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瑜被林修言悄悄带走后,宋时瑾这才端起她亲手做的饭菜,默默吃了起来。放了这么久的时间,粥尚有余温,菜却凉了,可不知为何,宋时瑾却觉得分外好吃,粗糙的只能果腹的粟米,变得香浓软糯,回味余甘。
看得莫缨都以为他在吃什么山珍海味,收碗之时特意瞧了瞧,竟然一点没剩下!
夜深了,营地中安静了下来,唯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轻响。
宋时瑾仰面躺在床上,想着林修言方才与他说的那些话。
“我得到消息,皇上许会在明日颁布立储诏书。”
“虽说先前赐了婚,正妃之位已无可更改,可眼下荣昌王府门庭败落,皇上有心为你铺路,必不会全然遂了你的意。”
“近些日子柳贵妃受皇上之命,频繁召见镇国公府上千金,你若是无心,得做好准备。”
皇帝病入膏肓,已是药石无医之状,全靠孙神医用药吊着性命,立下储君确实是迫在眉睫。如今卫峥伏诛,卫炎不堪重任,那么就只剩下他与卫尧。
卫尧年岁虽小,倒也是个可塑之才。
上辈子,皇帝死后,卫峥假意在朝臣的连番请命下登基,紧接着卫炎暴毙府中,淑妃一时间想不开吊死在长乐宫,皇后也因过于思念先皇,病入膏肓不久便撒手人寰。
此间种种皆与卫峥脱不了干系。
而后宫里头能独善其身的唯有柳贵妃和她的一儿一女,卫峥坐上皇位后也不敢奈他们何,两方互相制衡着斗智斗勇,直到他死也没有分出胜败,在此期间卫尧锋芒渐露,时常将卫峥气个半死。
他死后发生了什么他无从得知,但死之前,他却知道,柳贵妃手中握着某样能颠覆朝野的东西,是皇帝给她们母子留下的后路,那东西是什么不好说。
宋时瑾曾猜测过,或许是即位诏书,更或许是传国玉玺。
彼时卫峥把持朝野早已是无所顾忌之态,然无玺书则王言无以达四海,没有诏书他则名不正言不顺,自然要忌惮。
至于柳贵妃为何一直没有拿出来,同样也是在忌惮着卫峥,朝臣逾大半数被笼络,卫尧又年幼,拿出来便是死路一条,勇先自安谋定而后动,是她的生存之道。
人人都向往着至高无上的位置,孰知高处不胜寒,寡人之称理有固然,帝王的一生就真的能事事如愿吗?不然。
所以对这个位置,他没有半分想法。
思索半晌后,宋时瑾握着玉佩的手一紧,猛地睁开眼睛,唤了莫缨进来。
“主子,您找我?”
帐子里没有点灯,四下漆黑一片,宋时瑾淡淡开口:“你亲自去知会师傅一声,就说我旧疾复发了。”
莫缨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慌忙道:“主子要不要请老爷来看看。”
宋时瑾叹了口气,“不用,你只知会一声便是,他知道该怎么做。”
莫缨想了想,顿时明悟:“属下明白了,属下立马就去!”
一夜无眠,第二日卯时,宋时瑾整兵之后便拔营向着京城而去。
他骑着战马,晨曦将铠甲映衬得寒光熠熠,身后是黑压压的将士,踏着齐整的步伐扬起漫天尘灰。
皇帝昨日闻得消息,一早就派了传旨的太监守在城门处,待宋时瑾甫一抵达,接旨之后便被迎进了宫里,符敬源二人也随之被押入天牢等候问斩。
日头渐渐高起,御书房被斜刺进来的阳光照得纤毫毕现。
元德帝面色红润高坐在上首,拔除了隐藏在身边的毒瘤后,病入膏肓的他在一夕之间好了起来,有高黎调养着身子,甚至还隐隐胖了一圈。但这些终究只是表面,中毒不是做假,死亡就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落了下来。
他看着跪在殿前复命的宋时瑾,郁猝了好些日子的心情稍微明朗。将立下功劳的诸位将领夸赞一番后,只留了宋时瑾一人在殿内。
“君无戏言,你出征前朕曾应你一事,你可想好了要何恩典?”皇帝沉声道。
宋时瑾拱手,没有一点犹豫:“启禀父皇,儿臣想要的乃一道赐婚旨意。”
“不再想想?”皇帝问,“何必急于一时。”
“儿臣心意已决。”宋时瑾顿了顿,稍加思索后又道:“不过还有一事,请父皇应允。”
“什么事?”皇帝挑眉,颇有些意外。
因着连日奔波,又加上一夜未眠,宋时瑾神情看起来有些憔悴,眉宇间带着几分倦意,他道:“儿臣自小被下蛊恐是伤了身子,此番围剿叛军有感力不从心,遂请父皇允儿臣休沐些时日。”
皇帝点了点头,要求不过分,战后休息也是理所应当,只是……
“昭儿,眼下朝堂动荡,储君之位一直空悬,卫峥一案又牵扯众多,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朕能倚重的人只有你,你再辛苦些时日,待一切事毕,朕许你多休息些时日。”
宋时瑾面上十分恭敬,可掩不住渐渐发白的面色,晃了半步道:“是,儿臣遵旨。”
皇帝眉心一颤,目光在他脸上掠过,担忧地问:“可是身子又有何不适?”
“已经请军医瞧过,说是无甚大碍,歇息几日便好。”宋时瑾脸色愈加难看,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细的汗水。
“先到旁边坐着。”皇帝脸上浮现忧色,对着旁边的李玉道:“快去把高黎请来替昭儿瞧瞧!”
随军的军医医术是有,但算不上多高,皇帝有些担心是那蛊未清干净,又复发了,还是让高黎来看看他才能放心。
李玉不敢耽搁,“喏!”了一声飞快跑出御书房去传令。
盏茶时间不到,他便领着孙神医到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宋时瑾面色已经苍白,整个人都歪在了椅子上。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孙神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皱出了深深的川字,张了张嘴,仿佛不知道怎么说是好。
注视着二人的皇帝也跟着紧张起来,他才中毒这么点时间,身子骨已经不行了,卫昭自小就被下了蛊,难道说,情况很是糟糕?
默然半晌,皇帝看着高黎:“你直说便是。”
孙神医收回手,斟词酌句道:“殿下身子倒没什么大碍,只是连日劳累引起旧伤复发,开上两副药喝下便好。”
皇帝长长吁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但……”孙神医紧接着又道:“草民方才探脉,察觉到殿下身子有些不妥。”
皇帝刚一落地的心又提了起来,连番问道:“有何不妥?严重吗?”
孙神医抿了抿唇,眼眶居然红了起来,“殿下深受蛊毒残害,现在虽已拔除,但蛊虫吸收精血多年,伤了底子,只怕,只怕……”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皇帝捏紧了拳头,一字一顿道:“只怕什么?”
孙神医身子一颤,将声音压得很低,吞吞吐吐道:“只怕日后恐难有子嗣。”
晴天一声霹雳当头砸来,皇帝倏然间瞪大了眼,像是受不住打击般晃了晃,连下巴上的胡子都开始抖起来,他伸手用力拍在桌上,腾地起身,然后又缓缓坐了回去。
是他害了卫昭,若不是当年他放任符氏兴风作浪,这蛊又怎么可能跑得到他身上去,害了他一辈子!
他本是人中龙凤,却遭此劫难,单是无子一条,天下间就没有男子能接受的了。
同时,也断绝了立他为储的可能。
宋时瑾面色不改,仿佛很是平静就接受了这个消息,他侧头看着默默流泪的孙神医,眨了眨眼。
你戏演的太过了!
孙神医抽了抽鼻子,拉起袖子擦着眼角。半片大袖遮挡,他扬了扬唇角。
不这么哭,我会忍不住想笑的!
皇帝阖了阖眼,声音粗嘎问道:“可还有得治。”
孙神医正了正神色,俯首应道:“治愈此症连一层的把握都没,故草民不敢妄做保证,不过请皇上放心,草民定会尽全力一试。”
百般滋味难言,皇帝心潮翻涌,愣怔了好半天才接受了这个事实,“此事万不可泄露出去半分,昭儿的身子朕便交给你了。”
孙神医拱手领命,却道:“可皇上这里……”
皇帝思忖片刻,挥了挥手道:“无碍,左不过也就是那些方子,你先随昭儿回府,药我会派人来取。”
孙神医颔首道:“草民遵命。”
待人走后,皇帝看着宋时瑾,既愧疚又遗憾,若是没有今日之事,圣旨上已经落下了他的名字。江山不可后继无人,若他一意孤行,恐惹人诟病。
“这些日子你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旁的事日后再说。”顿了顿,皇帝又道:“婚事朕许了。”
他已是行将就木,能早日看到宋时瑾成婚也好,若再耽搁下去,不知道自己等不等得到那一天。
宋时瑾躬身应是,行礼之后起身退了出去。
当日下午,两道圣旨便从宫里传了出来,一道册宋时瑾为靖王,接掌十万大军及原先符澜手下的二十万兵权,一道是赐靖王卫昭和安平县主立即完婚。
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恰巧赶在张氏去世三个月的最后一天。普天之下莫非王权,既是皇上赐下的旨意,自然没有人敢拿守孝说事。
不过这两道圣旨还是在宫里宫外掀起了不小波澜,毕竟都以为宋时瑾这次凯旋之后,登上太子之位是必然,谁知却只是封了个靖王,可偏偏皇帝又许了他兵权,一时间连朝臣都摸不着头脑,皇帝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御史府的牌匾已经换成了靖王府,主子成功定亲乐坏了一众下属,用不着特意吩咐,担任老妈子一职的孟青早已安排了人为一个月后的婚礼做准备。
采买,打扫,装饰,他还有好多事要做!
宋时瑾刚一踏进府门,孟青便抱着厚厚一摞礼单跑来:“主子,明日就是少夫人及笄的日子,属下已经照您的吩咐将礼物和聘礼准备妥当,您瞧瞧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宋时瑾拿过来细细翻阅了一遍,“就这么定了吧。”
孟青哎了一声,拿起礼单退了下去,边走边琢磨着,要不要把主子的房间也重新装饰一遍,黑漆漆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女儿家的味道,要是夫人嫌弃,怎么办?
孙神医在旁边瞧了一眼,突然“嚯”了一声:“你这是把整个靖王府都给送了啊。”
“只要我有的。”宋时瑾挑眉,“全部都是她的。”
孙神医挤眉弄眼,而后比了个大拇指。谁说木头不懂讨好女子来的,瞧瞧他这个徒弟,简直个中好手!
“可是,她知道你难有子嗣的事吗?”见不惯他志得意满,孙神医极度不平衡。
宋时瑾啧了声:“难不难,到时候就知道了。”
孙神医脸皮抽了抽,“这么不要脸,果真深得老夫真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