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温氏将阿琇搂在怀里,一手便覆上了她的额头,很是担心地自语,“并不热啊。”
阿琇再也忍不住了,笑倒在了温氏怀里。
“娘就是太好骗了。”初一松开了拉着阿琇斗篷的手,拍了拍,笑嘻嘻的,“一看就知道姐姐是装的。”
“你这……”看着笑成了一团的两个孩子,温氏气恼不得,一人给了一巴掌,不轻不重的。
“哪里有在外边装病的呢,也太不知道忌讳了。”温氏埋怨道。
忍不住又一指头点在了阿琇的眉心处。
顺势抱住了她的手,阿琇故作娇滴滴,“不喜欢看那个人呢。”
顿了一下,补充道,“人又老又油腻,还做出那么一副神情来,纯粹的让我觉得膈应了。”
青梅竹马算个什么呢,既然当初选择了另娶,到了现下,何必再做出这样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来?
又不是她娘欠了他的!
闻言,初一郑重点头,“是很膈应。”
他从阿琇处知道了些罗舟与温氏的过往,难免也为亲娘抱个不平,只觉得那次在长公主的别院偶遇,罗舟分明也看见了他和他娘在一处,却还在后边装作不认得,问他是谁家还在,实在是有些个虚伪。
“一把年纪了,还哄得我叫了他几声伯伯。”想呸一声表示自己的唾弃,又恐温氏生气,便临时改作了“哼”。
温氏此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了。
两个孩子,并不以她的过往为耻,与她的婆母丈夫一样,护着站在她身前,叫她心中既是发酸,又一阵暖融融的。
“你们还小,往后不可在人前如此说话。罗仪宾年长,如此说他,会让人诟病你们轻狂的。”温氏将两个孩子都揽住了,轻声嘱咐,“尤其是阿琇,知道不?”
阿琇不比初一,是要做王妃的人。有个什么行差踏错,难免叫人说她仗着身份欺人。
“娘,我在外边乖得不行,要不怎么人见人爱呢?”阿琇身上没有半根骨头似的,将整个人都倚在了温氏身上,夸起自己来丝毫不觉得脸红。说到了人见人爱,不觉又想起了霍骏的话,来了精神头儿,迅速坐起身,问温氏,“娘,当年您真的那样淘气?”
还要窜到树上去刻记号?
还把自己给摔了?
“还有还有,陈嬷嬷多慈爱啊,她真的拿着板子追打过……舅舅?”
她好奇的很,年少时候在边城里的温氏,到底是个怎样活泼开朗的性子。
温氏轻轻舒出了一口气,目光看着车壁,仿佛能够透过那扇薄薄的木板,看到自己的年少时光。
“那时候啊……你外祖父常住在营中,家中只有陈嬷嬷带着我。有时候,我想你外祖父了,便会去营中寻他。每次都是陈嬷嬷带着,去的多了,也就熟了。大哥是父亲的义子,那时候也不过是个少年,甚是调皮。我初学骑马,不喜欢自己的那匹小马,就想着换他的大马,他便说,我太矮了,等什么时候能够长到那么高的时候……”
伸手比划了一下,“才跟我换。”
说到了这里,温氏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是憨,傻傻地就按着他的手去树上刻记号,怕他反悔。”
那会儿她才五六岁,一个没站稳,可不就摔着了么。
阿琇初一哈哈大笑,开心极了。
“那陈嬷嬷呢?”
温氏抿着嘴笑道,“陈妈妈一手将我带大的,看我比亲女儿也不差什么了。看着我哭,自然恼火,其实也不是拿着的板子,只是随手抄起了立在树边的半根树枝。”
看着霍骏被抽的满营里跳着跑,小小的温氏还带着眼泪,就笑了出来。
只是,那样欢快无忧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娘啊,等春天,咱们一起去城外骑马吧?”阿琇央求,“长到这么大,我还没见您骑过马呢。我的红马让给您呀。”
见温氏意动,阿琇再接再厉地撺掇,“到时候,我骑黑旋风,您和我一红一黑,叫爹爹远处看着,肯定叫他欢喜。”
温氏笑了,“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去。”
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摇头,“怕是不行呢。阿离父亲才过世,你虽然没有过门,总还是顶着个名分的。阿离热孝里,你还是安分些吧。”
初一颇为得意,“我就没这个束缚了。”
对阿琇一抬下巴,“说起来,今儿我替你出气了,姐姐你把黑旋风给我吧?”
黑旋风是温老侯爷前两年阿琇生日的时候送的,是西凉名驹,很是神骏,初一心里头羡慕多少次了。总想着开口跟阿琇讨要,见她那么喜欢,又不好意思。
“你都北境转了一圈回来了,还惦记着我的黑旋风?”阿琇撇撇嘴,“你怎么替我出气了?”
温氏蹙眉看过来。
初一忙举起手解释,“那个霍锦程……霍家的三表哥吧,看姐姐的眼神太无礼了。我也没怎么着啊,就是厢房里头激了他几句,叫他跟我掰了几次腕子。娘您不知道,他看着壮实,原来都是虚胖,一身的赘肉,半点力气都没有。腕子险些叫我掰折了……”
说漏了嘴,忙用袖子遮上了。
温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啪”的一声又给了他一巴掌,“你悠着些,在人家家里呢。”
她也注意到了霍锦程看到阿琇时候的失神。从心里来说,她也觉得那孩子年纪不大,但是显然教养是不够的。比起言行有度的霍青时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那下回我出去教训他……”话没说完,初一又挨了一下子,顿时委屈了,“娘!”
温氏教训他,“不许惹事。今日已经够了,若是日后他再有失礼之处,自然有我去对他父亲说。”
话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她却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从前的霍骏,不管是日常的练兵,还是出征打仗,都得叫她说一声,是条好汉。但是现下来看,却已经没了当年马上纵横的彪悍,只剩了病殃殃的身子。哪怕是在说笑间,温氏还是能够察觉到他的失落。
李氏又是一个看似八面玲珑,实则心思都写在脸上的浅薄女子,也难怪霍锦程长成了那样。
这样看来,当初她父亲带着六岁的霍青时进京,倒是对了。
想到霍青时,温氏又提起一段心事。
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琐事一件接着一件,再没个能够利落的时候了。
赶在腊月初,凤离扶灵回京了。
安王府中,满目的素缟,一时间上门祭奠的人络绎不绝。
凤娇等人跪在灵前守着哀哀哭泣,凤离除了守灵外,还要操持丧事——老王爷尚可,老太妃哭了一次后,已经病倒了。幸好,凤二遣了自己的两个儿子一同回京,帮忙料理。
正如温氏料想,因这在腊月里,丧事实在不能拖过了年去。故而,能够从简的地方都从简了,就定下了停灵三七二十一天后落葬。
作为没有过门的嫡长媳,阿琇一身大红色的光面缎子披在身上,代替麻衣,与凤离并肩跪在灵前。
按照大凤朝的习俗,已经定下亲事的男女,若是尚未成亲的时候,对方家中有长辈过世,也须得灵前尽孝,只是不穿麻布孝衣,而是以大红色的棉布或是绸缎制成孝衣样式代替。
因此,这安王府中,人人都是白布麻衣,就只有阿琇这一抹红。
每日里守灵,早来晚走,又是在冬日,不过两三天的功夫,阿琇本来就不大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下去。
温氏心疼不已。只是又没别的法子,只好叫人每日里熬了汤品预备着给女儿补上一补。
她心疼,凤离更是心疼——就连他自己,都不想跪在灵前,何况叫他捧在手心里的阿琇呢?
灵堂边上,预备了两间屋子供他们歇着。不过,凤离嫌弃那里不够安静,但凡人少的时候,便会亲自将阿琇送到安王太妃跟前去,叫她与太妃说说话,安慰安慰太妃。
自从接到了儿子过世的噩耗后,太妃整个人儿都仿佛失去了精神气儿。一直保养极好的面容露出了老态,鬓边也在短短的日子里变得花白。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阿琇总能在老太妃的眼睛里,看到愧疚与悔意。
或许这位老人,将长子的死,都归咎在了自己的身上。
其实何止是老太妃,便是安老王爷,也显见的苍老沉重了许多。
这个阿琇实在是没有法子劝慰,毕竟,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做父母的心中多少伤痛,岂是旁人不疼不痒的几句劝解能抚平的呢?
好容易熬过了出殡的日子,阿琇在家里瘫在床上,一连睡了两天。
等睁开了眼,就看见温氏和八姑娘都坐在屋子里。八姑娘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给温氏看。
“娘,八姐姐,你们怎么在这儿?”一开口,阿琇自己都吓了一跳,嗓子都是沙哑的。
听到动静,温氏连忙站起来,坐到了床前,爱怜地抚着阿琇的头发,温言道,“总算是醒了,连着睡了两天,你祖母都叫人请了大夫来看一回了。”
又让丫鬟去端了一直煨在火上的清粥来。
八姑娘坐到了床脚的位置,替阿琇理了理身上的锦被,叹道,“可是够辛苦你的了,这二十多天下来,膝头都是红肿的。幸好是在冬天里,这要是换了夏天,人都得跪掉半条命呢。”
阿琇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这会儿满脑子还在想凤离,她不过是灵前跪了几天,就累成了这样。凤离一路从江南赶回来,又独自撑着这么多天……
“也不知道阿离哥哥累成了什么样子。娘……”
温氏正从丫鬟手里接过粥,没好气地打断了阿琇的话,“他脱了层皮,也比你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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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夫妻参加对方家里长辈的丧礼,穿红色的孝衣,这是我老家的习俗哈,勿要考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