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香炉萦绕着香雾。
苏幕在窗前看着北方漆黑一片的天空,那道星光已经落下去很久了,他忽然起身敲响了隔壁镜无月的房门。
“苏皇大人,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镜无月有些不耐的开门,眼中困意未消。
苏幕面无波澜的静静看着她,“我去一趟冰封池,让叶柠睡你房间。”
镜无月皱眉,“为什么睡我这里?”
苏幕唇边浮起微笑,表情莫测,“因为我今晚伤重昏迷,和她喝酒最后睡在一起的是你。”
“抱走她的人明明是你,你干嘛推我身上?再说……”镜无月揉了揉眼,指着他的胸膛,“你不是没事了吗?”
“照着做。”他讲的很客气,“谢谢。”
“……”
镜无月接过叶柠的时候问了他一句,“你去冰封池做什么?不怕元神又被锁进去?”
他帮她们带上门,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我会在卯时前回来。”
见他什么也不肯说,镜无月也不再管他,温香软玉在怀,她搂着叶柠很快沉沉睡去。
苏幕并没有直接去冰封池。
他先去了五月坊。
现在凡世不过丑时刚过一刻,正是子时街最热闹的时辰。
五月坊的客流量今晚尤其之多,苏幕一脚踏进去的时候,便见外厅围堵了不少人,大厅中央摆满了一人长宽的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有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她们媚眼如丝,衣衫褪尽,姿态不一的半躺在桌上。
如同商品一般正被人围观。
对男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场人间极乐的盛宴。
只有一个,看起来似乎很不情愿,眼带泪痕的浑身蜷在一起,瑟瑟发抖。
苏幕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便想起了叶柠。
眼前浮现出那个漆黑的地下宫,她盲着眼一路摸索着墙壁拖着重伤的身躯艰难往前跑时,那个轻薄她的人就在她后面追,摔倒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比眼前这个女人还要绝望无助。
他的脚步微顿,眼底有异样的情绪被掀起,侧头就这样看着她。
那女子似有所感般对上了他的目光。
她在这一群如狼似虎的疯狂眼神中终于觅到了一道恻隐之心,来自他眼中的,唯一的一道恻隐之心。
于是她伸出手去,哆哆嗦嗦的拉住了他的袖子攀上他的手腕,小声抽噎道:“公子,救救我……求求你。”
衣袖间转眼便起了褶皱,腕间似乎也沾上了脂粉气。
苏幕皱眉,在女子意外的眼神中,毫不动容的抽出手,慢条斯理的用帕子擦了擦手腕,漠然道:“你误会了,我刚刚看的不是你。”
女子摇头,泪眼婆娑道:“不,公子刚刚明明是在看我……如果公子愿意将我赎出去,我愿意——”
苏幕将帕子丢到地上,淡淡道,“我不愿意。”
便是再楚楚可怜,这样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女人,她是死是活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再不看她,踩过那条帕子目不斜视的走了过去。
女子在他身后哭起来,终于体会到希望重燃之后又再次破灭是种怎样的痛苦。
她看着那个冷漠的背影——他刚刚眼里的恻隐之心分明那样强烈,可若那时不是在看她,他又是在看谁?
二楼栏杆上靠着一个一身火红的年轻男子,下面那一幕显然被他尽收眼底,他看了那个绝望又无助的女人一眼,叹息了一声,“还真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啊,这样一个美人哭碎了心求他,也不肯施以援手。”他转头看了余姚一眼,吩咐,“这么不情不愿的女人,以后教会了规矩再送上去,败坏客人的兴致。”
余姚应声去办了。
红衣男子这才脚步轻移下了楼梯进了一楼的雅间。
苏幕正坐在座椅上背对着他,他见状坐到了他的对面,“你不是几个时辰前才来这里疗过伤的吗?这次来又是……”
苏幕抬眼,“那时忘记了问你,让你查的事情有眉目了吗?”
红衣男子反应了一下,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之后便皱紧了眉,“你那日可给了我一个大难题——你可知我召集了子时街所有优秀的情报高手去查这件事情,也查不到。”他苦笑,“那个人的死,就像一个谜。”
苏幕点头,看样子完全在意料之中。
红衣男子有些好奇,“你早就预料到了?”
苏幕的脸上看不出情绪,“查到了才让人出乎意料。”
红衣男子脸上疑云更重,“你的意思,这件事情根本就查不出来?”
苏幕没有回答,只是忽的抬头看向他,“幻界的地图有吗?”
红衣男子忙吩咐了小厮去拿。
幻界的地图很大,是与凡世完全不一样的两个世界。
帝王海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其次是北冥,桃花谷和恨城。
冰封池就被这四片疆域围在中央,形成一个可怕的积阴地。
苏幕若有所思的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他,“桃花谷的谷主,是什么时候死的?”
红衣男子沉思了一会儿,道:“大约二十多年前。”
帝王海那一位呢?
他没有问出来。
因为帝王海的主人就是他的父亲,多年前他把他封在冰下的时候还活着,现在失踪多年杳无踪迹,冰封池的主人让他放弃寻找,言语间似乎很确定他已经死了。
恨城的城主也早在百年前死于城变。
苏幕眉眼低垂,似乎想通了什么,“现在,只剩下冰封池的主人还活着是吗?”
“大概吧。”
“我知道了。”
见他不动声色的起身,红衣男子皱起眉,“现在就走?”
苏幕推开座椅,挑眉看着他,“还有事?”
红衣男子笑起来,“今晚五月坊有一场宴会。”他道:“时间不会太久,不如你留下来一起参加宴会,一个时辰后再回去?”
“这种宴会,脏的让我倒胃口。”他语气淡淡的,明显知道他说的宴会是什么,唇角有讥讽的笑意浮出,“你这里的女人有几个是干净的,觉得我吃得下吗?”
红衣男子一时哑口,静默了半天,低头从唇缝中挤出六个字来,“苏皇大人慢走。”
……
冰封池的夜晚总是静谧的让人不安。
除了偶尔刮在寒冰上的风,这里没有一丝声音,鸟兽虫鱼在这里毫无踪迹,似乎这里就只是一个天然的坟场,活物们的坟场。
苏幕站在冰封池与北冥的边界处,目光专注的观察着整个冰封池的风水走势,良久,皱起眉,脸上浮起异色。
“你又来看他吗?”
忽然,冰封池深处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打破了黑夜之下的静谧。
然而不等苏幕回答,这个声音便自顾自叹息,“他已经走了……”
“我看到了。”苏幕神情冷漠的看着冰封池中央的那片鲜红地段,“七年了,他若早点放下,也不会白白替我受这多年冰封之苦。”
“你不是来看他的?”那个声音微微诧异,“还是你又发现了什么了?”
苏幕不作声的笑了笑,“阁下上次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是么?”
那个声音陷入了沉寂。
苏幕嗤了一声,“那可曾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死吗?”
对方的回答出乎意料,“看来你找到答案了。”他说,“我当然知道,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苏幕颇为意外,“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那声音道:“你也看出这里的风水走势了吧?这里五条龙脉汇聚,曾经有五道不同的帝王之气合力镇着这里的那个东西,而现在,只有两道了。”他声音喟叹,“从宗山雨死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有人想放那个东西出来了,果然,下一个失踪的就是你父亲,后来桃花谷的桃颜和恨城的元离也死了。”
苏幕眯起眼,“算上你,不该只有四道帝王之气镇着吗?还有一个是谁?”
那声音道:“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和某个神明有着相同的天赋,生来便能带来黑夜,天生就是匡玉的克星。”他的语气低沉而平静,“所以即便只是肉身,也能镇住他一个方位。这就是为什么你父亲要牺牲你的原因——因为你是第五个可以压着他的封印。”
四道帝王之气从幻界的四片疆土上蔓延过来时,钉死了匡玉的双手和双足,但他那在冰下转动的头颅依然可以独立思考,试图寻找脱困之法。
苏幕的出生终止了这个状态。
他的父亲将他封在了匡玉的头颅朝向之所,百丈之处,利用他身上的枷印让匡玉永远安眠。
苏幕就这样默不作声的听着,良久,表情奇异的说了一句,“也许我动作应该快一些。”
……
叶柠是被一阵刺目的天光逼醒的,微微侧头时,她一眼便看到了窗外的太阳。
她头很疼,又有些惊疑——子时街明明是永夜之地,怎么可能会有白天。
就这么想着,一回头,她便发现自己正被一个女人搂着,自己的双手还放在了对方胸前的位置,有些羞臊的挣了挣,镜无月半醒着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望她,“头不疼吗?不再多睡会儿……”
叶柠从床上坐起来,有些疑惑,“为什么外面会是白天?”
镜无月含含混混的解释,“只有晚上这间客栈才会出现在子时街,卯时之后它会出现在凡世,而且它的位置同样飘忽不定,有可能今天推门出去发现自己在沐守郡,明天推开门就会发现自己又来了京都玖离城……”
叶柠恍然的点头,翻身下床准备出去。
镜无月微微起身,“你去做什么?”
叶柠道:“我去看看苏幕,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好一些了。”
镜无月的瞌睡瞬间吓醒了一半,“等一下。”
虽然他昨夜临走的时候说卯时前会回来,但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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