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起,食蟹时,往年这时候,明兰早捧着醋盏等菊蟹上笼了,然此时她怀着身孕,自然又被禁了。崔妈妈板着面孔,“蟹性属寒,夫人不要吃了。”
明兰不无忧伤:“……这世上,凡属好吃的,非是阴寒就是甘热,再不然或燥或湿,能叫妈妈放心的吃食都嚼蜡似的。可见老天造物,实是特特来为难人的。”
崔妈妈耐着性子哄她:“好个贪嘴的,仔细叫肚里的哥儿听了,回头怨你!”和顾廷烨不同,她打一开始就认定明兰这胎怀的还是男孩。
哪那么容易!——想及那黄艳艳香气四溢的肥满蟹膏,明兰只觉得肚里有只猫在挠,想怀胖团子那会儿,老白花虎视眈眈,她什么都不敢随意吃,日夜心惊胆战,倒也不觉着难受。
顾廷烨因见她难受,索性下令全府皆不许食蟹,还道若叫夫人闻着一星半点,勾起了馋虫,仔细叫侯爷捆起手脚上笼蒸了。
明兰直笑的滚倒在炕上,团哥儿见母亲滚来滚去有趣,张开胖乎乎的小手扭过去要扑,半道叫父亲整个儿举到背上后,然后放了手,胖团子只好吭哧吭哧的练攀爬
顾廷烨才说了半句‘要不咱们吃点儿蟹的夹子肉’,恰叫刚端炖盅进来的崔妈妈听见了,他忙轻咳一声:“自然了,最好还是别吃。”
见男人这番作势,明兰乐不可支,心中觉得可爱,趁无人时搂他脖子用力亲了两口,胖团子有样学样,也扑到父亲怀里,噗嘟噗嘟涂了他爹半脸口水。
顾廷烨擦脸骂道:“傻小子,这都不会!”
他拽过儿子,在小脸上亲两下以作示范;可惜胖团子没领会精神,只多使几分傻力气,努力用米粒小白牙在亲爹脸上啃出几个坑坑洼洼的牙印来,然后拍手笑看爹娘。
明兰支持不住,趴在炕沿笑闷闷狂笑。
顾廷烨好气又好笑,轻拍儿子几下屁股,瞪眼道:“只会笑!你也是当妈的,不会说两句么。”明兰抖笑:“这小子,怎么恁傻呢?”顾廷烨又不乐意了:“不能说些好听的?”
明兰立刻道:“你儿子牙口不错。”这么皮糙肉厚的老粗爹也能啃动。
……
凉意渐起,虽不能吃蟹,明兰的日子终归慢慢舒适起来,秋高气爽正是游人出行的好日子。十月上旬,廷烨夫妇先送走了五房叔父——
五老太爷意气风发,学古人赋诗一首,还倒了半坛子践行酒在土里。他决意此去定要在书院做出些样子来,五老太太却萎靡不振,眼圈红肿。
事后煊大太太告诉明兰,她小闺女的乳母听她三儿子听他在五房当差的妻妹说,五老太太原先抵死不肯离京,可五叔父断然不肯。五老太太撒泼说不想活了,反惹得五叔父勃然大怒——“便是抬着棺材,你也得上路!”
自顾廷炀死后,廷狄夫妇对五老太太严重不满,明兰疑心这消息是他们暗中传的。
送别场面喜气洋洋,尤其红光满面的是四老太太,对明兰十分和蔼,关怀备至,还拉她到家里吃茶,明兰推辞不过,又想回家顺路,便跟着去了。
当着明兰的面,四老太太叫刘姨娘倒茶端水,伺候摇扇汗巾,真好不得意。煊大太太在旁苦笑,却也无意阻拦。
刘姨娘早不复当年脂粉徐娘的模样,此时老态毕露,刚抱怨两句,四老太太便道:“姨娘若不愿在这儿伺候,不如就去西北,廷炳那孩子孤零零的,也好有个照料。”
刘姨娘想主母再难伺候,也胜于西北苦寒,自己这条老命宝贝,不愿去那受罪,遂不敢跟四老太太顶嘴,却不住哀求明兰请顾廷烨多照看儿子。
明兰扯动嘴角,很想请她去余嫣红坟前三日游——不要随便给人戴绿帽。
一入中旬,吏部于官员一应考绩任免俱下。王舅父果然外任江南,全家率先离京,盛紘和长柏父子去相送,华兰本想拉如兰同去送行,结果前所未有的反被如兰说服了。
“娘是怎么说的,外祖母为保住姨母宁可叫她上公堂!哼,明明是姨母歹毒,既害了老太太,又栽赃娘,外祖母还想囫囵?父亲哥哥去,是礼数,咱们是出门子的,去什么去?!外祖母是非不分,全不顾盛家脸面,咱们还笑模样的去安泰外祖母,娘也太冤了!真叫人当咱们没半点气性了!”
想原先好端端的娘家,如今家人离散,华兰也动了气,外祖母虽是长辈,可王氏更是亲娘,如今已开始服刑了呢——是以,最后两姊妹都没去。
不过,这日最稀奇之处是,墨兰去了。
老太太骤病,王氏回老家为婆母祈福邀寿,这话骗骗外人还成,墨兰深知王氏秉性,当即觉出此事反常之极,加之又闻长柏将带老太太赴任,她立知娘家是生出事故了。
偏到处说不出个所以然,长枫是一问三不知(他是真不清楚内情),柳氏更是滑不留手,几个姊妹则问都不必问了。
急的墨兰抓耳挠腮,只好叫身边人以银钱勾着盛府下人说些情形,来回扯皮近一月,也只问出老太太骤病那日,明兰兵围盛宅,还抓捕拷打了些人(长枫听到过惨叫声,却不知是什么人),最后说是王氏身边的钱妈妈里通外鬼,图谋主家财货,将老太太惊吓致病,惹得盛紘和明兰大怒,遂封府查问。
另康家姨母最近也重病不起,叫送去庄上养病了,可究竟是哪处庄子,却又无从得知,她身边的心腹也大多叫送去伺候,连主子带奴仆,就此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综上种种,墨兰明知里头有猫腻,却止步于此,再查探不出更多来。
这日送走了王家人,墨兰依旧不曾从王舅母身上问出半根毛,无奈之下,只得一径乖巧孝顺的陪同父亲说话回府,直至陪到书房,旁敲侧击的问着。
“……爹爹,女儿听下头人说,祖母得病那日,六妹妹忽的叫侯府侍卫将家中团团围住,这是怎么回事呀?”
盛紘叹口气,嘴里自动流出标准答案:“家里出了内鬼,居然勾结外头贼人行窃,把老太太给吓的不轻。因怕贼人消弭罪证,逃之夭夭,索性将府里围住了。”
墨兰憋的吐血——居然也是这套答案,她咬唇道:“我还听说,六妹妹手下人在家中拷打审问呢,这……”
“唉,说来伤了人和,可为着查问贼人,叫老太太安心,也顾不得了。”
墨兰几番探测,均无功而返,她急急道:“爹爹,捉个家贼罢了,哪用得着出动侯府侍卫,咱家家丁尽够了。六妹妹作为,实在…,还有康姨妈……”
盛紘陡生警觉,冷电般的目光刺过去:“你想问什么?家里遭贼,惊吓了老太太,我和你妹子急慌了手脚,非要查出内贼不可,是以行事有些不妥——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墨兰叫父亲的目光看瑟缩了下,又鼓起勇气,含泪道:“爹爹,此事明明有内情,外头人不知,女儿还能不知么。如今姊妹几个都知道,只我不知,全家无人肯告诉我,难道女儿不姓盛?女儿不是爹爹的骨肉?非要这般防着瞒着……”
说着,她泣不成声,泪珠簌簌而下,“女儿知道婚嫁时,叫爹爹不痛快,可到底血脉相连,女儿也担忧祖母,也担忧爹爹。这回家里出了事,女儿忧思终日,茶不思饭不想。兄弟姊妹都知道,为何女儿不能知道呢?女儿就这般不堪么……”
盛紘见她哭的伤心,一声声诉说在理,不由得心软,正想开口,忽记起长子的话——‘此事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自来人心难测,况内宅妇人多不识大局,不知轻重。华兰如兰为生母声誉,六妹妹在此事中多有不妥举措,她们都不会多说半字。可旁人就难说了……’
长柏虽未提谁,但盛紘心中清楚,除了利益相关的核心几人,哪怕是骨肉至亲也别叫知道内情才好,尤其是林氏所出几个;倘若因些小家子心思,而伤及盛家名声,到时悔之莫及。
——“此中并无什么内情,是你多想了。”盛紘神色冷淡,“你口口声声姊妹如何,倒不想想,现下你们几个姊妹中,唯独你还未有子息。”
墨兰正哭的投入,冷不防叫刺中痛处,呆呆的瞪大泪眼:“爹爹…你怎么…”
“为父三子四女,除了最小的长栋,如今都已开花结果。不论你哥哥嫂嫂,还是几位姑爷,都算夫妻恩爱。只你一个,三天两头的家室不宁。你成婚至今,数载未育,四姑爷内宠再多,你再愤愤不平,谁又能说什么?!”
墨兰满脸泪水,尖尖叫了一声:“爹……!”
“你大姐贤淑敦厚,你大姐夫敬爱有加,五丫头两口子也和和美美,更别说顾侯对六丫头千依百顺。一父所出,你怎不跟姊妹们比比相夫教子?镇日打听蜚短流长,是何礼数?!”
盛紘到底混迹官场多年,若真存心,也能字字如剑,言语如刀,叫对手挡无可挡,“自家已乱成这样,你还有功夫管娘家之事?舍本逐末,不知所谓!”
墨兰没想不过打听几句话,竟招来父亲这么厉害的一通斥责,直被骂的颜面无光,羞愧的难以言说,胸口愤怒直欲炸裂,她捂脸哭泣奔出门去,刚走出几步,想及叫下人瞧见了丢人,只得生生忍住,摁干泪水后,低头而行。
因有这一遭,是以三日后长柏出行,她也未来送。
长枫讪讪傻笑,歉然道:“妹妹说,这个梁府…家中有事,走不开…”
盛老太太面色不虞,盛紘拍腿叹气,都不敢看嫡母一眼,长柏倒沉静依旧。
“欸,无妨,四妹妹有难处,家里谁还能不体谅。”华兰又转头道,“五妹妹倒叫我吓了一跳,我还当你今日来不了呢?听说五妹夫外任遥远,你们怎地还不出行?”
如兰等这句问很久了,当即爱娇的扶着老太太,“谁说不是。原本前几日就该走的,可相公说了,老太太今日出行,咱们做小辈的,宁可到时路上赶一些,晚几日出门,也要送祖母一送,才是孝道。”
盛紘大长脸面,笑叹道:“姑爷说的有理。”
盛老太太也笑出了声,拧了如兰鼻子一把:“姑爷是好姑爷,就是你这丫头,可恶!敢情姑爷不说,你就先走了?”
如兰唉哟一声,扭着撒娇:“祖母真是的,硬要拧了人家的好意!”
众人大笑。
临行在即,盛老太太见明兰站在那里笑的天真傻气,怎么想也不放心,瞅空拎着小孙女的耳朵躲到一旁,叮嘱道:“傻丫头,祖母这就走了,你平日要多听多看,谦恭自省,别没心没肺的,叫人诓了还不知!”
明兰乐呵呵道:“我知道,我知道。”问问康姨妈,谁诓谁还不知道呢,
“知道甚么!”老太太怒,扯着她耳朵,“听说最近因你吃不得蟹,姑爷就不许全府的人吃蟹?那你寡嫂还有侄女呢。她如今一心守节,全不出门,更不能怠慢人家饮食。叫外头知道这事,要怪你们两口子苛待寡嫂!”
明兰捂着耳朵,暗骂崔妈妈又当了耳报神,嘴里哀哀道:“孙女哪那么不通情理?早送去了好几篓青壳蟹,个顶个都有祖母你那紫檀木鱼那么大!”
“罪过罪过!你个该打嘴的小冤家,拿荤腥之物去比佛器,不怕佛祖劈死你!”
明兰本来想说‘管劈人的是雷公电母,神仙各司其职,佛祖不管这一摊’,奈何耳垂被扯的疼痛,只好连连念佛赔罪。
盛老太太松开手,长舒一口气道:“人言可畏,你要处处小心,别叫人拿了话柄。”然后又絮叨吩咐了好些日常事项,明兰险些点头成了啄木鸟。
众人分别,犹自说个不停,长柏催了三回,一行女眷孩童才陆续上了车马,后头是行李随行人众,足有十数辆之多。望着老太太临上车前的笑脸,明兰知道祖母心中欢喜,一辈子困在屋檐下憋屈,如今天高海阔,无拘无束,岂不开怀。
目送老母长子离去,盛府陡然空了一半,盛紘不禁再度感怀寂寥(上次是王氏),长枫见父亲叹息,便提议兄妹几个一道吃饭,华兰当即响应,拍掌而笑:“姑爷们要当差,只要爹爹不嫌弃咱们几个是丫头,便陪爹爹吃几杯酒!”
明兰笑道:“这个好,我虽吃不得酒,但也愿作陪。过几日五姐夫得启程了,这几日五姐姐要忙于打点行装人手,下回不知要何时团聚吃酒。不如趁着今日?”
如兰忙摇手道:“吃酒可以,醉死了叫扛回去都成,就是别来那什么诗呀干的!”
盛紘不禁莞尔,抚须大笑:“好好好。”
柳氏见状,笑着下去安排。
她先叫婆子先在偏厅上首摆一张高翘凤首的条桌,两边是四张小方桌,再取食盒汤盅饭笼若干,各桌摆放的攒花图形均不同,首桌餐器最大,余下次之。
一个管事婆子见了,就笑道:“奶奶这是要上分食宴,摆铃兰桌了。”
柳氏笑笑。她不是长枫,一味顾洒脱高兴,她想虽是父兄姊妹,骨肉血亲,但席面上要吃酒,没的推杯换盏,还是避忌些好。果然盛紘入席后,见厅堂阔朗,两边下方儿女整齐,既气派又热闹,十分高兴,冲长枫赞了句:“你媳妇是个贤惠的,你不许淘气胡闹。”
这话叫随侍的媳妇子一路传过去,柳氏在屋里听了,不过笑笑便罢,叫丫鬟打发传话的媳妇一把铜钱,她身边的乳母喜上眉梢:“不枉奶奶累了半天,到这会儿还没吃上口饭呢。”
柳氏疲惫的挨着炕坐下:“有什么法子,若相公有大哥那般本事,安置的处处妥当,我也愿学大嫂嫂恬淡,何必操这个心。”
乳母叹道:“姑爷好是好,就是孩子性了些,不知家计艰难。”
柳氏端起炕几上的饭碗,恹恹的拨动饭粒:“像这回,这么大事,大哥何等能耐威势,从王家老夫人到咱们老爷,还是长辈呢,都叫拿捏住了。瞧吧,以后祖母那些银子古董,店铺田庄,百年都都是大哥那房的。”
乳母持汤匙舀汤,迟疑道:“……老太太,不会这般偏心罢。”
“我若是她,我也偏心。”柳氏苦笑道,“本就不是亲的,大哥好歹养过一阵,还占着长子嫡孙,这回又至诚至孝,干嘛不能全给。还有太太的体己,大嫂的嫁妆,大哥那房……爹娘给我再多,又如何比的了。”
“奶奶先喝些汤,这是上好的当归乳鸽熬的。”乳母将汤碗递到柳氏手中,忍不住道,“唉,到底是庶出的,没法跟大爷比。不过,老爷倒更喜欢姑爷呢。”
柳氏浅啜了几口,放下,“也只能如此了,一文钱难死英雄汉。只盼老爷瞧大哥丰裕,咱们艰难,将来能多分些……可,还有一个栋哥儿呢。”
乳母无话可劝,过半响,才道:“我瞧大爷大奶奶,都是宽厚的,将来不至苛待庶弟。”
柳氏轻笑,持箸顿在碗中:“真说起来,这家几位姑奶奶,也都不是刻薄小气的……只除了我那嫡亲小姑子!”又叹息,“我也不贪心,不该我的,我半点不惦记,老天垂怜,念我姻缘不易,叫相公用功进学,将来咱们自己挣下家业。”
乳母也笑起来:“是是,这才是正理。咱家老爷当初不也说,那些面上风光的世家,大多内里污糟繁琐,奶奶进去了白受罪,还没得喊冤。盛家门风清白,规矩简单,儿孙多守礼出息,媳妇反倒好过呢。不过……”
她脸色忽的一敛,低低道,“姑爷没心算,您可不能不防着些呀。我近日瞧着,婉儿那丫头,像是有了,奶奶如今可只有一个姐儿呀,咱们要不要……”
柳氏不动声色,淡淡道:“我已知道了。不必我们动手……这回,叫那起子不安分的贱人瞧瞧,肚里多块肉,能否就顶上天了!”
乳母见她已有打算就放心了,正要劝多吃几口,门外忽有丫鬟急急奔来,进门来跪下,禀道:“奶奶…适才门房来传,六姑奶奶府里来人,说…说六姑爷使人来说,赶紧告诉六姑奶奶和老爷,四姑奶奶的公爹,他,他…没了…”
饶柳氏伶俐,一时也被一堆姑爷姑奶奶的绕晕了,思忖片刻,才道:“可是永昌侯府,梁府的亲家老爷?”
那小丫鬟有些傻眼,晃了下神后,赶紧点头。
柳氏愣住,喃喃道:“这下四妹妹是真的‘家中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