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听见这个熟悉的声音。
王慎神情微顿,就连先前还未吐出的话也被他一并咽了回去。
他看了看对面端坐着的王珺,却发现她神色如常,甚至还从那糕点碟子里取了一块桂花糕慢悠悠地吃着。
见他循目看来,王珺脸上的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在吃完手中最后一口糕点后才握着帕子擦拭着手,同人温声说道:“您不去看看吗?”
耳听着这么一句。
王慎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看来今日娇娇特地喊他出来,就是因为周慧的缘故,只是周慧先前那一句与以往全然不同的厉声,却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奇怪。在他的印象中,周慧无论何时都是温声细语的,何时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今日究竟是为什么出来,见得又是谁?
他的心中好似布满着一堆疑团。
眼看着对面娇娇依旧清澈干净的目光,王慎抿了抿唇,到底还是起身朝那处走去。
透过那个小洞可以看到隔壁的光景,就如他先前所想,周慧今日的确是来见人的,她头戴帷帽,全身上下都掩饰得很好,像是生怕别人察觉到她的身份。只是王慎没有想到的是,除了周慧,林雅竟然也在。
这会周慧和林雅坐在圆凳上,而她们对面坐着的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青衣,没有抬头。
只能看见他握着茶盏的那双手竟比小童也大不了多少。
王慎皱了皱眉,却没说话,他只是抿着唇继续朝隔壁看去。
他这处的小洞设置得格外巧妙,他站在这可以清晰得看见隔壁的情况,可隔壁的人却不会有丝毫察觉。
先前周慧进来的时候也四处查探过,却没有丝毫发现,因此这会她坐在那儿才可以丝毫不避讳得显露自己原本的面貌。她端坐在椅子上,并没有揭下帷帽,只是把两片轻纱绕于后头,目光沉沉得看着对面的男人。
或许是看到男人形如枯槁的模样,她那双眼中是未加遮掩得浮出几分厌恶:“你要钱,这里有五万两,拿着这些钱立马离开,要不然……”
她这话还没说全,便被对面坐着的男人截了话:“要不然,你要怎样?”
男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是缓缓抬起了头。他应该还不足四十,可看起来身形消瘦,就连那用玉簪束起的发丝也白了一半,脸上还有一道极其恐怖的疤痕,衬得那张本应该儒雅的面容格外恐怖。
他没有丝毫遮掩得,露出自己现在的相貌。
而后成功得看到对面坐着的母女二人在看到自己的相貌时,陡然变化的神色。
只是一个是害怕,一个却是厌恶。
往日最为亲密的家人,如今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林儒虽然早知她们的品性,喉间却有些发涩。他修长的手指紧握着手中的茶盏,不知过了多久才看着周慧说道:“我若不走,你是打算再杀我一次吗?”
周慧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一变。
可也只是这一瞬间的事,她便恢复如常,继续用先前那副冷硬而又狠厉的声音,与人说道:“林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以为还是以前?你现在不过是个废人,若想好好活着,就带着这一笔钱离开。”
林儒……
这个名字犹如小石砸进平静的湖泊,也让先前一直没有变化的王慎,神色开始变得有所不同。
王慎撑在墙壁上的手慢慢收紧,薄唇也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个青衣男人的身影,林儒……这个名字,他不是头一次听,有多少回,周慧在他面前哭诉着“他是一个商人,在外装大方,花钱也大手大脚,可只要回到家,但凡有个不顺意的时候便对我们母女拳打脚踢。”
“阿雅小时候被他打得,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也想过离开他,可是只要我提这个事,他就像个疯子一样,不仅打我们还把我们关在屋子里。”
“家中的仆人都是他的人,有几个好心的,也都被他赶出府去了。”
“王大哥,这些年,若不是心中记挂着你,我只怕早就要抱着阿雅寻死去了……”
“王大哥,那个男人不是人,他是疯子是魔鬼。”
……
当日周慧与他的哭诉有犹在耳,就是因为这些话,她一字一句编织出来的过往让他对这对母女生出愧疚。可如今呢,如今他看到得是什么,听到得又是什么?那个她口中的疯子,口中的魔鬼,那个意外身亡的夫君,如今活生生得坐在她们的面前。
他说“你是打算再杀我一次吗?”
再……
王慎不知道怎么了,只是双目睁得越来越大,就连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王珺看着他神色的变化,却仍旧端坐在椅子上,她修长的指尖依旧捏着一块桂花糕,神色如常得慢慢吃着,甚至在喉间有桂花香气四溢开来的时候,她还露出一抹清浅的笑容。
隔壁的声音仍旧没停。
这回却是林儒开了口,他的嗓音经过一夜的休整已经好了很多,可他喉咙处本来就有伤,即便休息得再好,声音还是透着股嘶哑。
“周慧……”
林儒轻轻喊着他的名字,声音疲惫不堪又失望之极:“我自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母女,可是为什么,你要买凶杀我?”他这话说完看着对侧素衣女人一副不愿与他交谈的模样,便又把目光投向林雅,问道:“阿雅,当日的事,你可知晓?”
林雅起初一直战战兢兢得坐在一侧,她今日原本说什么都不肯出来,可信上明明确确写着要她们母女两人都出现,若不然便会寻上门。
她不希望林儒登门,只能和母亲一道出来。
先前看到林儒进来的时候,林雅便吓了一跳,倘若不是因为太过害怕的缘故,甚至那声惊呼都忍不住从喉间脱口而出。她没有想到林儒会变成这幅模样,记忆中她这位父亲虽然是个商人却因为走南闯北,气度非常。
他很喜欢笑,也很大方,脾气也很好。
她从来没有见他同谁红过脸。
他会抱着她与她说外头的事,会背着她去放风筝,会教她读书写字,从来不会因为她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就打她骂她,甚至还怕她不高兴,每回出门都会给她带一堆东西。那个时候,林儒和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别人有的,我们阿雅也都有。”
“只要阿雅喜欢,爹爹都会给阿雅。”
……
想到这,林雅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心中其实是很喜欢这个父亲的,相较王慎这个虚无缥缈的父亲,她从小到大感受最多得是林儒全心全意的情谊。所以当初知道林儒意外身亡的时候,她哭过好多回,甚至还吩咐许多人去他坠崖的地方找。
甚至在知道这一切是周慧所为的时候,还和她大吵过一架。
只是……
当初的情意是真的。
当初的眼泪是真的。
可是最后她却还是选择了另一条路,用林儒的死,奠定出的另一条通天大道,所以在母亲编纂那些谎言的时候,她不仅没有开口辩驳,反而还与人一样流下了眼泪,说着林儒对她的不好。
林儒的存在终究是一个祸害。
他死了,那么就没人知道这些年她们母女的生活,那么回到长安,她们自然可以在她的亲生父亲面前伪装成可怜的模样,以此让他愧疚让他心软。
所以在看着林儒望向她的时候,林雅挣扎过一瞬之后,便哑着嗓音哭道:“你为什么没有死?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倘若周慧的那些冷言冷语,只是让他心痛的话。
那么林雅的这句话,彻底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林儒眼中最后一道光亮开始消散。他握着茶盏的手,收紧而又松开,直到过了很久才哑声说道:“我这十多年,到底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
深爱的妻子,费尽心思想要杀了他。
疼爱的女儿,恨不得他去死。
真是……
荒唐啊。
周慧看着林儒痛苦不堪的脸色,却懒得再和他伪装下去。
她的时间不多,更不能让别人发现她来到这边见了外男,因此她只是不耐烦的把早些就准备好的银票放到林儒的跟前,冷声道:“这笔钱足够让你过好下半生了,你现在就拿着钱走。”
林儒看着眼前这些银票,却没有说话。
周慧说得对,这笔钱足够他过好下半生了,可她从头至尾都看错他了……他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
他收回目光朝周慧看去,而后是淡淡说道:“周慧,我今日出来并不是跟你要钱,我只是来与你说,你的那些阴谋诡计,总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周慧耳听着这话,皱了皱眉,声音也有些收紧:“你要做什么?”
“你说呢?”
……
隔壁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而王慎怔怔得看着那处的光景,却好似还是没能回过神来。他站着的方向正好可以清晰得看见周慧脸上的狠辣,记忆中那个温婉柔弱、犹如江南一缕水墨画的周慧,此时她的脸上却只有狠辣。
这真的是他认识的周慧吗?
或者应该说,他真得有认清这个女人吗?
他不是傻子,自然已经从那寥寥几语中听出了事情的真相,根本没有苛责她们母女的恶人,反而是她们母女……
王慎的心头犹如烧着一把火,从心头一路烧纸喉咙口,他撑在墙上的手指逐一收紧,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扭头朝王珺看去,桌上的桂花糕少了一半,她的那碗茶也快见底。
他一步步朝人走去,等走到人跟前,便哑声问道:“娇娇,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知道周慧母女的为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若不然不会如此平静。
所以,他问出了另一句疑问:“娇娇,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与我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娇娇要以这样的方式让他知道周慧母女的真面目,为什么不早些告诉他?
耳听着这话,王珺却没有说话。
她只是很平静得搁下了手中的茶盏,而后才抬了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睛朝人看去,淡淡道:“我说了,您会信吗?”
我说了,您会信吗?
短短七个字,却让王慎哑口无言。
他想说“会”,可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都难以脱口而出。
在今天以前,他满心以为这对母女为他受尽委屈,才心生愧疚想着补偿,就连当日在李老夫人质问他的时候,他都还在替她们考虑……他会信吗?
他……不会。
王慎的身子一个轻晃,等到扶住了眼前的紫檀木桌,稳住了身形才低着头,哑声说道:“是我错了。”
是他错了,是他识人不清。
王珺看着他这幅痛苦不堪的模样却没有说话,若是以前,她会难过。
可如今,她不会了。
她期待过,希冀过,可等到得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如今他所承受的痛苦,她和母亲都曾承受过。
不值得原谅,也没什么好同情的。
王珺就这样淡淡得望着他,直到听到隔壁传来的动静,以及周慧尖锐得一声喝骂:“林儒,你别不知好歹,你如今不过是个废人,何况这城中根本无人知道你的存在,就算你真得死了也不会有人发现。”
耳听着这道声音,王珺不自觉得皱起了眉。
她倒是没想到周慧会如此疯狂,还不等王珺反应过来,王慎便已经抿着唇沉着脸迈步走出房门,安泰自是紧随其后。
……
而此时隔壁的屋子。
周慧的脸上是狠厉的表情,她先前就发现了,这个男人如今行走缓慢,一看就是重伤未愈,何况,她的目光投向林儒面前的茶盏上,红唇微翘,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诡异笑容,她就这样望着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真得这么傻?”
这话一落……
林儒便皱起了眉,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面前的茶盏上,神色微怔,好一会才哑声问道:“你下了药?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
周慧耳听着这话,却只是轻轻笑了笑:“放心,这不过是一盏添了些东西的安神茶,让你昏迷罢了,我原本也没想让你死,只要你乖乖拿着钱走人,自然不必再经历一次……是你不知好歹!”
说到这,她的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就连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狠辣。
当初是她粗心大意,这一次,不会了。
她取下髻上的金簪,朝人逼近,刚迈出一步便听到身边的林雅轻声劝阻道:“母亲,您还是放他走吧。”
“你是糊涂了?”周慧冷眼朝人看去:“我这些年是怎么教你的,斩草除根,要是留着他,再让他出现在你父亲面前,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铮铮之言在耳边响起,林雅伸出的手也缩了回来。
是啊,若是真得让他出现在父亲面前,那么这些日子,她们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林雅望着已经昏迷的林儒,抿了抿唇,而后是扭头朝另一侧看去,没再出声。
没了阻拦。
周慧便这样握着金簪一步步朝林儒走去,就在她的金簪要刺向林儒脖子的时候,紧闭的屋门被人从外头推开,紧跟着是一道熟悉的声音:“够了!”
耳听着这道声音,周慧似是不敢置信般转头看去。
手中的金簪坠在地上,她的脸上头一回显露出惊慌失措:“二爷,您,您怎么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