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
容归打了帘子笑迎着她进门,又见她手里提着的食盒,一面替她解着外头的披风,一面同她笑说道:“老夫人先前还同奴念着,说是今儿个您那儿的汤水怎么还没送过来,原来不是小丫头躲懒,而是您亲自来了。”
这话说完,她把手上的披风挂在一侧的架子上,想起一事,便又压低了声同人说了一句:“打先前回事处的蔡管事来寻过老夫人。”
回事处的蔡管事是家中的老人了,品行端正,很受家中上下敬戴。
当年祖母管家的时候,这位蔡管事便跟着祖母了,后来母亲管着中馈,他也出了不少力。
想起前些日子,这位蔡管事苦口婆心与她说得那些话,想来这次他特地来这一遭,也是想把近来家中的事同祖母说上一回。
想到这……
王珺脸上的笑意仍是先前那一派温和的模样,并无半点异色,口中也仍是很柔和的一句:“好,我知道了。”
说完,她也就不再多言,只是提着食盒继续朝里屋走去。
天高气爽,前些日子一直下着雨,便越发衬托出今日是个难得的好晴日,王珺这厢刚打了那块绣着莲年有鱼的布帘,迎面便吹来一阵暖风。
她半是眯了眯眼,等到习惯了这股子风才抬眼看去,便见屋中轩窗大开,隐约可见外间草木葱葱,微嗅之下还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清香。
那是院中几十株桂花树凝聚一团由风袭来的味道。
罗汉床上的老妇人一袭紫檀色绣仙鹤如意的竖领长袍,底下是一条暗色绣祥云的裙子,隐约有些华发的头发被高高梳起以银钗而傍,又系了一条与衣服同色的抹额,那是前段日子崔柔让王珺带来的。
上头的仙鹤如意栩栩如生,衬得老妇人也面露雍容,气质沉稳。
许是听到声响,庾老夫人便停下了捻着佛珠的动作,瞧见屋中俏生生得立着的少女时,她也没觉惊怔,只是笑道:“今儿个怎么得空过来了?”一面说着话,一面是把手中的念珠缠在手腕,待又瞧了一眼她手中提着的食盒,问道:“今儿个又是什么?”
“今儿个是茯苓扁豆薏米汤……”
王珺一面笑说着话,一面是继续朝人走去,等走到人前,便把手中的食盒放于那茶几上,等到端出那绘着喜鹊登梅的白瓷炖蛊,才又同人柔声说道:“厨房的婆子说这个祛湿。”
庾老夫人近来一直喝着王珺送来的汤水,气色也的确好了不少。
这会听人说起这番话,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得说道:“别家的小姐不是去参加茶会就是去参加诗会,或是邀三两好友去外头踏青,你倒好,成日待在家中,还总管起这些事。”
说是这样说,可她的脸上却一直挂着笑。
前头她几个老姐妹来家中看她的时候,瞧见她如今的气色,又知道娇娇做得这些事,都夸她是个孝顺的。
孙女孝顺自己,她自然是高兴的。
接过王珺递来的汤水用了几口,想起先前蔡管事来回的话,庾老夫人便又不动声色得说了一句:“打先前蔡管事来了一趟,她说如今家中事务都由你三婶管着,就连当初我允诺你的那几桩差事也都被她抢了去?”
她说话时,嗓音平淡,也瞧不出喜怒。
不过不管她是喜是怒,于王珺而言,却是不必畏惧的,因此听得这话,她也未及时作答,只是坐在人边上,从那果盘上取了个橘子,低头剥着,口中是笑着说道:“蔡管事是好心,其实不论是谁管,只要家里是太平就好。”
这话说完,她把手中剥完皮的橘子分了一半,放到庾老夫人的跟前。
而后是又抬头,同人笑道:“何况,我总归是要嫁人的,若是三婶能管得好家,您日后也能轻松些。”
听得这话……
庾老夫人却是叹了口气,她自然知晓娇娇是要嫁人的,也知晓家中这些事务总归是要交给别人的,只是冯氏往日的为人,总让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不管怎么说,近些日子她是没出个差错,家里一干事务也处理得很是妥当。
若是能管好,也就随她去吧。
手中的这一蛊汤水已经喝完,她把炖蛊置于一侧,而后是握着帕子拭了下唇角,刚想同人说一句,便瞧见身侧的少女面露犹豫,似是想说些什么,握着帕子的手一顿,庾老夫人低声问道:“娇娇,你在想什么?”
王珺闻言,脸上却仍旧掺着些犹豫之色。
她把手中的那几瓣橘子重新放进果盘中,侧头朝庾老夫人看去,却是过了有一会功夫,才低声说道:“先前孙女听了一桩事。”
能让娇娇露出这幅模样,可见不是什么小事,庾老夫人便又问了一句:“什么事?”
王珺的脸上却有些犹豫和为难,踌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祖母可记得我身边那个名唤连枝的丫头?”见人点头,便又继续说道:“她那个哥哥是个机灵的,早些年与别人一道做起了赌石生意。”
后头的话却又轻了许多:“前些日子连枝那位兄长同她说,瞧见城西那位冯大人赌石输了十来万两。”
城西的冯大人,说得自然便是冯婉的弟弟,冯荣。
庾老夫人眉头微蹙,她也知道近来城中的老少爷们时兴一个名叫“赌石”的玩意,这东西偶尔去玩,那叫做风雅,可输得这么多,却不是一个风雅了事。
不过虽说她们王、冯两家有姻亲的关系,可这说到底也是人家家里的事。
她们纵然看不惯也不好多言。
只是想着娇娇素日的为人,若只是冯家的事,她必然不会多言的,想到这,她那本就蹙着的眉头不仅没消,连着声也沉了些:“可是还有其他事?”
耳听着这话……
王珺脸上的为难之色是越发明显了。
待又过了一会,她才轻声说道:“的确还有一些事,今儿个我屋中的人出去采买的时候,听说三婶正在找人转卖东郊的一间庄子,还有城东的几间铺子,冯家那处也是,近些日子私下已转手了好几间铺子和宅子了。”
庾老夫人越往下听,眉头拢得便越发厉害。
城东是闹市,那里的铺子虽然不至于说是日入斗金,可生意却是不错的,还有东郊的那个庄子,因着那个庄子里头还有个温泉的缘故,当初冯家给冯氏用来做陪嫁的时候,不知给她涨了多少脸面。
好端端得又是卖铺子又是卖庄子,必然是手里的资金不灵。
还有冯家……
王珺见人沉吟不语,便低声说道:“原本这些事,我也是不好管的,可我听连枝回禀,那日冯大人是一口气把十万两都还清了,偏偏近些日子三婶和冯家又这般周转,我私心觉得不对劲,便让人去账房取账册打算瞧上一遭。”
“可是……”
庾老夫人见人停了声,便沉声问道:“可是什么?”
王珺听她发问,却是又低了头,轻声回道:“账房的那位施管事同我说近些日子的账目还没对好,得过些日子才能给我。”说完,也不等庾老夫人开口,她便又轻叹了一口气,跟着一句:“先前我不肯同祖母说,只怕是自己小人之心。”
“只是这些事实在太过蹊跷,孙女实在是不能不多想啊。”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一直不曾出声。
就如娇娇所言,这些事实在太过蹊跷,容不得人不去多想……何况她浸淫内宅多年,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娇娇都能瞧出不对劲,她又怎么可能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她沉着脸,端坐在罗汉床上,好一会才同她说道:“你做得对,若猜错了,倒也无碍。”
“可若真是我们家中出了内贼……”说到这,庾老夫人却没再往下说,只是脸色越发阴沉了些许,而后,她是往外头扬声喊了一句,让容归进来。
容归就侯在外间,听到声响自是忙打了帘子进来。
眼瞧着祖孙两人的面色都不算好,她心下一个咯噔,却也不敢多想,只是低头问道:“老夫人,怎么了?”
“去,让施管事带着账册过来……”这话说完,庾老夫人是又语气淡淡得补了一句:“过去的时候小心些,别让人瞧见。”
这便是私下让人过来了。
容归心中不解是出了什么事。
可她在府中多年,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闻言也未说什么,只是恭声应了。
等到容归走后,王珺才又朝身侧的庾老夫人看去,见她神色阴沉,便又把桌上的茶盏递予人,柔声宽慰道:“您也别太生气,许是我们多虑了也不一定。”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也朝身侧的少女看了一眼,见她眉目弯弯、一派纯真的模样,却是又叹了口气。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接过茶盏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而后才同人说道:“祖母省得的。”
她私下请人过来,一来是为了避免旁人通风报信,二来又何尝不是为了给冯氏留个脸面?
……
约莫两刻钟后。
容归便带了那个施管事过来了。
那施管事今年也有四十多岁了,看起来面白无须,长得倒也很沉稳持重,只是这会他一直低着头,抱着账册的手也有些打颤……庾老夫人看着他这幅模样,心下一沉,不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照旧让容归去外头守着。
帘起帘落……
庾老夫人仍旧端坐在罗汉床上,她的手里已经重新捻起了佛珠,微微垂下的眼睛无情无绪得看着跪在屋中的那个中年男人,好一会才淡淡说道:“你先起来吧。”
“谢老夫人。”
施管事颤声谢过人,而后便小心翼翼得起了身。只是他心里害怕,就连起身也是颤颤巍巍得,那从进屋便一直低着的头更是从未抬起过。
“今儿个让你过来,是我想看看家中近来的账目进出。”
庾老夫人这话说完,王珺便顺势起身,她一步步走到施管事的跟前,而后是看着他温声说道:“施管事,你把账本给我吧。”
少女的声音甜美而又天真,可落入施管事的耳中却恍如夺命的勾魂令,他不由自主得又打了个冷颤,眼看着近在眼前的那只手,抱着账本的手又收紧了些。
他这般动作自是惹得庾老夫人不喜,她面上不显,声音却又沉了许多:“怎么?可是账目有什么不对劲?”
“没,没……”
施管事颤声答道。
他纵然再是胆大,也不敢在庾老夫人面前使手段,咬了咬牙,把手中的账本递给王珺,口中还跟着恭声一句:“老夫人,近些日子的账目都在上头了。”
三夫人要得那笔账,他没有记在上头,只要不去细查,根本不会有人得知。何况今日老夫人私下请他过来,保不准只是想看一看近来家中的银钱进出罢了,想到这,他原先那颗高悬的心也松落了几分,就连一直紧绷着的面容也松懈了些。
他这番变化,庾老夫人离得远自然瞧不见。
可王珺却是瞧了个分明。
她冷眼瞧着他面上神色转变,唇角微勾,话却不曾多说一句,只是回身朝庾老夫人走去,等重新坐回到罗汉床上,她才同人说道:“祖母,都在这了。”
庾老夫人闻言便点了点头。
她也没说话,取过一侧的账本翻阅看来。
她是从冯氏开始管家后的账目开始看起,一笔笔的进出账目记得很是清楚,若是这般看下去倒是真瞧不出个什么异样,只是想起先前那位施管事进来时的那副模样,她敛眸合了手中的账册。
而后是重新朝底下站着的男人看去,语气很淡:“近些日子的账目都在上头了?”
施管事耳听着这话,心下一凛,却还是硬着头皮低声回了:“回您的话,都在上头了。”
这话刚落……
庾老夫人手中的账本从高处直直砸落在施管事的脚边,不轻不重得一声,却吓得他径直跪了下去。
眼看着他这幅模样,庾老夫人的脸色越发难堪起来,就连声音也沉得厉害:“你是当初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当初家里这么多人,我把家中最重要的账房交给你,你如今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说!”
“这账本上的内容到底对不对!”
犹如雷霆得几句话落下,纵然施管事再傻,也已明白他和三夫人的那起子勾当是瞒不住了。他的身子犹如抖筛一般颤动着,嗓音也是又惧又畏:“三,三夫人前些日子从公中取了十万两,她,她说过过些日子就会填上的。”
一边说着,一边是朝上头磕着头。
话也不停:“老夫人,老夫人,小的知错了,小的不该听三夫人的话,您,您饶恕小的这一回吧。”
即便先前早已有过猜想,可真得听了这么一则话,庾老夫人的呼吸还是有一瞬得急促,她宽厚的掌心紧贴着一侧的引枕,双目紧闭,好一会才冷声说道:“好,好,好,真是好样的!”
“没想到,我王家还真是出了内贼!”
桌上的茶盏被砸在地上,碟子上的果子糕点也都被一道砸在地上,好在地上早已铺了厚厚的毛毡倒不至于破碎,可即便如此,却也已经足够让人害怕了,原先一直在磕头请罪的施管事因为害怕更是闭紧了嘴。
倒是王珺仍旧神色如常。
她柔软的手轻轻抚着庾老夫人的后背,口中是柔声劝道:“您别气,免得坏了自己的身子骨。”
庾老夫人闻言,心中的情绪倒是平复了许多,她也没说话,只是握着王珺的手停了她的动作,而后才又看着底下,冷声朝外头说道:“去把人都请过来,就说我有事要说。”
……
等到王家一众人赶到正院的时候,已过了小半个时辰。
屋中原先的那片狼藉早已被人收拾好,施管事也已被人先扣在了别处。
除了王慎、王祈以外的王家众人分坐在底下两排,看着端坐在罗汉床上神色淡淡的庾老夫人,都有些不明她这急匆匆的请他们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王恂先前正同云姨娘在屋里蜜里调油,这番被人叫过来自然有些不高兴,不过畏惧庾老夫人的威严,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只等丫鬟上了茶,便笑问道:“母亲怎么这会请我们过来了,可是家中出事了?”
庾老夫人耳听着这话却没说话,只是朝他身侧坐着的冯婉看去。
骤然瞧见这么一道视线,冯婉心下免不得一个咯噔,难不成是自己做得那番事被人知晓了?不过想自己行事周密,应该不会有人知晓才是,她心中思绪不定,脸上神色却依旧如常,甚至还坦然得问了一句:“母亲,您怎么了?”
“我怎么了?”
庾老夫人终于开了口,她的嗓音清冷,神色更是淡漠,茶几上原先安放着的账本朝冯婉身上砸去,口中是紧跟着一句:“你做得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