂眸而立,并没有回应。
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时间,从敲骨这一步起,听到榔头“砰”的一声下去,她佯作不露声色的表情也不禁起了些变化。
小城镇上的大夫算不上有多高超的医术,但基本的手艺还是有的,老医生阅人无数,倒是鲜少看见这么能忍的年轻人,一时间不由多瞧了项桓几眼。
他紧紧咬着软木,鼻中只急促的呼吸。
钻心的刺骨之痛能将他大脑疼至晕厥,然而咽下唾沫一转头,满目的汗水里还是见到宛遥担忧地蹲在床前,心中便多多少少的感到安慰。
幸好,她也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哪怕身经百战的人,清醒状态下要经历断骨再接依旧是一番不小的折磨,宛遥看着项桓小臂的肌肉绷紧着,凸起的青筋仿佛刀锋般的一条。
知道他在狱中被拔去了指甲,这么用力的攥床板恐怕新生的十指会再次受损,宛遥犹豫了下,缓缓探出手,指尖不过刚刚碰到他手背,便被项桓猛地紧紧握住。
……
半个时辰后,大夫手脚麻利的上好夹板,宛遥帮着他用布条稳稳的捆扎固定好。
“这伤至少得修养三个月,近期切勿沾水。”
“需要换的药你也都知道了,若有什么情况不能料理,再来城东寻我吧。”
付过诊钱,宛遥坐在床边,将干净的巾布沾水又绞干,探身替他擦拭额头上的汗。
项桓疼得面色发青,偏头把嘴里咬到几乎变形的软木吐出来。
磨牙凿齿地骂道:“下次再让我遇到那帮人,绝对把他们剁了喂狗!”
身侧的姑娘不着痕迹地瞥了他一眼,抖开床尾的被子,忽然啊了一声。
“你这腿……”
她秀眉凝重地皱起,眸色里显然铺满了忧虑,好似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项桓有些懵,撑头问她:“腿……怎么了吗?”
宛遥认真盯了半晌,正色地回答道:“不太对劲,好像他接错了。”
他不可置信地眯眼,差点要跳起来:“什么?!这都能接错?”
项桓一时有些无措,他不知道骨头没接好有什么后果,“……那、那现在怎么办?”
宛遥一脸地遗憾地摇头,“别无他法,只能打断了再接一次。”
“还要再接?!”妈的,要他命啊!简直……
项桓仰头倒回床上,几乎想就地死亡,“我不行了。”
“你等我缓两天,缓两天再说……别再叫那老头来了,我都说你比他靠谱得多……”
宛遥又轻轻朝他脸上望了望,平静道:“啊。”
“原来是我看错了。”
她肯定道:“接得挺好的。”
“……”
宛遥若无其事地把薄被搭在他身上盖好,走到桌边提笔铺纸写方子。
项桓:“……”
他眼睛还怔怔地瞪着,就看她这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开始低头研墨,愣了半晌又倒回原处。
内心荒凉。
再这么下去迟早得被她玩死啊……
*
最难熬的几天都是在客栈里度过的。
起初是发高烧,后来开始昏迷不醒,第三日反倒是被腿疼醒的,一整宿辗转反侧。足足十来天,项桓的病情才逐渐稳定,虽不至于那么快就能下地,但日常的饮食已基本可以自理了。
青龙城是处夏季清爽宜人的所在,哪怕盛夏已至,待在房中却也不觉炎热。
由于无法动弹,他大半时光皆是在床上发呆消磨,偶尔宛遥会记得带两本书来打发闲暇,但她如果不给,项桓也就只好和发霉的天花板干瞪眼。
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简直怂得不像个男人了,果然一经病倒,管你再如何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也唯有在病榻上哼唧的份儿,尊严扫地……
不过有时候他甚至觉得。
倘若能让宛遥高兴一点,自己尊严扫地一下也无所谓。
项桓若有所思地翻了个身。
毕竟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怎么笑过了。
住店的花销其实并不是一个小数目,尽管宛遥临行前将积蓄全带上了,但衣食住行再加药草,总是一笔必不可少的费用。
项桓这病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她盘算了下,干脆在城中租了间小院,便把客房给退了。
搬家当天倒挺热闹的。
他们这一行,一个半道被丢下的囚徒,一个离家出走的小姐,匆匆动身,其实并没多少东西,但热情的邻里仍前来帮忙,提东西的提东西,搀扶人的搀扶人。
最后还留了些日常用具与家中的果菜酒水来给宛遥。
偏僻的边城之地,补给并不充裕,可百姓们却十分淳朴好客。
她傍晚下厨,借邻居送的三黄鸡取材放锅里煮,切姜丝、葱段、蒜剁成茸,以糖、盐、醋、鲜鸡汤调料,做了一道白切鸡。
一方面也给项桓改善改善伙食,一方面夏季炎热正好能够消暑开胃。
她送去一份给隔壁养鸡的婶婶,剩下留一份他们自己吃。
项桓如今勉强可以用单腿蹦跶了,一蹦一跳地帮她摆碗筷。
鸡肉被煮得尤其鲜嫩,宛遥知道他的口味,于是多放了些辣椒,一口咬下去酸甜微辣,皮爽肉滑,甚是鲜美。
项桓就着一只鸡腿便下了两大碗饭,腹中三分饱,但犹觉不足。
他心不在焉地扒了口饭,偷偷瞅了一眼宛遥的表情,于是颇为刻意地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宛遥。”项桓放下碗,坐在对面旁敲侧击,“方才我见那个大叔,送了一小壶酒。”
他试探性的提议:“要不,咱们今天喝一小杯?”
实在是有一阵子未碰酒水了,若是没让他瞧见还好,可既然知道她收下了,嘴里就馋得不行。
宛遥没急着表态,只停了筷子,抬眸不咸不淡地瞥向他。
“……”
项桓让她那眼神一看,自己就先没了脾气,悻悻地端起碗,“知道了,不喝就不喝吧……”
见她总算满意,开始继续吃菜,项桓才拿筷子戳了几下碗里的白饭,替自己打抱不平地嘀咕,“宛遥,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