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到了二月中旬。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早些冬日时积累下来的寒冷也都被这暖春给磨灭了。
今日是林雅的大喜日子,可她是以妾氏的身份嫁到魏王府,自然也无需置办酒席,何况如今她也有三个多月的身子了,小腹早已显怀,虽说长安城中也没几个人不知道这桩事,可说到底,无论是魏王还是王家,都不愿丢这个脸。
王珺仍旧靠在引枕上翻着账册,当日庾老夫人让她不必管林雅的婚事,她自然是没有过去。
于她而言。
如今的林雅对她已经产生不了任何不利的情况了。
日后她和萧无珏是如前世那样郎情妾意也好,还是从此沉寂在魏王府的哪个小院,都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翻了翻手上的账册,案上还有不少剩余的。
其实这些账册她都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了,只是这回她却看得格外仔细。
等林雅出嫁后,杜若便要进门了,早些祖母便说了,等杜若进门后就把家里的中馈交给她。这个结果,王珺自然是满意的,一来,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待在家里了,这些事肯定是得早些交出去的,二来,这也是祖母在给杜若撑腰。
新妇进门就掌中馈,底下的那些人自然也得对人恭敬着些。
所以她得看得再仔细些,别遗留什么纰漏,还得把一些不必要的事务去掉,让杜若日后拾掇起来也轻松些。
只是还没翻完一本。
外间连枝便打了帘子走了进来,她的手中端着一蛊川贝梨汤,脸色看起来却有些不大好。迎向王珺略带疑惑的目光,放下手中的梨汤后便低声同她说道:“莱茵阁那处来传话,说是那位请您过去一趟。”
“这会魏王府的嬷嬷也都到了,可她却不肯出门。”
“大夫人没了法子,只能托人来给您传个口信,看您有没有功夫去这一趟。”
她这话刚落。
王珺还没说话,倒是原先坐在一旁理着账册的如意先瞪圆了眼睛,似是不敢置信,最后回神过来便低声斥骂道:“她是疯了不成?这人都上门来接她了竟还拿起乔来,她还真当自己肚子里揣着得是什么金贵……”
到底是涉及天家的血脉,如意说到这便没再往下,只是最后却还是忍不住轻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日子好吃好喝的养坏了脑子。”
连枝不知道林雅是疯了还是养坏了脑子,反正脸上仍是不好看,嗓音也有些沉沉的:“您若不想去,奴便寻个由头去打发了,等过会魏王府的嬷嬷说起来,奴就不信她会不出门。”
“不必了。”
王珺的嗓音淡淡的,边说,边看着窗棂外头的光景,缓缓道:“她既然要见我,那我便去一趟吧,也当送送她。”
她也的确没有见过林雅成婚的样子,前世林雅和萧无珏大婚,听说布置得很热闹,可她待在冷宫,自然是看不见的。
说完。
她便合了手中的账本,起身了。
……
打平秋阁往莱茵阁过去的这一路,并没有多少人,也没多少喜气,甚至府里连红绸、喜字都没挂上,好似今日根本没有这么一桩婚事似得。走近莱茵阁才总算有些成婚的样子,不过也只是在院子里挂了些崭新的大红灯笼,木头窗棂上贴了些喜字,行来走往的丫鬟、婆子腰间系着一条红腰带。
除此之外,便也没有多少了。
林清就站在院子里和一个管事说着话,不知是不是身边的丫鬟说了什么,循目看来。等到瞧见王珺,她又同管事说了几句便朝王珺的方向过来了,走得近了,便轻声与她说道:“原本按照你祖母的意思,我也不想去打扰你,可里头那位非得见你,我……”
她心里不喜欢林雅。
可既然接了这桩差事,自然得好好做。
若是真耽误了出门的时辰,传得出去,旁人说道得肯定是“王家没规矩”这样的话。
所以。
她也是没了法子。
王珺知道她的为难,闻言便柔声笑道:“大伯母不必如此,左右我在屋子里也没什么事,过来送送她也好。”说完,往她身后紧闭的屋门看了一眼,便又跟着一句:“我进去看看她。”
“哎。”
林清轻轻应了一声,又道:“快去吧。”
王珺便也没再说旁的,她走得不疾不徐,等走到门前,看了看仍旧跟在身后的两个丫鬟,便又说了一句:“你们就留在门外。”
连枝、如意虽然不肯。
可也不敢置喙她的安排,轻轻应了一声也就没再往前,只是分守在廊下,生怕里头出什么事也好及时进去。
廊下原本就候着莱茵阁的丫鬟,眼见王珺过来,自是恭恭敬敬打了一礼,而后便推门请她进去了。
王珺也没有留步,就这样目不斜视得往里头走去。
屋子里静悄悄得,虽说贴了不少喜字,挂了不少红绸,可看起来还是一副冷清清的样子,她就这么循了一眼,而后才看到坐在铜镜前的林雅。
林雅是以妾氏身份出嫁,自然不能穿红色。
这会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衣衫坐在圆凳上,脸上的妆容倒是明艳,高高堆起的发髻上也簪着一朵新妇出门的大红绢花,眼见王珺进来,她也没有起身,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春衫单薄,掩不住那已显怀的小腹。
林雅不说话。
王珺自然也没有说话。
她甚至在看过那一眼后便收回目光,寻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坐着,还反客为主得倒了一盏茶水,握在手中慢悠悠得喝着。
不过心中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前林雅每回瞧见她都跟老鼠见到猫似得,不是忙避开视线就是转过头,从来不敢这样望着她,可今日呢?先是莫名其妙要见她,见到她也不说话,反而用这样平静的目光看着她。
倒……还真是有些奇怪。
眼看着王珺这幅模样,林雅是沉默了有一会功夫,而后突然轻笑出声,她松开交叠在一起的手,起身朝她走了过去,等坐在人对面的位置才开口说话:“王七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这是王珺两辈子都没有听过的话。
挑了挑眉,倒是起了几分兴致,没有放下手中的茶盏,只是掀了眼帘抬眸看去,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林雅迎着她的目光也没再像以前那样避讳,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慢慢说道:“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王家的女儿了,我的母亲无时无刻在我耳边提醒着我,我的父亲是大燕赫赫有名的成国公,我的身上流着王家的鲜血。”
“她与我说,我和那些人是不同的,总有一日,我会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人。”
“比你还瞩目。”
林雅看着她,又添了这么一句。
“可事实上呢……”她似是又沉默了有一会,才看着王珺继续说道:“事实上,我不仅没能成为万众瞩目的那个人,还失去了所有。我的母亲死了,原本疼爱我的父亲也不可能再认我了,就连我期待已久的婚礼也是如此不堪。”
说到这的时候。
林雅是看了眼四周,而后是把视线放在自己的粉色衫裙上。
但凡是女子,谁没有期盼过自己的婚礼?十里红妆、亲朋好友相聚恭贺,带着长辈最好的祝福,在众人的注视下由自己的夫君牵着她带她走向余后的幸福生活。可她什么都没有,没有凤冠霞帔,没有亲朋好友,没有长辈的祝福。
甚至连礼乐、鞭炮都没有。
这一座四方天地下的宅子静默得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桩事似得。
掀了掀唇角,露出一抹讥嘲的笑。
可她终归什么都没说。
外间又有丫头来说话了,这回声音较起先前还要着急,林雅没再耽搁,她站起身往外走去,只是临来要出门的时候,突然停下步子看了一眼身后,似笑非笑:“王七娘,人不可能一辈子都那么好运的。”
“你也不必高兴得太早。”
说完。
她便收回目光,推门往外走去,这一回,没再停步。
眼看着林雅离开,王珺拧了拧眉,她心里总觉得今日的林雅看起来与往日有些不同,只是到底哪儿不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外间连枝、如意两个丫头等到林雅出去后便立马走了进来,迎着她们的目光,王珺也就暂且压下了心中的思绪,搁下手中的茶盏,施施然起身:“我们也走吧。”
边说,边往外走去。
魏王府就派了两个嬷嬷和一顶小轿过来。
这会林雅头上盖着一块红盖头由人搀着上了那顶小轿,她没怎么看,只是打算回自己的屋子,可步子还没迈出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你心里很高兴吧?”
不必回头。
她也知道这是属于王珍的声音。
停下步子,循声看去,倒是没有发觉王珍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这边,这会正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许是察觉到她看了过去,王珍便也收回视线朝她看来,神色淡淡,语气也没什么情绪:“林雅成了这幅样子,我也没讨到什么好。”
“你心里一定很高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