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初秋,草树颜色愈发深绿起来,接连几日的靡靡秋雨落下,卷走余夏的残温,气温又凉了好些,晨起已经有了薄薄一层雾气,笼罩住禁宫顶上一片金瓦。
未央宫内,宫人屏气敛声,端着一盘盘精致的膳食,放在桌上。
大大小小的碗碟摆了二十多样。
皇后往元德帝面前的小碟内布了一筷子翡翠银丝,轻言轻语道:“皇上近些日子国事操劳,连膳也未曾好好用着,看起来清减了些。”
皇帝“嗯”了一声,端起桌上的鹿角胶粥舀了一勺,并未接话。
屋子里的香炉冒着淡淡的香甜气,气氛却有些沉闷。皇后默叹了一口气,看着皇帝欲言又止。
“你这般看着,朕如何能进的下。”皇帝蹙了蹙眉,不悦道:“有什么事便说?”
皇后搁下手中银箸,起身对着皇帝福了一礼,而后缓缓道,“臣妾有一事请皇上定夺。”
“何事?”皇帝看了她一眼。
皇后面色无异,淡声道:“符氏伏诛后,六公主至今尚在禁足,皇上口谕两月为期,已逾了好些日子,这……”停顿了片刻,她接着说:“臣妾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能叨扰皇上了。”
皇帝搁下碗,勺子碰撞出清脆的瓷响,似乎撞在了皇后心上。
半晌之后,他才冷声道:“如此,便放出来吧。”
言罢便起身出了门,皇后看着他的背影,良久之后,才端起面前的碗,用起早膳。
“娘娘,您为何要替六公主说项?”旁边的老嬷嬷挥退了宫女,低声问:“符氏犯了滔天大罪,您这样,岂不是会惹皇上不快。”
“滔天大罪。”皇后笑了笑,声音如同沾着外头的雾气,有些凉:“嬷嬷,你瞧着如今我这个皇后是何光景?”
嬷嬷弯着腰颤了一下,不敢开口。
皇后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面上怅然。
皇帝并不宠爱她,待她甚至称得上冷漠,每月也只有一天例行公事到自己宫里,已有大半年未行周公之礼。
嫡子,她已经不敢奢望。眼下倒是有现成的一个正正经经的嫡子,可惜她慢了一步,卫昭显然已经搭上了柳贵妃,每每想起围场当日,她便悔不当初,白白地将机会给了柳贵妃。
如今宫里头势头最甚的是她,皇后难免多想两分,取而代之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她不得不为自己筹谋。
......……
顾怀瑜方才穿戴妥当,绿枝便提着一个大篮子,匆匆忙忙进了屋,“小姐,马车已候在府门口,可以出发了。”
昨日宋时瑾已经抵达荆州,顾怀瑜接到信后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准备再去慈云寺一趟,不为别的就求个平安。
老夫人心里估摸着也是知晓她的想法,慈云寺历来香火旺盛,颇为灵验,寺中香客也不乏贵人,且还为女宾单独设有厢房,倒也不会存在危险,想了想之后也只嘱托了她多带些护卫,旁的倒不再多说。
顾怀瑜“嗯”了声,由着红玉替她拢上一件披风,天青色凌波缎上只以极细的丝线绣着祥云福纹,她捏了捏袖中薄薄的信,忽得打了个寒噤。
“小姐,奴婢替您多带两件衣裳吧,这天雾蒙蒙的,山上想来要更冷些。”红玉望了一眼窗外笼罩在雾中的树,不放心地说。
顾怀瑜点了点头,问绿枝:“手里拿的什么?”
绿枝抬了抬手中的提篮,笑道:“姑爷交代了要奴婢好生照顾着您,奴婢怕您来去途中饿着,备了些您爱吃的点心。”
“不过短短那么一截路,哪能就饿着了。”顾怀瑜笑了笑,也没纠正她口中的姑爷之称,这两个丫头并不傻,这些话也只会在无人时说说。
绿枝立马道:“有备无患总归是好些嘛。”
顾怀瑜勾了勾唇畔,无奈地摇头,待红玉将包袱收拾好之后,主仆三人便直奔慈云寺而去。
夜雨至卯时才停,拐上了山之后路开始变得有些泥泞,为稳妥起见,车夫驾着马车慢悠悠地行驶着,平日里半个时辰的路,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到达。
慈云寺坐落在山顶,下有一百零八青石阶延绵而上,拦住往来车马。
众生平等,凭你是何身份也不能例外,想要去,便得逐步走完这一百零八阶,方显求佛之心诚。
石阶旁边就是云雾蔼蔼的悬崖,让人望之生畏,却又有一览众山的豁达,将广袤繁华的盛京尽收眼底,只是今日雾大,看不清下方景物,反倒有种置身云上,所去天宫之感。
顾怀瑜领着红玉绿枝二人,刚一走完台阶,正巧赶上了日出,棉花似的云端被朝阳染成了金色,一轮红日初升,外头还氤氲着金光。
“阿弥陀佛。”门口的沙弥双手合十作了个揖,将人往里头领:“施主今日来得这般早。”
顾怀瑜以佛礼相还,“慧觉大师可在?”
沙弥点了点头:“施主是想求签还是问卜?”
“求签。”
大殿里弥漫着醇厚的檀香味,烛火将金身佛像照的庄严肃穆,顾怀瑜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之后,便有小沙弥递来一支签筒。
因着时辰尚早,大殿内香客不多,只有外头沙弥们的诵经声和撞击出的钟响发出悠远绵长的声音。
随着竹签与签筒碰撞,脆响过后,一支细签砸落到地上。
小沙弥看了一眼签,对顾怀瑜道:“请施主随小僧来。”
京中多数世家都有在佛前供奉,荣昌王府也不例外,绕过大殿,后头便是专门接待的禅房。
顾怀瑜心下有些不好,看着签文顿了顿之后起身,双手合十朝小沙弥躬了躬,随着他一道去了禅房。
房内只有两个蒲团和一个案几,几上摆着一鼎香炉与一碗睡莲,一个老和尚坐在蒲团上默禅,见了顾怀瑜念了句佛号,伸手邀她落座。
“施主所谓何求?”
“祈吉祛凶,所问平安。”顾怀瑜将签条放到案几上,道:“还请大师解惑。”
慧觉点头,细看片刻之后,缓缓道:“中签申宫,扫去当途荆棘,自有佳期。若问前程,大凶……”言罢,慧觉猛然抬头,盯着顾怀瑜看了半晌,“可否请施主伸手?”
顾怀瑜捏了捏手心,有些紧张,而后缓缓将手摊在案几上。
慧觉捻了捻手中的菩提珠,接连摇头:“不可测,不可测。”
“大师指的是……”
“夭折之命,本是不得善终,可施主福泽深厚,自有贵人相助,而今双生之命,已不可测。”
顾怀瑜心里猛地一怔,便听慧觉又道:“施主不必忧虑,命既已改便已消了夭亡之象,荆棘未扫,虽多遇波折,也因祸而福。”
“多谢大师。”顾怀瑜紧绷的心还是没有轻松下来。直觉告诉她,这几日还会有事发生,多遇波折?难道与之有关?
慧觉淡笑着摇了摇头,而后起身出了禅房。
……
御书房内
李玉将接到的东西递到皇帝面前,低声禀告:“二皇子因连日不眠不休诵经礼佛,身子垮了,现下已经卧床不起。”
皇帝面色发寒,看着桌案上厚厚一叠佛经,估摸起来抄了近百遍。
“可请太医看过?”
李玉答道:“太医已经瞧了,说是偶感风寒,开了两副方子仍不见好,方才护卫来报,说二皇子今日突然呕了血,情况怕是不大好……”
情况不大好?皇帝不着痕迹勾了勾嘴角,只怕不大好是假,想要借机出来是真。
“派院使去瞧,既卧床不起,便好好养着病。”
李玉点了点头:“奴才这就去办。”
皇帝挥了挥手,不耐道:“将这些东西拿去烧了。”
厚厚的一大叠佛经,入手颇为沉重,李玉将之抱起,弓着身子往外走,刚才跨出殿外一步,就与人撞了满怀。
“六公主恕罪。”李玉忙道。
卫清妍脸白了白,一双脚好巧不巧都被砸了,还砸在脚趾上,钻心的疼。
“无碍,是我莽撞了,李公公见谅。”她忍着痛柔声道。
李玉颇为意外看了她一眼,打个个千后,招呼了旁边的小太监过来将洒落的册子捡起。
卫清妍前些日子虽一直被禁足,可发生那么大的事她也知道,如今德妃已经去了冷宫受折磨,无人敢求情,符家一门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连二皇子也因此被囚禁于府中。
宫里头的人大都拜高踩低,失去了往日荣光父皇宠爱,她受了不少冷待之后,自知时移世易,不得不忍气吞声。
现下连一个小小的太监都敢搬着东西砸自己的脚,她虽很想像以前那样罚了他,但看着御坐上的皇帝,又生生忍了回去。
“儿臣拜见父皇。”卫清妍跛着脚,泪盈盈说着,企图缓气一点皇帝的同情心,最好是将李玉拉下去仗责。
“不好好呆在宫里,跑到这里来作甚?”一看到她,皇帝便会想起德妃做的缺德事,所以语气有些生硬。
卫清妍拭了拭眼角,而后磕了一个头:“请父皇允我去看皇兄一趟,儿臣方才听说,皇兄……”
皇帝冷眼瞧着她,面上粉黛未施,衣着还是夏日的制式,褪去了往日孔雀似的花枝招展,倒真有两分可怜。
“父皇,儿臣自知以往做了诸多错事,此番禁足儿臣想了许多,桩桩件件都惹了父皇生气,儿臣以后再不会了。”
卫清妍磕了一个响头,“皇兄虽犯了错,可他是儿臣的亲哥哥,所以儿臣恳求父皇,允了儿臣。”说着说着便抽噎了起来。
皇帝看着她良久,挥了挥手。
“父皇答应了?”卫清妍眸光闪闪。
“嗯。”皇帝语气冷淡。
待她出去之后,皇帝忽然道:“派人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