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服侍宛延吃过药睡下,宛遥又去隔壁看看项圆圆有没有踢被子,走了一圈,等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她才轻轻推开门。
季夏的晚上,月轮来得要比平常更明亮,也更圆润,这是临近中秋的关系。
宛遥披着月色走出去,未曾出院子,一抬眼就瞧见高高倚树而坐的项桓。
他正侧头看着长安城同样沉睡的万家灯火,束起的青丝被晚风吹在脸颊上,她不敢走得太近,怕会被发觉,于是只在垂花门后静静地望着,想象他此时会有的神情。
宛遥依稀记得项夫人是为了生小圆难产而死的。
从那以后,项家的三个男人每日就都轮流围着那个早产了两个月的女婴转,哄孩子、换尿布、请大夫,族亲里但凡生育过的女子全都被请去江湖救急,连她娘也曾经帮过忙。
事情闹得坊内坊外沸沸扬扬,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幸而总算是把孩子的命稳住了。
可惜好景不长,项圆圆磕磕绊绊长到一岁,项大公子就不幸死在了上阳谷中。
那一战,大魏死伤惨重,不仅没能收复西南的故土,连凭祥关也一并丢失了。
接连经历了数次风雨的项府一片萧条。
宛遥偶尔跟着母亲路过时,会在角门前看见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背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女娃娃来回不停地走,旁边的仆妇就拿起拨浪鼓轻言细语的哄。
她知道那是爹娘常和她提起的,项伯父家的孩子,还说,他们小时候见过。
但宛遥想不起来了。
她牵着母亲的手,努力回首想看清这个男孩的脸,可他却一直低着头,被背上不安分的女娃娃压得弯了腰。
直到有一天,宛遥随姑母走近西市的胭脂铺,隔着一道珠帘,她瞧见那个少年面色阴沉的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棍子自门前经过。
她不自觉地拨开了帘子,还未想好要不要跟上去,腿已自己在动了。
少年走得很快,也越行越偏,等宛遥气喘吁吁地追到矮墙下,就听得墙后风声呼啸。
“你不是不服气吗?再狂啊,再狂一个试试啊……”
有人在打架!
她吓了一跳,不知自己此刻该不该离开,可又忍不住探头去看。
四五个男孩正在围攻那个少年,人多势众,趁绊住了他的脚,一群人蜂拥而上,没轻没重地踢着他后背。
手臂上全是伤痕,明明已经浑身淤青,他居然也一声未吭,冷凝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不远处落下的那根棍子。
宛遥被那样森然的目光骇出满背的冷汗,她本能的想跑,但害怕这个人真的被打死了,又于心不安。
毕竟是个小姑娘,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她从心底里畏惧。
一时想去捡起那条木棒丢给他,可终究不敢,心绪来回犹豫。
“项桓,你哥打败仗了,丢了我们的城池。”
“还被人家打死了——”
“真没用,真没用。”
男孩们觉得制住了他,得意忘形地在周围扮鬼脸。
宛遥从那双目里觉察出了无尽的愤怒和哀伤,她心头一紧,正要走出去的时候,人群中倏地发出一阵猛虎般的暴喝。
少年野兽似的一跃而起,那些压在他身上的拳脚瞬间四散倾倒,男孩们摔得意外又茫然,却见他抄起那条碗口粗的木棍,发狠一样乱棍打下去。
他下手极重,分毫没有留情,方才还在嘻嘻哈哈的孩子顿时开始惨叫,一边哭喊一边惊慌失措地爬起来跑,像是一群连滚带爬的落水狗。
等打飞了最后一个。
少年才随手丢开棍子,紧盯着这帮人离开的方向,漫不经心地用拇指擦去唇角的血。
见他的样子,仿佛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宛遥从墙后怯怯地伸出半个头,窄巷中的少年满脸是血,蓬头垢面,那抹恶狠狠的气息犹在,暴戾又毒辣。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不久之前在项府门外看到的,那个不厌其烦,哄着婴孩睡觉的人,于是竟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然而对方就像一匹警惕性极高的狼,几乎是一瞬就猛地转头瞪了过来,手已捏成了拳——等发觉只是个小姑娘,目光才有所缓和。
宛遥想同他打招呼:“我……”
“这附近不安全。”少年却冷冰冰地打断她,“没事别乱凑热闹。这里的小孩打架什么武器都用,刀剑不长眼,会伤人的。”
那是宛遥有记忆起,和项桓的第一次对话。
月光下的少年一动不动,而皎洁的月渐渐被浮云遮掩住,只留下外围一层浅淡的清辉。
她并未上去唤他,反而挪开了视线,转身回去了。
*
西疫区是被禁军特殊优待的,早食还有人亲自送上门,餐饭精致的同时也配合着病情忌口。
宛遥陪父亲用完,提起食盒准备上药房取药。
疫区本就由一个坊布置而成,里面如其他坊内一般,有街有巷,房舍鳞次栉比——当然其中住的都是病人。
昨日来的匆忙未曾细看,今天一打量,她才发现这附近竟还有一间单独辟出来的小庙,里面供着的,是尊熟悉的雕像。
“想不到这里也有圣母像。”
宛遥有些意外。
前来祭拜的人还不少,大多是病情不太严重的病人,或是其亲眷。
来都来了,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她也进去朝着敬德皇太后的塑像拜了两拜。
希望父亲和圆圆的病能够早日好转,但愿太医署可以寻到医治的良方。
“娘!娘!”
“你们要干什么?!她还有得救,她还有救啊!……”
东西两个疫区只隔条街,那边混乱的情况一眼可见,连声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男子的哭号引来不少人的张望,也使得每人心中的恐慌成倍增长。
禁军一前一后抬出一张盖了白布的木架子。
想必是又死了一个。
在这里日日有人死去,日日有人啼哭,只因西区的名门望族高人一等,故而还不至于让宛遥那么深切的感受到绝望。
但事实上,放眼看去,疫区毋庸置疑是个满目苍凉的乱葬岗。
“你们瞧什么!有什么热闹好瞧的!”那男子发觉自己被围观了,指着对街的人们骂道,“这个病治不好了!”
“治不好了!大家最后都会死的,都会死的!早晚、早晚得轮到你们!……”
他骂着骂着,怒极反笑,跪在地上嘶哑得笑得直不起腰。
由于痛失至亲,让他的举止无端开始癫狂。男子一挥袖,肆无忌惮地开口:“这么多年了,是报应啊!”
“报应……”
“圣母给长安城所有人的报应!”
“你们每个人,每个人都逃不掉的!……”
当他提到圣母时,熙熙攘攘的面孔中却有些脸色微微一变。
坊间巡逻的禁军迅速上前来将人拖走,临走时对方的嘴里依然没停,到后来好似叫守卫拿什么东西堵住了,只依稀传来“呜呜呜”地轻咽。
宛遥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再去看一旁端庄优雅圣母像,敬德皇太后正静静地望着远方,那张浅笑温和的容颜在如此环境下,总觉得有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姑娘。”
苍老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在边上响起,是个年近七旬的老者,“只是空穴来风的谣言,不用这般在意。”
宛遥忙转身面向他。
老人家佝偻着背,负手在后神态很是悠闲,“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才明白那些什么妖魔鬼怪,神仙佛祖,不过尽是人间虚妄而已。”
宛遥垂眸想了想没有反驳,转而望了一眼那人离去的方向,问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年了’?”
“小姑娘年纪轻,有些往事可能并不清楚。说起来这疫病也并非只是近年才出现的。”他看向对面精雕细琢的雕像,“算一算,快有二十几年了吧。”
“这么久?”她微微讶然。
“此种疫毒是宣宗时期圣母所医治的疫毒演变而来的,一直在南方蜀地合州附近肆虐,有几个村镇几乎每年都会病发一次。”
老者缓缓道,“当地的官府束手无策,京城的太医也找不出根治的办法,于是就只能……”
听他顿了一下,宛遥忍不住重复:“只能?”
“只能就地将全村焚毁,一个不留。”
这是项桓之前也同她讲过的。
宛遥此时才留意到,这位老人的手背处有一点深紫的斑痕,他应该也是疫病的患者。
“有好些年啊,蜀地的很多村镇都是荒无人烟的死地,你大老远地看见了房屋,走过去会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能搬的人,全搬走了。”
“未曾寻到病源吗?这么大规模的瘟疫,会不会是水的问题?”
他摇头,“能找到那早就找到了,二十几年,一批又一批官差,险些没把蜀中的山翻个面,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但宛遥听了仍旧掩不住失落。
“所以说呀。”老者背着手,面朝长街闲庭信步,“那小子的话倒也并非全是胡言。”
“这病,是真的治不好啊。”
“治不好的……”
声音依然是不慌不忙,随着他渐行渐远,也愈发的模糊不清了。
*
转眼在疫区就住了十日。
清晨宛遥从药房取了两人份的汤药回来,项圆圆身体弱,醒得少睡得多,最难伺候,所以她先放在隔壁屋,等喂完了这个小的才去看父亲。
门口,项桓正盘着一箱用过的木质碗筷往外走,歪头来问她:“宛遥,东西放哪儿?”
她把药碗拿出来在唇边吹凉,一边回答道:“你搁在台阶下面,会有人来收的。”
项桓点点头:“哦。”
末了,宛遥又想起什么,忙提醒说:“吃饭前别忘了好好洗手!”
远处听到人应了一声。
经过这段时日的观察,她发现瘟疫也并非人人都会沾染,身体健壮如项桓、余飞这样的武将多半能够幸免于难,而年老体弱比如她爹、项圆圆这样的老弱病残却是一触即发。
好在那么多天了,她身上也不见迹象,大概自己的体魄也算强健吧。
宛遥提起裙摆在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摇了摇项圆圆:“圆圆?小圆……起来吃糖了。”
后者大概是被这招骗过多次,此刻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由于年纪小,她的病症恶化得很快,宛遥掀开被衾的一角把脉,那些让人胆寒的紫斑已蔓延到了手腕,即将覆盖整条胳膊。
她颦眉摇头轻叹,正欲去取床前的药碗,手臂才探出去,却不慎被床架子上飞起的一节木块划破。
因为动作略快,造成了一条不浅的伤口,血珠子迅速从白皙的肌肤上冒了出来。
宛遥低低抽了口凉气,急忙掰下那块元凶以免它再作恶。
胳膊血流不止,滴得床沿、被衾上斑斑点点。在这种疫毒弥漫的地方受外伤是十分危险的事,她赶紧扯出干净的帕子给自己清理。
就当宛遥抚着胳膊查看伤势时,不经意的一垂眸,却发现项圆圆那爬满紫斑的肌肤间,在沾有自己血的地方,竟浅浅的退了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