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桓听完就有些窘迫,知道是自己大意了,但很快又倔强的仰起脸,以他现在的身高是可以和季长川对视的。
“不识好歹。”季长川见他这个样子,斥责一句,“几个毛头小子就敢去闯城门,是想造反吗?你们在西北打了那么多场仗,别的没学会,倒是把胆子越养越肥了!”
项桓紧抿着嘴唇沉默半晌,却反问道:“所以将军也是来抓我们的了?”
他看了他一眼,“我此番前来,是奉陛下之命带宛家小姐进宫的。”
季长川明显的觉察到,这句话一说完,项桓便戒备地伸手把背后的女孩子掩了掩。
“怎么?想同我打一场?”他语气里带笑。
项桓是清楚季长川的实力的,他算是自己的老师,尽管平日里一副儒雅懒散的模样,但真要打起来,自己其实并不是他的对手。
但他咬咬牙:“她入宫就是去送死的,战场上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季长川笑了起来,抱怀在对面站着,不紧不慢地开口:“没大没小!”
“在你心里,我也像是个会把十几岁小姑娘往火坑中推的人?”
“你敢这么想,真是白跟我这些年了!”
这个说法的确让项桓犹豫了下。
“天下之大,你能带她跑多远?她有家有爹有娘,人家同意了吗?我几时教过你,凡事解决不了,就一味着破罐子破摔了?”
平心而论,他是相信季长川的,在他前一句话出口时,项桓就已有些动摇,但仍问道:“……将军怎么保证她会没事?”
“真是个傻小子,朝廷若想要她的命,也就不必让我来了。”
季长川微微侧了侧身,“京师帝都数百年的历史,还不至于得靠一个姑娘家才能保全。”
项桓垂头,旋即望向宛遥。
只见她也定定地看着这边,目光里满是询问的神情——她在问自己的意见。
一个人的生死就这么轻易交在了他的手中。
项桓忽感到一股莫大的责任与信赖,于是朝旁退了一步,冲她轻声:“去吧,有我在。”
季长川眼见他们俩交涉完毕,转目瞧宛遥光着脚,裹着毯子走出来,忍不住无奈的叹口气。
“看看你把人家搞成什么样!”
见他不说话,只得又喝道:“还愣着?怎么带出来的,就把人家怎么带回去!”
不争气,这都要用教的!
项桓摸摸鼻尖,走到她面前老老实实地背过身弯下腰。
这回倒轮到宛遥不好意思了,她搂着白狐狸毛的薄毯紧贴在他背脊上,手环过脖颈,项桓带着她膝盖弯往上一提,轻轻巧巧就背了起来。
季长川在前面引路。
宛遥看着他颈后的散发,趴在肩头问道:“你还好吧?背得动吗?”
“这算什么。”项桓不在意,“再背你跑一晚上也背得动。”
折腾一宿,天光渐起,四周蒙着一层淡淡的清辉。宛遥侧过头看晨曦破云,脸颊所触及的衣衫透出滚烫的热气,带着清浅的汗味,随着他走路的动作上下起伏。
“那……我睡会儿。”
“嗯,你睡。”
*
马匹等在山下,季长川领着他们驱马回城。
余飞和秦征的情况还不知怎么样了,但既然有他在,想必不会太糟糕,毕竟余飞也是他的学生。
在宫门前下了马,天已经大亮。
宛遥仰望着森严雄壮的宫墙,隐约有些畏惧,她努力用裙子遮住脚,“我这样进宫……是不是不太好啊?会不会触怒天威?”
“不用怕。”季长川摸摸她的脑袋,安抚说,“没那么着急,陛下还要早朝,你先随内监去吃点东西,换身衣裳,准备妥当之后自会有人再引你去面圣的。”
言语间,夹道尽头已有内侍碎步而来。
季长川将人交到宫中宦官手里,宛遥朝这边深深看了一眼,旋即随内监往宫内去,项桓本能地抬脚就要跟上,被季长川一掌摁住肩膀。
“你凑什么热闹?”
他刚想反驳,对面迎头一句话砸了下来:“擅闯城门,这么大的事能被你混过去?”
季长川的眉眼看不出喜怒,把那杆雪牙枪丢到他怀中,一脚踹道:“跟着余飞他们绕长安城跑圈儿去,几时跑完十圈了,几时再回来。”
*
临近巳时末刻,宛遥才在茶水房外听到忙碌却有条不紊的步子,她悄悄往外看,隐约能瞧见内官们低头闪过的身影。
领他的宦官从外折返,这才示意她动身。
“陛下退朝了,姑娘且随老奴来。”
出门走没几步就进了隔壁不远的偏殿内。
说是殿似乎夸大了,因为里面并不大,瞧着像是普通的房间,珠帘后一张卧榻,简单的书案与立柜,应该也不是九五之尊平日休息的地方。
宛遥进去时,便看见案前站着的一个瘦高瘦高的身形,四周还有三五个不知来历的大臣,她在内官的指点下屈膝而跪。
“参见陛下。”
皇帝走到她跟前,静默片刻像是在打量,半晌开口:“起来吧。”
他说话声音不轻不重,没有印象中的帝王气,很平和的样子。
这位天子其实登基不久,人尚在壮年,三十出头,然而形容却很瘦削,细细的眉眼里,神色阴晴不定。
宛遥觉得他好像唇边隐隐含笑,可莫名的,让人隐隐不适。
“朕在宫内,听到坊间流出传言,说是长安有个灵童转世的小姑娘,血肉能值百病……那就是你么?”
“……”
这才几天,已经传成这样了吗!
宛遥正在斟酌言语,沈煜却似笑非笑地在她身边踱步,“可知道朕为何召见你?”
她不敢抬眸直视天颜,只余光窥着他的动作,谨慎的摇头。
天子一个手势打下去,旁边的御医对视几眼,很快有内监低头捧着托盘疾步进来,那其中是一把金银错柄的小刀与一只玉碗。
“如今长安已经戒严封城一个月了,民怨四起,生灵涂炭。”
沈煜信手持起刀,兵刃反射的光照在他阴沉的脸上,“朕要是拿你的命去医长安城的百姓,你怕不怕?”
宛遥盯着那柄锋利精致的匕首,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闪了闪。
怕……
她当然怕。
不过平心而论,朝廷会找上来是迟早的事,哪怕没有项桓闯城门这一出,她也觉得官府该有所行动了。
但季将军已经发话了。
不是说好不会有事的吗……
她轻轻皱起眉,发愁地闭上眼睛,也就是在此时,旁边“哐当”一声响,沈煜慢条斯理地把刀丢回了托盘内,好似挺满意她脸上这反应的。
“放心。”
“朕答应了大司马,要把人原封不动的还给他。君无戏言,朕不会不守承诺。”
言罢转过了身,等候多时的御医们极懂眼色地走上去将宛遥围住,撸袖子准备干活儿。
先是看她脉象,再是观眼、观舌,问其近况。诊病那一套宛遥都熟悉,等实在琢磨不出所以然,才终于动了刀子。
说白了,也就还是放血。
她躺在榻上,把手伸出去,底下的玉碗接着血,四周无声,只听见啪嗒啪嗒的响,有那么一瞬宛遥想起小时候项桓给她讲的恐怖故事。
有一个女子被人杀了,倒吊在房梁上,脖子往下流血……一直流,流到身体的血全部干涸,最后皮肉松弛,贴着骨头,干瘪地在风里摇晃。
想着想着,自己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吓着吓着就睡着了……
沈煜批完第十本奏折时,太医便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血在堂下复命。
“陛下。”
他把奏章合上,听他往下说。
“这位姑娘身体孱弱,老臣暂时也只能取得这些分量……”
沈煜看了一眼,颔首:“那行。”
“挪一半去给小公主治病吧。”
御医先是应了,随后又犹豫:“这剩下的……”
“剩下的?”他似乎不太理解这句话,刚拿起的奏本又放下,“朕人都替你们找来了,该怎么治你还要来问朕吗?”
御医伏在案下战战兢兢。
“不管用什么办法,”沈煜比出一个五,缓缓说:“给你五天时间,朕要看到药方。”
“京城已经不能再封锁下去了,五天之后,要么皆大欢喜,要么,就只能‘弃车保帅’。”
“治不好这病,你们和疫区那些人一起‘饮鸩止渴’去吧。”
*
把宛遥请进宫的这件事是秘而不宣的,一连过去了三日,宫里宫外都呈现出一股异样的氛围。
但每日的参朝,咸安皇帝倒是一天没落。
季长川从含元殿出来,一抬眼先瞧见了虎豹骑熟悉的铁甲戎装。他的那个学生正低头站在廊下,一副百无聊赖地焦躁模样。
正殿之外,这是未被传召的列将军所能抵达的极限了,再进一步,两边的禁军即刻能把他叉出去。
看来这点规矩还是有的。
“你来干什么?”
季长川摁着项桓的脑袋把人带到一边,身后是陆续出来的朝官。
“我又进不去,只能来这儿等着了。”他颦眉,问得直截了当,“什么时候把人还给我?”
“着什么急,没一点耐性。”季长川摇摇头,“你的圈儿都跑完了?”
项桓说:“跑完了,昨天下午就跑完的。”
十圈,居然还能站得起来?
他继续问:“虎豹营的操练呢?”
“今日我告假,不用操练。”
“……”
季长川终于有几分哑口无言地叹气:“你就这么信不过我?大魏堂堂一方大国,难不成还能吞了她。”
“将军你,我的确信得过,可其他人我不放心。”毕竟人又不是直接交给他的,项桓别过脸去看旁边下朝的官员们。
“是我向宛遥亲口保证的,她要是出事了,我拿什么向她交代?”
他衣甲上有风尘和露水,青丝被汗打湿贴在鬓角,大概一大早就跑出来等了。
脾气虽然很狗,这小子重起情义来,倒也十分令人动容。
季长川缓和了脸色,“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去看她。”
“不可能,别做梦。”
“……”他抿紧唇,做出退步,“总得让她给我报个平安吧?万一出了什么好歹呢。”
“你倒也真敢讲,存心给陛下找难堪么?”他被气笑了。
正说着,咸安帝从里面信步而出。
季长川示意他闭嘴,项桓掀了眼皮一脸不耐,直到他强硬地摁着他的脑袋把头压下去,才不情不愿地抱拳行礼。
沈煜目光扫向此处,似乎觉得这个少年眼熟,别有深意地看了一阵才收回视线。
宫中,太医院附近的厢房内,宛遥正埋头在一碗鸭血粉丝汤内苦吃。
御膳房果然是天子的御用庖厨,食物用料的奢侈与口味简直好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几天没事可做,分配给她的任务就是吃各式各样的补血膳食。
当归红枣、爆炒猪肝、里脊肉粥、乌鸡汤……轮着来。
吃得宛遥成日里满面泛红。
沈煜走进来时,她还在喝汤,见状连忙把碗丢下,还没来得及跪,他一叠笺纸就扔在了桌上。
“你家那个小将军,让你写封家书给他报平安。”
“……”
目瞪口呆。
对面的天子很是友好的笑笑:“写吧。”
“省得他以为朕把你大卸八块了。”
末了,捏着汤匙搅了搅桌上的鸭血粉丝,笑问:“好吃吗?”
“……”
他这么一问,宛遥周身的汗毛集体立了起来,反倒有种吃人家的喝人家的还挑三拣四的歉疚感。
她只好点头。
沈煜放下汤匙,叮当一声响,“那就多吃点。”
“你若是瘦了,朕可不好向朕的臣子交代。”
宛遥提起纸笔,心里直打鼓。一侧目,天子还掖手在旁,笑盈盈地看她落笔。
简直毛骨悚然。
为什么项桓人隔得那么远都能给她拉一堆的仇恨……
约莫午时过,内监便将一张薄薄的信纸送到了含元殿外。
季长川见项桓拿过来上下一扫,还没等他看清纸上的内容,对方就迅速面不改色地揣到怀里。
“这回安心了?……写的什么?”
他低声说句没什么,朝他匆匆告辞道谢,掉头往外走。
季长川站在原地眯眼盯着他背影啧了声。
“到底写得有多肉麻,这么隐秘,还不让人看?”
大步走在龙尾道上,项桓把那张纸攥在掌心里,暗暗咬牙。
让你报平安,你还真就只写了平安两个字!
*
一晃眼,五天的限期很快到了。
宛遥虽没逃掉每日被放半碗血的命运,但疯狂的食疗恶补再加上睡眠充足,身体垮是没垮,反倒一天天转好起来。
她坐在椅子上由太医把脉,周围仍是聚着四五个年长有资历的大夫,生平难得感受一回这种供人瞻仰的待遇。
沈煜面无表情地在不远处等消息。
“姑娘以血入药时,药方用的是哪一种?”
她想了想,说:“是早前敬德皇太后治疫病的方子。”
“我试过好几种,唯有这个最见成效。”
“一碗药大约用多少血?”
宛遥四下环顾,信手取了个茶杯,“大概这么一杯的分量。”
这是她在疫区时对项圆圆不断尝试之后得出来的结果,因此用药对症的当天,她人就转醒了。
问得差不多了,几位老臣于是开始交头接耳地一番讨论。
沈煜最不耐烦他们这么磨叽,但也难得负手静静地等。
“陛下。”
大概是终于找出一个去背锅送死的,那太医颤巍巍回禀。
“经老臣与诸位大人这几日的尝试,宛姑娘的血与当初圣母的药方结合能治此次瘟疫,极有可能是这血液之中正有什么乃方子里所缺的药材。”
“所以,只需要找到能替代此血液的药草,宛姑娘就不必受割腕之苦了。”
这番言论较真起来其实挺废话的,宛遥当初也这么想过,但天下药材千千万,全试一遍也得花不少功夫,于是问题又绕了回来,原地踏步。
沈煜不露声色地颔首,“那诸位可有找到这味药?”
老御医避重就轻的没敢正面回答:“微臣猜想,若非是宛姑娘天生异禀,体质与常人不同,那就还有一种可能……”
“在母体十月怀胎之际,宛姑娘的母亲或许曾吃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不知怎的,宛遥脑子里忽然有一线念头噌的闪过去。
——“你娘我啊,打小便是她照顾长大的,什么补品、补药,都是太后亲手提笔写的方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