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江湖传言历来夸大其实,老夫也只偶然听过一次,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大夫捋了捋山羊胡,话锋一转沉声道:“可小姐身上这伤却是耽搁不得,若不抓紧时间处理,只怕性命堪忧。”
林修睿脸色骤变,一变吩咐了张垣派人连夜出去打听,一边向大夫拱手道:“这段时日,就拜托大夫了。”
大夫点了点头,打开随身带着的药箱:“还请世子命人将小姐的手脚捆在床上,待会清理创口时剧痛难当,以免小姐中途醒来,再将全身伤口撕裂了。”
林修睿有些犹豫,还是老夫人挥了挥手,便见四个婆子涌上来,拿了条柔软的绸缎将林湘双手双脚束缚到了床栏上,未免她挣扎开来,还特意避开她的伤处齐齐用手钳制住四肢。
她头上的大片伤口沾了灰烬,需得用药酒先冲洗干净才能上药,老夫人不忍看下去,带着人退到了暖阁中等待。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房间里头便传出了杀猪般的嚎叫,那尖锐的嘶吼声划破夜空,似厉鬼幽鸣,听得人头皮发麻。
张仪琳率先按捺不住,扯唇笑了笑,被老夫人冷厉的眼一扫,煞白了一张脸垂下了头。张氏不停在暖阁中打着转,就连平日里不着调的林啸也眉头紧蹙,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老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口中不停念着阿弥,也只有顾怀瑜好整以暇喝着茶,林湘每惨叫一声,她心中便爽快半分。
就在这时,白嬷嬷去而复返,她向来整洁的衣服上沾了大片的污渍,双手捧着个东西,因用白布盖着,倒看不出是何物,抬脚踏进门槛之时,脚步顿了顿。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问道:“查到什么了?”
白嬷嬷神色有些难以启齿的踌躇,抬起眼睛在屋中环视了一圈,复又低下头去,小声道:“兰苑内所有东西烧的十不存一,奴婢命人将倒塌的房梁一一翻起看过了,没找到什么线索。不过,在墙根下找到了这个东西。”至于这东西是什么,她倒是没说,一直将白布盖地死死的,一点缝隙都不透。
老夫人蹙了蹙眉,问道:“这是何物?”
白嬷嬷却抿了抿唇,有些为难,刚想要开口说什么,便见张氏瞪了一她眼,厉声道:“找到了什么东西你直说便是。”
白嬷嬷没有回答,而是欠身道:“还请老夫人移步。”
房间内又传来一阵哀嚎,林湘痛得昏死过去,又在剧痛中醒来,这声音太过凄厉,惊的暖阁内人人后背一凉,那痛觉似乎通过声音沾染到了自己身上。
见白嬷嬷还是不说,本就心烦意乱的张氏有些动了真怒,她一向就受制于老夫人,这会居然连她身边的一个嬷嬷都敢违抗自己了,当下便拍了一掌桌子,呵斥道:“你这般吞吞吐吐,难不成是想要包庇那纵火之人!”
白嬷嬷眉心处一跳,淡淡道:“奴婢不敢。”
张氏柳眉一竖,咬牙道:“我看你没什么不敢!”
老夫人目光在张氏脸上转了一圈,又看了一眼一直神游天外的林修睿,才冷冷的说:“俪珍,你直说便是。”
白嬷嬷缓缓点头,然后上前两步尽量避开身后丫鬟们的视线,将那白布扯下,露出一个三尺见方的盒子。
“奴婢带人搜查兰苑之时,在侧门处发现了有泥土翻新的痕迹,怕是纵火之人留下的东西,便让人将土拨开,发现了此物。”
说着她便打开了盒子上早已撬开的锁扣,低声道:“没曾想会是这种东西。”
老夫人只看了一眼,便猛地伸手盖上盒子,气血翻涌至头顶,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绛紫色的木盒子内垫着艳红的丝绸,衬得上头搁着的一件两指长的白玉雕件极其打眼,只是那形状,太过不堪入目,盒盖上甚至绘着活色生香的春宫。
这东西就算是再孟浪的人看了都不好意思,哪里是女儿家该有的东西!
林啸坐的离老夫人最近,在看到之后也是眯了眯眼睛,皱眉道:“这东西是湘儿的?”
白嬷嬷点了点头:“来之前奴婢已经审问过院中下人了,有几个打扫房间的丫鬟都说,湘儿小姐一直将这东西锁在妆奁下,偶尔会翻出来看两眼。”
“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林啸一把将桌上的茶盏掷到地上,骂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是不是有人栽赃!”
老夫人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黑的难看,沉声道:“谁会去栽赃这个,你倒是给我说说。”
林啸张了张嘴,又坐回了椅子上,倒是林修睿一直一言不发,连额上都沁出了微微一层薄汗。
顾怀瑜望向他,慢悠悠道:“大哥很热吗,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林修睿难得没有出言相讥,而是抬手擦了擦额头,辩解道:“刚从火场出来,热些在所难免。”
“也不知这东西是有人送的,还是林湘自己的,呵呵,简直是让人大开眼界。”张仪琳抬手正了正发间的步摇,笑的不怀好意。
张氏面色一拧,不由怒骂:“你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你是个什么身份,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张仪琳脸上的笑忽然就僵住了,她知道前日里她与李氏的那番做派定是得罪了姨母,但没想到她会在这么多人面前下她的面子。
老夫人懒得理会这糟心的二人,闭眼喘息压下心头怒气,开口却道:“不论这东西哪来的,拿下去烧了,免得污了众人的眼。”
对这东西的来历老夫人并不想去深究,怕最终的结果自己接受不了。心里其实还是存有一丝侥幸,希望这东西不会是林修睿送给林湘的,而是林湘自己不要脸面自己从外头找来的。
总之不论如何,东西是不能留了,林湘既然能做出这种事,那么也断不能留了。
原本打算将她嫁的远远的,此生也不再相见,但偏偏事到临头她却毁了容,如今这幅样子想要她嫁出去是不可能了,为今之计,也只能趁她重伤,取了她的性命。
对外也可以说是意外。
林修睿一直注意着老夫人的神色,见她眼中闪过狠厉,心道不好,忙跪了下来道:“那些个丫鬟素来会推卸责任,如今湘儿昏迷不醒,自然是由着她们说了算。难保不是院中哪个丫鬟春心萌动,怕事情败露,将此物埋去了墙角。”
老夫人半阖着眼看他,许久才道:“那你的意思是。”
林修睿抬起头来,神色已是光明磊落:“还是等湘儿醒来,再问问她。府中绝容不下背着主子做出如此下作之事的人。”
顾怀瑜垂眸敛笑,只觉林修睿演技越发高超了起来,证据都摆到了面前他还能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大义凛然的话,这东西可是他亲手送给林湘,用作房中之乐的。
不过,她也不希望林湘就这么轻易死了,与死相比,她更想看到的是她生不如死!
自己虽重活了一世,可是心还是死的,腕足挖眼,凌/辱之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以为自己还在那片荒郊。
这些痛楚,若不让林湘亲自尝尝,自己此生只怕会更不甘。
于是,顾怀瑜十分好心的顺着林修睿的话说:“祖母,姐姐性子天真烂漫,怎么可能有如此下作之物。您不是常说不能听信一方之言吗,若您直接将这东西毁了,不再追查下去,岂不是让人以为这真的是姐姐的,此事要是传了出去,于王府声誉也有碍。”
林修睿诧异的看向她,他本以为顾怀瑜会趁次机会落井下石,没想到她却帮着湘儿说话。虽然心有疑惑,但眼下保下林湘的性命才是要紧,只能认同道:“是啊祖母,湘儿是您看着长大的,您知道她的性子,是断不会做出此事的啊!”
沉默半晌,老夫人细细端详着林修睿,见他神色坦然,没有半分心虚,不禁怀疑是自己想错了。若这东西真与林湘无关,就此取了她性命也实在太过心狠。罢了,自己也老了,少造些杀孽,总归是好的。
“罢了,等她醒来再说吧,吩咐下去,这件事不许任何人讨论,若有违令即刻杖毙。”言罢,老夫人默叹一口气,对着众人道:“闹了这么大半夜,都先回去休息吧!”
顾怀瑜赶忙起身,道:“我送您回去。”
老夫人握了握她的手,一言不发领着人出了门。待人一走,张仪琳也起身,她本就是来看热闹的,如今热闹没看成反被张氏落了脸,索性跟着老夫人身后走了。
闭了许久的房门终于打开,林修睿忙不迭地冲了进去,那四个婆子面色惨白显然是受了不小的刺激,后背渗出的汗液打湿了衣服,见人过来,便匆忙告退了。
林湘依旧在昏迷状态,只是头上脸上都缠了纱布,暗黄的血水混了药汁正缓慢沁出纱布,林修睿浑身打了个寒噤,只看了一眼便转开了脑袋。林湘此刻的模样简直太可怕了,与他心目中娇俏可爱的湘儿完全是天壤之别。
“大夫,她怎么样了?”
从药箱里拿了几个瓷瓶出来,大夫才道:“裸露在外的伤已经清理好了,这身上的还需世子另派丫鬟来做,需得用针将水泡挑破,然后剪掉烧坏的外皮,将药粉抖上去既可。”
“真的无法复原了吗?”接过药粉交给身旁的人,林修睿问道。
大夫摇了摇头:“恕老夫才疏学浅,能保住小姐性命已是万幸。”
说罢便背起药箱出了门,屋里一时间只剩下了林修睿,和那几个被他叫来为林湘上药的丫鬟,
她们正举着银针,撩起林湘的袖口,露出里头硕大的黄泡,颤抖着手挑破已经发硬的外皮。
空气中一股不知名的味道散开,林修睿胃里一个翻涌,转身出了门。
林湘一夜未醒,丫鬟们就守了一夜,三不五时伸手去探探她的鼻息。原来兰苑里的丫鬟小厮一并被关了起来等待审问,院内换上了新的下人,整个浮香居内的气氛压抑地可怕,所有人都提心吊胆,就怕林湘在不知不觉中去了,自己也一并获罪。
与浮香居不同,棠梨院中却是另一番境地。
晨曦透过交错的树影落在房门口垂下的琉璃珠上,撒下炫目的光,这么久了顾怀瑜难得一场好梦睡到了日上三竿,红玉和绿枝正坐在廊下小声说着话,谁也没有进去叨扰。
门口曲水廊桥处行来一位娉婷少女,不时提一下裙摆,脚步飞快甩得裙上的禁步摇晃,环佩叮当。
“你们小姐呢?”待走得近了,林织窈才问。
红玉与绿枝忙起身,对着她福了福礼道:“昨儿个耽搁的有些晚,现下还睡着呢。”
林织窈面上难掩笑意,她不待见林湘不是一天两天了,总觉得那丫头两面三刀的,当着人一面背着人一面,眼睛还长到了头顶,嫉妒心又强,谁要是长得比她好看,她就不待见谁,今早一起来便听说她被火烧了,暗道了句活该还高兴了好一会。
“都日上三竿了也该休息好了,我去叫她起来,今日还有事呢。”林织窈一边说着,一边撩着帘子进了门。
床榻上的人已经睡到自然醒,绿枝忙上前将细纹云丝帐勾起,刚刚睁眼,顾怀瑜尚还有些迷瞪,桃花眼眸微阖,面上不施粉黛,反倒带着几分娇憨之气,掩嘴打了个哈欠,她才懒洋洋地说:“怎的这么早过来?”
林织窈坐到一旁撑着脑袋看她,因着临近初夏,顾怀瑜只着了件单薄的中衣,抬手间衣料贴在凹凸有致的身上露了半截细腻光滑的皓腕。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林织窈有些眼热,暗道:若我是男子,说什么也要得到你。
“这都巳时了,哪里早了。”
顾怀瑜揉了揉眼角,由着红玉服侍着穿衣,歉疚地笑了笑:“昨夜睡得有些晚,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织窈习惯性的想要用手指绕腰间的软鞭,便寻不得只能捏着襟前的流苏把玩,张嘴就道:“我们昨儿个说好的啊,你要陪我出去一趟,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洁面净手,顾怀瑜拨弄着铜盆中的水,抿唇笑道:“没忘,只是没想到你来的这般快。”
“哎呀,这不是丫鬟刚告诉我,那陈渊今日要出门!”林织窈将声音压低了些:“咱们动作得快点,再耽搁就迟了。”
吏部尚书府离荣昌王府不远,就隔着三条街街的距离,一来一回也要不了一个时辰,林织窈却脚步飞快,拉着顾怀瑜就往西南方向跑。
为了方便行事,两人连丫鬟都没带,绿枝原打算要跟上的,林织窈却说自己武艺高强,不会让她小姐出事,强行让人留在了府中守着院子。
“哎,你慢点,我跟不上了。”
林织窈跺了跺脚:“我这不是着急嘛。”
顾怀瑜喘着气打趣:“着急嫁出去啊。”
林织窈睨了她一眼,面不改色道:“是啊,是啊,这不着急嫁出去,才好让祖母安排你的婚事嘛。”
顾怀瑜一怔,林织窈虽是玩笑之语,可她也明白,自己即将及笄,以老夫人的态度来看,最多会再留她两年。
她这辈子压根就没想过要嫁人,毕竟上辈子发生的事是她心里不可磨灭的阴影,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天下男子都是那般恶心污秽,让她嫁还不如让她去死。
留意到她面色突变,林织窈挠了挠头发,虽然不太明白为何,还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劝道:“哎呀,我方才开玩笑的,你还小咱不着急。”
顾怀瑜眯眼笑着转了话题,眸中却始终带着些许阴霾,“走吧,再晚人就走远了。”
这么一打茬,林织窈也没再留意,在即将到达吏部尚书府时却转了个弯,拉着人躲到了一旁的巷子里。
前头便是尚书府的大门,门口齐整整的站着四个护卫,二人探头探脑半晌,也不见有人出来。
顾怀瑜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要出门?”
林织窈盯着尚书府大门,头也不回道:“我买通了一个扫洒的丫鬟,人家告诉我的。”
顾怀瑜有些吃惊:“怎么买通的?你该不会被人骗了吧!”
林织窈怔了怔,久不见人出来也有些心虚:“那什么,咱们再等一会,若是还不出来,我们便回……”
正说着话,林织窈声音一滞,一把拉住了顾怀瑜的手,示意她看过去。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两人躲的有些远,因此看不太分明门口那人的面容,身材倒是极为高挑,只见他对着门房说了两句,便大摇大摆地踏下了台阶。
长街之上已经是人声鼎沸,陈渊信步走在前头,目不斜视,脚步匆匆,看样子是着急赶去什么地方,姐妹两鬼鬼祟祟跟在后头,不时瞧瞧摊位上的簪花做掩。
只是瞧着前头那个背影,林织窈却越来越觉得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一路跟着陈渊,七拐八绕到了城郊的香积山,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有些疑惑,香积山上人烟罕至,密林丛生,风景比不得城外的苍岩山那般秀美,他一个人跑去作甚。
越往里走越是山石险峻,入山以后,陈渊脚步竟是越快,片刻后已经不见了人影。
头顶的天被枝繁叶茂的巨树掩盖,照不进一点阳光,温度比山下低了好几度,山风一卷,有些凉意传来。
林织窈叹了口气,丧气道:“跟丢了!”
顾怀瑜四下看了一眼,安慰道:“算了,便当是散心吧。”
话音将落,身后落叶被踩碎的声音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猛然出现在背后:“你们是谁,跟着我做什么?”
两人齐齐一怔,扭头看过去,陈渊一身天青色锦袍,片叶不沾,站在几步开外,面色不善盯着林织窈与顾怀瑜。
顾怀瑜有些被抓到的尴尬,林织窈却是猛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是,陈渊!”
一听这声,陈渊便想起来了,端午那日就是这个姑娘,无缘无故踹了自己一脚,当下便蹙了蹙眉道:“你跟着我作甚!”
林织窈张了张嘴,有些哑口,她总不能说是特意来偷看你是人是鬼吧!
气氛有些尴尬,顾怀瑜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想要从这种氛围中抽身。
与此同时,山顶一处断崖前,一个身着玄色衣袍,面带银质面具的男人临渊而立,几步开外有着十余个相同打扮的人围在他身后,谷中涌起的风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除此之外没有一点旁的声音。
倏然间,一个黑影从断崖边飞身而起,领头那人一动不动,沉声问道:“如何?”
黑影落地之后便单膝跪到了地上,透过那张面具能看到他眼神的凝重:“打探清楚了,崖壁上确实别有洞天,属下已经先行进去探查过了,里头约莫有半座山的空间被掏空,两间石屋内关着试毒的人,其余房间堆着不少赤隐散,还有人在不停制作。”
黑衣银面青年转了转之间的扳指,露出的双眸闪过肃杀之意:“一个不留。”
言罢,身后十余个黑衣人飞身而起,竟是毫不犹豫地直接跳下了断崖,身影堪堪落到一半之时,手往崖壁上一探,手腕粗细的绳子便成了攀爬的工具,几个起落间,便已经到了黑衣人所说的位置。
剑刃泛着寒光闪过,十余个身手不凡的人在悄无声息间闪进了山洞之内。
头顶的树叶很好的阻挡了光线,山风还在呼啸,日头在远处的山脉上照出灼眼的光,表面的一切依旧风平浪静,脚下一场杀戮,自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