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瑾自然是知道,上辈子他没有回来,不用想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宫内高手不知几何,单凭孙神医一人,势单力薄想要替皇后报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高大人让我给你带一些话。”宋时瑾没有回答,转而道。
孙神医闻言低下了头,昏暗的烛火晃在脸上,睫毛的阴影刚巧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宋时瑾从袖中掏出一样东西,推到他面前:“他说,当年说的那些违心之言,不求你能原谅,但在他心里,你从来不是高黎的替代品,你就是你,是他最对不起的儿子,以后不必再偷偷去祭奠高夫人,他不会阻止也不会逼你,但有一事,他还是要解释。”
桌子上有一个小小的木人,雕工非常粗糙,甚至有些丑,看起来就像是哄小孩子的玩具,棱角处早已经被摩擦的平缓光洁,孙神医倏然间抬头,看着看着眼眶却有些红。
他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手将那个小木人捏到手里。
“刺杀你的那些人,不是他安排的。你失踪的这些年,他没有放弃过寻找真相,若你还愿意,高府依旧是你的家,他很想你。”
“不!”孙神医忽然开口:“我不能去见他。”
没有人知道他被割破喉咙的当下,心里痛成了什么模样,自己最为珍视的亲情,对高雅那份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都在一夕之间被人收回。
他并非贪慕权贵,舍不得的也只是高家给过他的温暖,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不愿醒来,哪里爹娘都在,高雅还活着,可是他不能回去,起初他是误以为那些人是高正远派去的,后来却是不敢回。
“我知道不是他,在救你的那天,我便知道了。”迎着宋时瑾和顾怀瑜的目光,孙神医沙哑着嗓音道:“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去见他。”
顾怀瑜心里说不上是何种滋味,确实,标示着龙鳞卫身份东西的出现,宫里的那位必然是派人盯着的,孙神医毒杀了那几人,一旦露面,那么等着他和高大人的,便是死路一条。
宋时瑾不知道想到什么,话锋一转,问道:“师傅,我五岁前的记忆,你是不是做了手脚?”
孙神医点了点头,道:“一切没有明了之前,我不希望你能想起来。”
“可如今,我必须想起来。”宋时瑾低声道:“先皇后死的蹊跷,虽然皇上瞒得紧,但并非一点蛛丝马迹不留,或许我就是卫昭,也或许是你们认错了,这一点,我必须确认。”
“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孙神医叹了口气,道:“三日之后,我来找你。”
没有人知道,对于一个从未感受过亲情的人来说,这些消息给宋时瑾的冲击有多大。他曾经寻找过,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发现,他的不甘与害怕,他想要一个关于自己身世的答案,又怕结果是自己无法接受的,所以在没有打听到消息后他放弃了。这时候却有人告诉自己,没有人抛弃他,这么多年也一直在找他,所以,他必须找回以前的记忆。
正在这时,门外有匆匆脚步声踏来,打断了三人的对话,宋时瑾和顾怀瑜对视了一眼,与孙神医一起打开窗户跳了出去。
同时,敲门声响起,红玉与绿枝齐声在门外道:“小姐,林湘出事了!”
顾怀瑜正了正神色,将床上的被衾掀乱之后,才一脸倦容将房门拉开,问道:“什么事?”
绿枝压低了声音:“她流产了……”
顾怀瑜有些诧异,“怎么回事?”被下了药,在地上乱滚都不见林湘有异,怎么刚回去不多久便流产了。
红玉看了一眼摇晃着的白灯笼,瑟缩了一下:“被吓的,她说府中有鬼,看到了王妃……”
顾怀瑜摩挲了一下指尖,有鬼这一说她是不信的,若真的有鬼,她何须等到这辈子,在上辈子自己死后定然会变成那最厉的鬼,杀了这些人。
林湘这样要么是做贼心虚,要么是有人趁着办丧礼时的松懈,刻意为之。
“随我一起去看看。”
事情还要从林湘回房之后说起。
在顾怀瑜吓了林湘那么一下之后,她便仓皇地从灵堂内逃回了浮香阁,朝露和朝汐见她面色有些不太好,也只以为是下午将她贬为贱民的消息刺激了她,也不敢招惹她,收拾好床铺之后便屏气敛声退了出去。
浮香院中的丫鬟大多被安排到了灵堂外守灵,整个院子内静悄悄一片,因为后怕与心虚,二人退出去之后,林湘便躺到了床上。
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的是她当日灌张氏吃下那瓶赤隐散的模样,张氏的挣扎和怨恨的眼神,被无限放大循环。
头发上还残留着香烛焚烧后的味道,蓦地,她似乎又听到了那句话。
“人死之后,可是会在当夜回来的哦!”。
下午她被老夫人放出来之时,正巧是张氏装殓的时候,最后一次瞻仰遗容,她避无可避。
张氏躺在一口巨大的棺材内,双手交叠在腹部,指甲褪去了血色之后,又长长了不少,整个人瘦骨嶙峋,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胭脂,苍白到可怕,偏偏颧骨上又晕着两团染不开的红晕,眼眶深陷进去,感觉随时都要睁开眼瞪着她。
窗外的廊下还点着灯笼,暗黄的光影下似乎有人影忽闪而过,指甲轻轻刮在木头上的声音响起,林湘头皮一麻,赶忙闭上了眼睛。
一股子淡淡的香味夹杂着黄纸烧灼的味道涌入房中,闷得她几乎无法呼吸,林湘心脏开始狂跳,脑中一阵阵晕眩,猫轻轻地叫了一声,她松了一口气。
心里不断地安慰自己,活着的时候我都不怕你,死了还怕你不成!许久,门外都没有动静,或许是因为太累,又或许是因为今日太过于害怕,没多久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那个指甲在门上轻轻抓挠的声音又响起,先是很轻,然后力道逐渐加重,变得刺耳。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外头涌进来的风将床幔吹的飘飘荡荡,烛火慢悠悠地摇曳,将家具的影子照得开始扭曲,房间内的温度都似乎下去了几分,林湘倏然间惊醒。
想要从床上坐起来,却发现浑身动弹不了,这时候,透过影影绰绰的床幔,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人从门口进来,缓缓地向床边靠近。
“朝露,是你吗?”林湘壮着胆子开口,声音却低如蚊呐。
房门嘭一声关上,床幔外的人向着她举起了双手,漆黑的影子能看到尖长的指甲,然后如哭似泣的声音传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林湘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张着嘴出不了声,就像一只被抛上岸的鱼,急促地呼吸。
“湘儿……湘儿……我来接你了。”
“下面好冷,我好孤独,你来陪我好不好~”
说着,她喋喋笑了起来,然后猛地一下向着林湘扑了过去,床幔被顶出一张脸的形状。
离林湘的脸就一点点距离,隔着半透明的纱,她能看到外面那张白纸似的脸,漆黑的眼窝还挂着血泪,指尖已经变成了黑色。
那张脸还在不停往里钻,张氏素来爱用的香粉味传来,巨大的惊恐之下,林湘终于叫出了声音:“啊~有鬼啊!”
然后她的脖子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掐住了,惊惧之下,林湘股间一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当看到朝露与朝汐两张烧伤的脸悬在半空,林湘惊叫一声,从床上弹了起来:“滚开,滚开!不要来找我!”
朝露与朝汐赶忙去拉她,林湘却挣扎地更厉害。
夏日的睡衣只有薄薄一层,当朝露看到她双腿已经被染的殷红之时,惊叫出声:“快,请府医来!”
顾怀瑜走到浮香院之时,里面已经灯火通明,林修睿面如锅底一般黑,甚至连额头都渗出了汗珠。
老夫人坐在椅子上一下一下捻着佛珠,皇帝才刚刚下了旨意,林湘便流了产,这般巧合难保不会让人以为是他们对林湘动了手。
屋子里已经收拾好了,林湘换了身衣服仰面躺在床上,顾怀瑜一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淡淡地血腥味和莫名的香味,下意识蹙了蹙眉。
朝汐正欲打开窗户透点气,林湘却忽然弹了起来:“别开,别开,她会从窗子上钻进来!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顾怀瑜看了一眼神色有些疯癫的林湘,在她脖子上发现了两道被指甲刮过的印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朝露哭诉道:“奴婢也不知道,晚间,郡……小姐回房后,奴婢与朝汐见她面色有些不好,收拾好了床铺就退了下去,刚打了个盹,便听到小姐在尖叫,等奴婢赶到房内时,小姐已经晕了过去。”
朝汐接口道,“奴婢们起初只以为小姐是被魇住了,便想着叫醒小姐,谁知她醒来后一直嚷嚷着看到了夫人……再然后……”她看了一眼林湘的肚子:“就成了这样。”
“那她脖间的伤是怎么回事?”老夫人问道。
朝露摇了摇头:“奴婢来的时候就有了。”
正说着,林湘忽然喊了起来:“是鬼,是鬼给我抓的!人死了会回来,我娘回来了,她变成了鬼,要杀了我,她要我去陪她!”
顾怀瑜只是安静的看着,林湘眼神涣散,神色癫狂,那样子不像是单纯的被吓的,反而有些像魔怔了。
一旁方才赶过来的张仪琳掩了掩鼻子,看着顾怀瑜:“莫不是被县主的话吓的?”
林修睿蹙了蹙眉,厉声道:“什么鬼!这世间哪有鬼!”
林湘大叫:“白衣服,黑眼睛,指甲很长的鬼,不要来抓我,谁不信你就去抓谁好了!”
张仪琳视线一直往顾怀瑜身上瞟,在她看过去时,又若无其事撤开眼神。
顾怀瑜状似不察,默默开始打量着房中的一切,倒真叫她看出几分不同寻常。
房间里的血腥味不用说,是林湘留下的,只是那股子香味,这么一会功夫已经不见。还未来得及换下去的淡黄色帐幔,靠近枕头那一处的角落里,有两条类似血迹的东西,带出一道擦痕。床尾那扇窗上,雕花木格遮掩处,还有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小孔。
不着痕迹向门口的绿枝使了个眼色,顾怀瑜看向窗户,绿枝会意,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