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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章

作者:赏饭罚饿 字数:4957 更新:2023-01-26 05:51:13

闻芊当下不自觉的问出了一句:“谁?”

杨晋没急着回答,反而问道:“你知道红莲教吗?”

亏得有楼大奶妈嘴碎,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每次回来他都能如数家珍,闻芊点了下头,“有所耳闻,听说是个脑子里头坑不小的人,模仿白莲教想干出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不到一年就被朝廷灭了个干干净净。好像带头的那个现在还在边疆修城墙?”

他盯着车前零碎的小石子,“殷方新。”

“这个人我认识。”

“他家中是京城有名的望族,祖父曾随太/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母亲又是当今皇后的妹妹,一家子可谓如日中天。

“方新大我八岁,也是方家嫡系子嗣里排第二,那会儿已有官职在身。

“在我成日里不务正业,只泡在金水河畔拣石子打水漂的时候,他突然找上了我。”

杨晋信手扬了一鞭子,打得不疼不痒,那马也意思意思加快了点脚步。

“我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打听到我的事,原以为这又是个会和旁人一样扯出一段长篇大论的书呆子,谁知并非如此,他当时只问了我一句话——

“为什么他们会认为,你大哥比你更优秀?”

说完,他先转头看向闻芊:“你觉得呢?”

她不以为意:“我又不认识你大哥。”随后便懒洋洋地歪在车门边,“而且,我不喜欢小白脸。”

说不清是因为她那句“不喜欢小白脸”,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杨晋淡笑了下方才收回视线,“他说——如果没有我做对比,他们又怎会发觉大哥的好处?”

“这世上,有好人,有坏人,有平庸之人,也有卓越之人。倘若人人天赋异禀,那就不存在天赋异禀;同样的道理,倘若人人都富有,也就意味着,人人皆贫穷……所以,我的存在其实才是最重要的。”

很意外,闻芊听了这段话居然无从反驳。

“你是不是也认为说得没错?”

杨晋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仿佛在预料之中,“我最初的想法和你一样。毕竟在所有人都对我嗤之以鼻时,他是唯一一个认同我的,再加上大家皆为次子,一来二去,很快就混熟了。”

少年人心思单纯,往往结为生死知己的理由不是“志同道合”,而是“同病相怜”。

“我家从小教的都是圣贤书,从没听过那些‘人性本恶’的理论,便感觉很有意思。”

闻芊支着下巴笑了声,“真幼稚。”

他并不解释,大大方方的承认,“是啊,就是幼稚。”

“其实开始只是感觉新奇有趣,但听久了多少有点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就向往起做坏人来。”

闻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对这种事她倒也深有体会。十几岁的小年轻总是比较容易被人带歪,而且多数气盛轻狂,比方说楼大奶妈。

尽管如今在人前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文尔雅的模样,然而他十四五岁时也照样狂妄得没边。

“从那时起,方新每回与我吃酒,都会向我引荐新的‘志同道合’之人,最初只有一两个,此后人数越来越多,到几十甚至上百。文人们附庸风雅,总要有个朗朗上口的名字……他便选了‘红莲’二字,取‘浴火重生’之意。”

闻芊听着可笑:“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说白了就是一群人给自己做坏事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

杨晋不置可否地笑叹:“我年纪尚小,对这些从未深想过。他让我入教,我就入了,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觉得大家意气相投即是有缘,放纵一场未尝不可,谁承想红莲教最后竟会壮大到这种地步。

“你也知道的吧。”

他握着缰绳,将手轻轻搭在膝上,“不分善恶,滥杀无辜,男女老幼皆无幸免。

“但凡入教者,头一件事便是取五颗人头,用血水下酒。”

闻芊秀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你也杀了?”

杨晋摇头,“因为我来得早,没赶上这个规矩,故而平时听了也就左耳进右耳出,并无感触。可直到有一次,殷方新领我到红莲教的水牢……”

他嘴唇不自然地轻抿住,“实话讲,我在锦衣狱里这么多年,至今仍是没忘记那个水牢的样子……我还记得他亲手递了把剑,让我补上入教的那五颗人头。”

杨晋顿了很久没说下去。

“虽自小习武,可是我从未杀过人,到关键时刻,终究还是……害怕了。”

闻芊接话,“于是,你把他给告发了?”

杨晋沉默地颔首。

她抚掌笑了笑,“哎呀,听着是怂了点,不过迷途知返,也算有救。”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见她眉眼里的神情,杨晋生出些许赧然,“早知代价这样惨重,当初我死也不会入教的。”

“我将事情告诉了我爹,他就把我关了起来,那时我骨子里还很硬,认为明明自己干了件好事却要被罚,心里很不服气,在大喊大闹了几日之后,家里人无计可施……便请来了爷爷。”

隐约觉察到他微微变化的语气,闻芊忍不住就是想笑。

“挨打了吧?”

“何止。”他叹了口气,“他做事雷厉风行,根本连口都不让我开,挽起袖子便是打,从屋里打到屋外,打得我满府乱窜,偏偏我又打不过他,只有自己挨揍的份儿。”

杨家一贯奉行以理服人,小时候哪怕犯错,他顶多也就挨一顿手板心,几时被揍得这样厉害。

能活生生把手臂打折,不用想也知道,杨晋这话肯定不带半分夸张的。

闻芊唇角往下压了压,半晌才故作随意的调侃:“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轻笑:“也不能这么讲,本来就是我的不对。”

“那后来呢?”她问。

“后来……我爷爷觉得我欠管教,就把我带到济南,成日里不是练功读书,就是静坐写字,要么就跟他那群老部下在军营里吃沙子……”杨老将军武将出身,哪怕是教亲孙儿,用的也是他军队里的那一套令行禁止,一言不合就是背军棍绕校场跑十圈,可想而知,在他手底下过了两年的杨晋,不死也脱层皮。

难怪他现在整个人笔直成这样,感情都是被活生生削出来的。

闻芊听到此处已有些同情,板着手指算道:“那你爷爷让你在大雪之前抵达济南,现在岂不是还有……”

提起这个,杨晋无比愁苦地抿唇,只觉天要塌,“还剩三天了。”

在求生欲的驱使之下,马不蹄停赶了三天两夜的路,终于在大雪的傍晚抵达了济南府。

满城飘着白色的飞絮,沿途的屋顶已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霜,寒冷让几个小姑娘登时没了那丝看雪赏景的心情,各自哆哆嗦嗦套起了厚衣裳。

闻芊换了件厚实的月蓝披风,白狐狸毛的围脖从颈项一直蜿蜒到手肘间,在这冬季里显出一抹说不出的清冷风情。

“前面不远就是杨府了。”杨晋将她散在背后的软氅往身前裹了裹,“我事先已和他们打过招呼,你们一同到府上去住,也省得再找客店。”

马车在繁华的长街以北停下来,不远处朱红的大门前蹲了两只石狮子,在风雪中目光依旧炯炯有神。

接近年关,一路上巡逻的捕快和锦衣卫不少。

闻芊刚跳下车辕时,迎面就听到整齐的脚步和刀剑摩擦的声响,几乎是在她抬头的瞬间,声音也肃然一止。

那石阶前,一个身着玄色锦衣卫制服的女子握刀而立,暗灰罩甲上的银制花纹被雪光映得银白发亮。

来者生了张女子少有的英武面容,剑眉杏眼,神色犀利,立在那里的时候,有种沉默而威严的气势。

她五官平平,右脸上甚至有道长而狰狞的伤疤,从耳根蔓延至脖颈,很是凶险。

闻芊漫不经心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对方却好似未曾察觉,只面无表情地看着杨晋,冲他一点头。

“回来了。”

不等回答,她便已转过身,仿佛对他背后那一大群妖魔鬼怪毫无兴趣,“进来吧,爷爷等你很久了。”

杨晋应了一声,这才低头在闻芊耳畔轻轻说:“那是我堂姐,杨凝。”

她甚是意外的扬起眉,长长哦道:“原来你堂姐也是锦衣卫?”

毕竟在这帮大老爷们当中,锦衣卫的女子并不多见。

“她是十四千户之一,官阶比我高。”

闻芊先是颔首,随即想起什么:“……怎么好像是个人官阶都比你高?”

“……”

两人边说边走。

杨府内的下人早已很懂眼色地跑出来牵马引路,游月和菱歌好奇地躲在朗许背后,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

谁也没发觉,原地里施百川还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目怔怔地瞧着前方,这个平日浑身是嘴,致力于把七星宝塔说得掉下两层来的人难得如此安静,甚至还带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神伤。

*

杨家大宅中。

厅堂宽敞明亮,威风凛凛的白老虎皮对着把精致的太师椅,椅子上横斜着一个身影。

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一言不发的负手而立,五官似乎就是按着“古板顽固”四个字来长的。

闻芊沿途听了不少杨老将军的丰功伟绩,在心中捏出了无数个形状,而今见到真人,反倒没感觉出有什么稀奇。

英雄到底是老了,身板虽直,但那双露在袖外的手背已显出七旬老人的干枯迹象,瘦削得像是一阵风都能吹倒。

一干人等才进门,就闻得那突兀地一阵响。

杨老将军这一拍桌几乎是把所有人都拍得跟着跳了一下。

“混账东西,跪下!”

闻芊刚愣了愣,便看见身边的杨晋二话没说,老老实实地屈膝撩袍跪好。

“爷爷,我……”

“你闭嘴。”他扬着一张皱巴巴的脸厉声呵斥,“你现在是翅膀硬了,才出过几次外差,就无法无天成这样!”

杨晋望着他,似乎是想解释,双唇嗫嚅半天,到底还是规规矩矩地垂头听训。

闻芊认识他这么久以来,还是第一回见他老实成这样,险些开始怀疑杨晋是不是也跟燕长寒似的能造出个全新的灵魂把自己给“夺舍”了。

“刘文远如此重要的一个人在你手上跑掉,他一不会武功,二不会障眼法,你们七八个锦衣卫,还看不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杨老伸出指头在他肩膀上一戳,“你这心思,究竟都放哪儿去了!啊?”

杨晋压低了头,“孙儿知错了。”

“知错了?”他重重哼了声,“在江南玩得乐不思蜀,还换着花样的找理由拖延时间……你知错了,我看你是能耐了呀!会扯谎了,还会玩女人了!真以为天底下没人管得了你了是吧?!”

他终于抬头,眸中含着些许委屈之意:“我没有……”

“没有?那是我冤枉你了,还是广陵、徐州的锦衣卫冤枉你了?要不要我给你道个歉呐?”

看他默不作声地抿唇,闻芊收了先前那些揶揄的想法,原想上前解释,但考虑到家务事不便插手,终究还是退了回来。

“孙儿不敢。”

“哼,你不敢,我看你有恃无恐得很呢!”

杨老发了半天的火,大概也是累了,兀自气了一阵后,语气缓和了不少,只朝他微微颔首,“行了,话不宜多,你既然知错,下次就得牢记不许再犯。”

杨晋顺从地连反驳一句都不敢,当即应道:“是。”

声音刚落,那角落听候的仆役便捧出一根手腕粗的棍子,杨老一抬手,纤细干枯的胳膊不费力气地就给握了起来。

闻芊还没怎么看明白,只见他抄起长棍,连句多余的废话也没有,猛地朝杨晋身上打去。

在场的除了杨凝和施百川以外皆不同程度地懵了懵。

方才明明一副知错就改,雨过天晴的走向,怎么这么快便变卦了!

亲眼所见和从杨晋口中得知是两个概念,简直瞧不出杨老将军一个干瘪的小老头下起手来竟然半点不含糊。

棍风呼呼作响,一连挨了数十下,杨晋低着头连吭也没吭一声。

闻芊愣了好久才回过神,在杨老将要落棍之际飞快挡在他跟前。

长棍去势极快,险险在离她额前几寸距离处停下,好悬没碰到,杨晋差点被她吓出一身冷汗。

劲风将耳畔的散发吹起,闻芊也不在意,反而质问道:“你干甚么?”

杨老拎着棍子眯眼打量她,“我教训自己的孙子,没瞧见么?”

隐约感觉杨晋在扯自己的衣袖,闻芊甩袖把他挥开,视线倒始终是看着杨老,“你把他打坏了,不怕杨家绝后吗?”

杨老好似听到什么有趣的事,好整以暇地把棍子背在身后,“坏了就坏了,我可还有一个孙子呢。”

闻芊似笑非笑地歪头,单手叉在腰间,“你要是把他打坏了,我就把那一个杀了,让你们杨家断子绝孙。”

大概是从未接触过这样新奇的想法,仔细一琢磨,他居然感觉很有道理,思忖了半晌杨老才盯着她道:“你这丫头,说话倒是大胆。”

闻芊抱了抱拳,笑得甚是恭敬:“过奖过奖,只会逞点口舌之能而已。”

杨老略略一抬下巴,“你没事为何要护我这混账孙子?”

“也没什么理由。”她卷起胸前的青丝,“就是觉得他罪不止此,您老罚重了。”

这番模棱两可的话,杨老闻言只是轻哼:“犯错就要受罚,说句知错,不过嘴皮子上下一碰,谁都会。二十军棍是最基本的规矩,这一点他自己知晓,你不信问他。”

闻芊松开手,“可是他……”

话未说完,杨晋已将她拉住,往后面轻轻带了带,剑眉紧皱,无声地冲她使眼色,只用口型道:“不用管我。”

闻芊心下颇为不悦,莫名替他生出一股憋屈来。

“好了,别让她妨碍我执行军务。”杨老一辈子奉行“军令如山”的守则,这会儿闹得不上不下很是尴尬,只能朝自己孙女吩咐,“凝儿,你先把她带下去。”

杨凝依言上前握住闻芊胳膊,低低说了句“失礼”,随后又轻声道:“二十军棍,他受得了的。你再给他求情,将军只怕会打得更多。”

闻芊侧目看了她一眼,余光正瞥到杨晋在对自己摇头,只好咬咬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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