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心谨慎地打开房门,晨风之中,点点繁星下,站着一个淡青色衣裙的少女。
淮生的那双眼睛实在是很能让人瞬间静下心,有时候宛遥都在想,这天底下究竟会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可以使她心绪大动的?
“抓紧时间换衣服吧,”她摘下面巾,语气有条不紊,“将军他们已经到了。”
大概半盏茶时间后,准备妥当的宛遥推门出去。
面巾遮住了口鼻,每一次的呼吸都能由绢布传回自己脸颊,她脚步尽量不紧不慢,视线却不着痕迹的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因为今日要招待温仰的缘故,沿途的人少了许多,只远远的能看到几个身影。
宛遥走在略有些空荡的山寨里,目光一直注视前面的方向。
如宇文钧所言,淮生的确是个极好假扮的人,她似乎毫无存在感,哪怕偶尔有从旁边经过的山贼,也没一个停下和她打招呼的,形如空气。
拐过矮坡,是一条篱笆巷,就快能瞧见那一排房屋了,幸而等宛遥靠近时,换班的看守刚好走开。
不出意外,她大概可以有半柱香的时间。
当然,倘若淮生再替自己拖延一番,便更充裕了。
如此想着,忍不住把整个计划翻来覆去地提醒自己数遍。
等接到了人,避开岗哨,去大树后找淮生,再通过枯井出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也跳得越来越快,全然没注意到肩头伸出了一只手,五指摊开,而后蓦地拍了下去。
“啊!”
宛遥这回是真叫出了声,毛骨悚然,周身的紧张一瞬间往外释放。
而对方仿佛也吓得不轻,不自觉跟着一抖。
那是个年轻的土匪小哥,眼见把她骇得花容失色自己也愧疚得很,一个劲儿的挠头,“对不起啊淮生,我不过是看你一个人,所以想来……问候问候你,不是故意要吓你的。”
流落成山贼的百姓不见得读过多少书,客套话说得非常之勉强。
宛遥避免开口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那、那什么,今天他们都去聚义堂看热闹了,我没去,你也……你也没去啊?”
宛遥虽觉得这番交谈简直摸不着头脑,依旧耐着性子继续点头。
问候完了,该各回各家了吧?
然而对方不仅没有各回各家,还没完没了起来:“咱们后山上冬天有不少藏在窝在洞里冬眠的兔子,我去掏了好几只,回头你拿去,做个坎肩怎么样?”
“啊对了,我昨日去镇子里瞧见一副很漂亮的耳饰,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
若不是早些时候发现淮生战俘的身份,宛遥险些快以为对面的这个人可能是她的哪位大舅哥——殷勤成这样。
等听到后面才依稀回过味儿来。
说她形如空气真是不应该,满山的光棍挤一挤都快能盖一座楼了,她作为其中的适龄少女,是块高高供着的香饽饽才对。
终于,这位小哥裹脚布般的家常到了头,他羞赧地捧着那对耳坠欲言又止。
“其实、其实我对你……倾慕已久。”
他大着胆子道:“小淮,我知道我现在没什么本事,但你……要是肯嫁我,我立马洗心革面,不做山贼了,带你进城,给你住大房子!”
她身怀重任,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怎么也想不到竟被淮生惹上的这朵烂桃花挡住了去路。眼看着看守离开的空隙一点一点在这嘴碎大哥掏心挖肺的深情告白中流逝,急得简直想跳脚。
“那你……怎么想?”他终于说到了正点上。
出于大局考虑,宛遥只好卖了淮生一回,连连颔首。
“你同意了?真的吗?”
她继续点头。
小伙子喜出望外,大概是没想到会这样顺利,他捏着耳坠原地跑了两圈,倘若没有姑娘家在,或许能当场蹦出好几丈高。
宛遥忽然就生出一丝罪恶感……
骗人家感情合适吗?
这个念头才起,山匪小哥发完了疯转回来作势就想抱一抱她,宛遥惊出一背的冷汗,忙往后退——骗就骗了,逃命要紧。
因她的举动,对方兴许也是发觉造次了,立马规规矩矩地立在原地。
“对不住啊,我……我刚太高兴了。”
行了原谅你了,大哥你快走吧!
她内心叫苦不迭,再不走就真的没时间了啊!
“我,还有事。”宛遥忍无可忍地压低声音挤出字来,只求他识点相。
好在他正沉寂在天降馅饼的喜悦中,颇为听话地嗯道:“好,好,你忙你忙,回头我再来找你。”
不用,你可别来了!
总算送走了这尊大神,她等不及再装淮生的样子,提起裙摆就朝木屋跑去。
早已过了约定的时辰,几位姨妈明显比她还担心,焦急不安地候在门前集体打转,这大概是谢氏一族的通病,由上到下一脉相承。
宛遥深深呼吸,调整情绪,好让自己的手不那么抖,“二姨,三姨,你们稍等。”
说话间,窸窸窣窣的一阵响,钥匙弹开了锁门,哐当掉在地上。
屋内的人如释重负,哪怕有惊无险也是吃了好几天的牢饭,个个心有余悸。
转眼宛遥已把剩下几间房的侍卫与仆从们接连放了出来,乌泱泱一队人,声势一壮大,她心头的焦虑莫名缓解了许多。
大概这便是人们自古以来总是选择群居的缘由吧,就算弱小也期待于抱团成海,各自慰藉。
在半途已耽搁了很多时间,担心看守此时折返,宛遥来不及清点人数,只左右看了一眼,“你们跟我来。”
*
白石坡最气派的聚义堂内,案桌被擦得发亮,以往斑驳破烂的匾额脱胎换骨,抠门了多年的杨宿竟也肯花钱做了个烫金字,从外面看进来确实威武不凡。
倘若有心人仔细观察,会发现整个厅中的一干物件已全数换新,青天白日连灯都点上了,亮堂堂的。
这一切皆是为了迎接魏国的叛将温仰统领。作为千万大军之首,什么场面没见过,杨宿自然不肯率先输了脸面让人看轻。
派去山下领路的一早就动身了,想必人应该很快便会入寨。
堂下两旁整整齐齐地站着寨里的兄弟,数十山贼们带着几分好奇探头朝门边张望,时不时交头接耳。
项桓和宇文钧就混迹在人群当中,不显山露水的成为一方背景。
他手里还握着雪牙枪,目光落在案桌间放置着的酒水上,脑袋一偏靠近宇文钧,字都是咬着牙低声挤的,“你家那个棺材板儿到底有没有把迷药放进去?这儿少说也有二三十,再加上温仰带几个随从,不药翻一半光靠咱们俩可是很棘手的。”
出于礼尚往来,宇文钧也跟着咬字儿说话:“你放心,淮生做事一向谨慎……有功夫担心她,怎么不去担心担心宛遥姑娘?”那才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主儿,他到这会心都还是悬着的。
项桓原本是有一些担心,然而听他如是说,忽就不服道:“宛遥做事也一向谨慎,有什么好担心的。”
“……”是吗……
正言语之间,来自门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举目望去,光影里模模糊糊的数个小点正在向着此处进发。
旁边有人嘀咕:“来了。”
项桓虽紧紧盯着门口,却已把头低了下去,小声提醒宇文钧:“温仰见过我们,当心被他察觉。”
两个人齐刷刷地埋着脑袋,余光却一刻不放的落在即将逼近的人影上。温仰叛变一月有余,随行的士兵还是穿着军服,玄甲戎装,气势昂扬,每步落下都有整齐的金属碰撞声。
打头的是两个百夫长,掌心扣着腰刀的刀柄,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知道这些都是身经百战,浴过血,杀过人的武士,杨宿不仅不介意,反倒分外客气地拱手见礼。
“温大统领,久仰,久仰。”
紧接着一双重靴踏进视线,披着濯银重甲的将领大步跨过门槛,他约莫四十岁上下,满脸堆着络腮胡,不苟言笑甚是严肃,通身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
“原来这就是大魏的大将军啊?”
“长得也太威武了。”
“你说他那把偃月刀得有多重?我看起码六七十斤!”
……
周围的所有人几乎都在议论这队威风凛凛的大军,唯有项桓同宇文钧的脸色极其难看。
他此时毫不顾忌地把头抬了起来,皱紧眉注视着厅中那个耀武扬威的“统领”。
这人,根本就不是温仰!
*
另一边,带着一群男女老少贴墙走的宛遥,轻车熟路地摸到了东南角的一间茅屋之后,因人数众多,大家难免挨挨挤挤,几个婢女可能是被侍卫一不留神吃了豆腐,险些叫出声。
“你干什么呀!”
“我没有……”
“嘘——”宛遥转过来认真地冲他们使眼色。
姨妈们忙煞有介事地颔了颔首,跟着嘘。
她从墙后探出头,附近空无一人,想来多半是被淮生给引走了,情况还算安全。宛遥静候片刻,招呼大家跟上。
第一次干这种事,她还不太娴熟,缺少点随机应变,临危不乱的能力,才一走到约定好碰头的地方,转眼竟瞧见前面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看衣着应该是寨中的山贼。
宛遥活生生给吓出满背的冷汗来。
随行的侍卫立马将她护在身后,想着倘若事情有变,他们自然得保证夫人小姐能够平安出去。但当人质时被缴了兵器,如今要做个标准的拔剑姿势很有难度,只好赤手空拳准备肉搏。
一群人屏住呼吸,紧张到了极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面的那个背影,一旦他有转头的趋势,侍卫们就会冲上去,用最快的速度捂住他的口鼻,甚至拧断脖子。
双方便如此对峙着,良久却不见有动静。
正在宛遥感觉到奇怪时,陡然吹来的北风呼啸着刮过,只见那岿然不动的身躯轻轻一晃,而后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
满地雪花飞溅。
他的脑袋恰好是冲着众人的方向,从他们的位置能清楚瞧见对方脖颈上鲜血淋漓的一道红,双眼瞳孔已浊,竟不知已死去多久了。
宛遥倒抽了口凉气,往后退了一步。
她还只是怔愣,而一干女眷们早已失声尖叫起来,惊慌失措乱成一团。
怎么回事?
这些不是寨子里的山匪吗?是谁把他杀了?
*
聚义堂中,收拾得窗明几净的大厅内,训练有素的士兵已成方形将此处团团围住,他们手里都握着兵刃,刀剑已出鞘,白晃晃的反着耀眼的寒光,组成了一堵无坚不摧的高墙。
杨宿被困在其中,环顾四下,此时才发现派去引路的手下并未归来,他心里隐隐感到不好。
一头雾水的山贼众张皇不安地打量那些削铁如泥的刀,怎么也没想到一场拜把子的酒宴居然能成一席鸿门宴,也没想到鸿门宴还能由宾客来主宰的。
项桓咬了咬牙,终于明白过来——
温仰带着他的大军无处落脚,自是要先寻个窝点安置,从一开始所谓的拜码头就是幌子,他哪里需要笼络这帮乌合之众?不过是为了把人聚在一块儿打算鸠占鹊巢,更可恶的是,这个龟孙子还不敢自己出面!
雪牙的华光如疾风闪电顷刻流逝,临着最近的士卒被他一枪刺开,阵型被迅速打出一个豁口。
项桓一抹脸颊边溅到的血迹,握枪吼道:“都愣着干什么,想死吗?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