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遥的心瞬间就往上一提,那匹是宇文钧的青骓马,在夜色里有些泛灰。
项桓人呢?
他没回来吗?
可无论她怎样瞪大眼睛,漆黑的夜幕里也只有宇文钧独自纵马的身影。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是他没能找到项桓,无功而返;要么是他遇到了什么十分要紧的事,不得不暂时撤退。
相处了这么久,宛遥多少对他们这类人有所了解,一诺重千金,如果项桓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他拼死也会把人带回来。
那么至少说明人还活着。
虽然像是这么想,背后的寒意仍然一寸寸的往上冒,最后连贴身的衣衫也被冷汗浸湿了。
马匹逼近,已然能闻到血腥的气息。
宛遥忍不住向前跑了几步,迎到街上去,宇文钧穿的石青短打几乎染满红色,青骓堪堪停在她面前,奔跑的热气在寒冬腊月里简直铺开了一层雾。
“宇文将军!”她站在马下焦急地问,“项桓他怎么样了?”
宛遥往一旁看不清轮廓的长街尽头张望,“他没同你一起回来吗?”
“他……”
“他?”见他良久也只蹦了一个字,宛遥忍不住追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
就在宇文钧将开口的瞬间,马背下带着血气的人影翻身跳上来,他之前竟一直是藏在马腹之下的!
少年狼狈不堪,发髻散乱,鲜血将青丝一股一股黏在颊边,那张年轻的脸明明乍一看如此狰狞,偏又带着些微捉弄得逞的笑,张扬得过分。
宛遥一下子就懵在了那里,她仰头怔怔地看着马上浑身是伤的项桓,只觉得忽然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后的心情,凌乱得让人不知所措。
她就那么望着他,看他眉眼肆无忌惮,不知天高地厚,有那么一瞬,生出要哭的冲动。
“怎么样。”饶是满嘴血,项桓却还用手肘去捅捅宇文钧,“我说能吓到她吧?”
男孩子总是拿使坏当有趣。
他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全然不明白这样吓唬一个小姑娘有什么意义。
“人家是担心你,何必老欺负她。”
项桓边咳边笑,咳完了才发觉宛遥还是愣愣地在发呆。他撑着马鞍跳落在地,微微倾身,想去看她眼底的神情。
然而少女的眉目皆被视线中的血色所迷蒙,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
“真吓到了啊?”项桓在宛遥脑袋顶上随意摁了摁,“没事儿。”
“我受伤,那帮人比我还惨,少说死了一半,怎么都不亏。”
少年人言语风轻云淡,仗着年轻气盛,贯来不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而女孩子的耐性也终于到了头,她抓着他衣袖连手也在发抖:“这是闹着好玩的么!”
“你到底懂不懂惜命啊!?”
“懂,懂……惜命嘛,知道的。”他敷衍得不加掩饰,然后把血淋淋的另一只手朝前一伸,献宝似的,“看!”
宇文钧想阻止已经晚了,那里正吊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头,他唇边有势在必得地笑,“我拿到了。”
好在项桓动作快,晃了一下就迅速收回。
“小桓!”
哪有给姑娘家炫耀人头的!这小子!
他却散漫地解释:“我没吓她。”
“你这还不叫吓?!”
……
宛遥生来就是独女,未曾有过不得不去争、去抢的经历,功勋于她而言虚无缥缈,不明白为什么会值得人去以命相搏。
但此刻,能看出项桓眉目间那溢于言表的喜悦,和白日里的急躁凶狠判若两人。
毕竟年轻,心里有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她也只能无奈地松口气,先推着他进去止血疗伤。
*
白石坡这场血战,没出三日,已在远近传得沸沸扬扬。
拦路打劫的山寨被一锅端了不说,不知谁人麾下的兵痞也死了一地。
这年月间,老百姓不是吃地痞流氓的亏,就是吃恶差横官的亏,跪着过了数年,终于盼到有人肯挺身而出,正好适逢小年将近,双喜临门,十里八乡都张灯结彩的庆祝。
而温仰手底下的残兵败将因无人领头,此时已乱得团团转,不等人围剿,自己先内斗起来。一盘散沙掀不了风浪,仅仅是州城的守军便足以应付。
第三封军报送往京城。
项桓每日无事可做,只能看点闲书养病。
他周身的伤多得简直能换层皮,纵横交错,有深有浅,但居然没一个是致命的。宛遥总想,这种煞星大概老天爷也不太愿意收回去吧。
怕麻烦。
不如放下界祸害人。
皮肉伤不必修养很久,可是伤口未愈合前也无法外出走动,难得外面热闹,若换做以前,项桓早就踹门越狱了,但今时今日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也能在屋里关得住。
“你说,我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会有什么封赏?”
宛遥坐在床边把药膏化开,就见他趴在床榻上开始做白日梦。
“咱们大魏的武将本来就稀缺,我算算啊……骠骑将军、镇国将军、车骑将军,这都还空着呢。”
被他这不要脸的心给逗乐了,宛遥忍不住怼了句:“逮个匪首你就想当镇国将军了?”
她慢腾腾地搅散药膏,不客气的轻嘲,“人家大司马年轻的时候收复了两处失地才不过换了个从二品的官阶,你倒是想一步登天……”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他顶着满背的血肉模糊,竟还惦记着要起身反驳,“目标总得有个吧,万一实现了呢。
“再者,如今满朝上下正是青黄不接之际,提拔我当大将军也不奇怪。”
“行了大将军,赶紧躺下吧。”
她手一摁上去,这位贯能逞一时之勇的“大将军”便毫不夸张地叫出了杀猪声。
“你轻轻轻轻一点儿!”
宛遥颇嫌弃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很轻轻轻轻了……你又不是头次换药,至于疼那么厉害?”
后者懒洋洋的抱着枕头,“没,也不是很痛,我其实就是想叫两声。”
“……”
他高兴起来一贯不修边幅,当下还真张口痛快的拢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在这么个偏僻小镇上,大半夜能传得人尽皆知。
“喂!”宛遥吓得不行,急忙去捂他的嘴,“干嘛啊,让我姨妈听见我死定了!本来就是偷偷跑来的……”
“怕什么,她又不知道你在这儿。”
项桓拨开她的手,不在意地起身,三两下把布条绑好。
正准备穿鞋走动走动,瞥到床底下放置的方形盒子,指尖一痒,又去捞起来把玩。
那里头装的是温仰的脑袋,每天以冰块冷封住,以保不腐。这东西他宝贝的很,也怕证物会不翼而飞,三天两头要拿出来欣赏,弄得宛遥一阵恶寒。
打开盒盖看到人头尚在,项桓才又安了心,两手来回倒腾,大有把温仰首级当杂耍消遣的意思。
他还挺大方:“你要不要玩?”
“……我才不要。”
她在旁收拾药箱,干净的下巴被烛火镀上一层柔光,圆润小巧,半透明一样。
盒子在空中左右摇晃,蓦地让他两手一拍抱在胸前。
项桓心念一动,便去问她:“对了,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
宛遥没抬头,“我?”
少年笑得分外爽朗,大言不惭的开口:“看你这么听话,要什么?本将军赏你。”
她一面把药瓶捡进箱中放好,一面望了他一眼,并未当回事:“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缺啊。”
“也就是个彩头。”项桓不满的啧了声,催促道,“你赶紧说一个……想要什么都可以。”
听他把话讲得那么满,宛遥转念一想,故意挑起眉:“是不是真的?我要什么,你都愿意给?”
“当然是真的。”
“那好。”她把手伸出去,“我要温仰的头。”
全然没料到她会挑这个物件,项桓呆了一下,不自觉搂紧,明显是犹豫了,“……你要它干什么,对你又没用处。”
对面的女孩子笑着打趣,“你不说要什么都给的吗?舍不得了吧?”
意识到被她反将了一军,项桓掀了掀眼皮,正色道:“这个不算……诶你别笑了,我跟你说正经的!”
见他是的确皱了眉头,宛遥才收起唇角的弧度,端坐在椅子上,偏头细细地思索了一会儿。
“嗯……”
项桓在对面认真地听。
“你若是,真要送什么给我的话……”宛遥想了想,“就还我一个发簪吧。”
上次被他移花接木拿走的那支,至今尸骨无存呢!
少年坐在床边若有所思。
带着年味气息的夜风将半开的窗吹得吱呀吱呀作响,从屋内望出去,是恩阳镇难得一见的热闹繁华。
即便是最简陋的红灯笼,满街悬挂,也是一派灯火辉煌。
宇文钧走出邮驿,集市的喧嚣就扑面袭来,入目是人们洋溢着喜庆与幸福的容颜,四周充斥着叫卖的、讨价还价、招揽生意的言语声。
“公子,上好的甜糕,来一块吧?”
“祖传的酱饼,不好吃不收钱!”
……
而身后,淮生依旧一言不发的安静随行,一路目不斜视。
她的年纪也许比宛遥稍小几岁,身形偏瘦弱了一些,与他走在一起的时候,算上发梢也才至及肩的位置。
宇文钧微微侧目,躲在自己影子里的少女眸色波澜不惊。
客店才点亮的灯烛甫一投射过来,便清晰的照出她脖颈、下巴以及小臂上的累累新伤与旧伤。
铁环上细微的光隐约反射到脸颊边时,他的瞳孔好似被针刺一般,骤然缩了缩,旋即流露出满目的心疼来。
“淮……淮生。”
一直低头的女孩依言仰首,“将军。”
宇文钧温和地看着她,尽量让的自己表情显得自然一些。
“你饿了吗?可要用饭食?”
她忽就站得很笔直,“将军饿了,我就饿了。”
“……”
接下来的一句,只怕他自己都能猜中:将军要吃饭,我就吃饭。
宇文钧不禁有几分无奈的笑笑,“好……那便去吃些东西吧。”
“可有什么想吃的?”
淮生摇了摇头,“将军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他于是不再问了,摸摸她的脑袋,转身示意其跟上。
镇子虽不大,各色的食店却还不少,宇文钧边走边看,想着淮生的口味会喜欢吃什么样的东西,然而思忖很久,他才意识到她平时根本就不挑,几乎是给什么吃什么。
就在此刻,背后一向如影随形的清浅脚步忽的停住了,宇文钧迟疑地回过身来。
几步之外,满城的阑珊星火中,少女静静地站在一张摆开的小摊前,她沉静的眉眼像极了一张干净简单的山水画。
虽然朴实无华,却意味深长。
淮生不知付了店家多少钱,只看到她垫脚从高处取下一个小物件,随后星目里少见的露出几分神采,双手捧着向他跑过来。
“将军。”
她在跟前站定,很宝贝似的,把掌心里的东西摊开来给他看。
“将军的小像。”
宇文钧微微一愣,视线中那布满伤痕的小手正托着一个玄甲戎装的面人,五官清晰,长剑点地,做工粗糙而廉价。
可他却怔了良久。
对面的小姑娘将手往前递了递,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如水:“送给将军的。”
纤细的腕子上,不太相称的铁环轻轻滑到了她的小臂,艰难晦涩地卡在那里,像一个坚不可催的牢笼。
宇文钧紧咬着牙关,唇角由于用力而隐约抽动,隔了好一会儿才将面人小心握住。
“谢谢。”
他星眸里含着浅浅的光,淡笑着重复,“谢谢。”
“我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