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五哥?”阿琇惊讶了。自从回京后,林沉一直闭门不出,整个人都消沉得很。她和凤离又去过一次,林沉干脆就闭门不见了。
这回,是他自己想通了吗?
阿珠沉沉地看着他。
林沉瘦了许多。从前,他是个白净清秀的俊俏少年。不过三年未见,个头愈发高了,只是瘦,厚实的,滚着风毛的大氅穿在身上,都有些撑不起来,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清晰可见。
“我……我来看看你。”
林沉也在怔怔地看着阿珠。他的目光里有着不曾改变,甚至经年后愈发深厚的爱慕,更有愧疚与留恋。
其实,他在国公府外面,已经徘徊了不知多少次,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那个曾经叫他很是欢快的地方。
他在府外守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想要见阿珠一面的冲动,偷偷跟在了沈家马车的后边。
阿琇转着脑袋,看看林沉,又看看阿珠,觉得这俩人之间气氛有点儿尬尬的,试探着提议,“要不,咱们到八珍楼里边坐坐?”
总好过站在门口相顾无言的。
坐在八珍楼上的雅间之中,林沉吩咐了伙计两句话后,就依旧沉默着。
只是,这一次,阿琇在他的眼睛里,总算是能看到几分活色了。
“五哥,我听说,你在雁回关时候立下战功,约莫就有嘉奖的旨意颁下来了。”为了打破太过安静的气氛,阿琇转着眼睛找话题。据说,皇帝是有意要给林沉赐下爵位的,为此,宫里的林贵妃还替侄子婉拒了两次。
凤离与阿琇说的时候,阿琇就对林贵妃这位大名鼎鼎的宫中第一贤惠人嗤之以鼻了。
林贵妃两个儿子都封了王了,皇孙也有好几个,她本人又与丽贵妃一同管理宫务,可谓是风头无双的,虽然没有皇后的名分,其实与皇后也没有什么差别了。
都这样了,还踩着侄子抬自己?
简直是虚伪的叫人膈应。
因此,阿琇还真挺担心的。
林沉的战功是实打实的,一场战事下来重伤险些丧了命,封爵升官,那都是应当的。凭什么,叫林贵妃来做人情呢?
她从来没有见过林贵妃,可是却与林沉相熟,当年,林沉他们一行少年子弟背井离乡去北境,不就是为了搏个功名前程嘛?阿琇还真有些担心皇帝被林贵妃几句话说的就叫林沉吃了亏。
如果是从前的林沉,林贵妃敢这么做,他就能闯到贵妃宫里去梗着脖子质问了。
生死关头走了一遭,失去了多少的同僚,失去了最好的朋友,叫这个本来活泼讨喜的年轻人,异常的成熟了起来。阿琇担心的,他却并不放在心里了。
有伙计进来,送上了细点清茶,都是阿琇阿珠从前喜欢的。
也有阿琇刚刚喊着要的金丝梅子和糖樱桃。
林沉将一叠八珍糕推到了阿琇的跟前,“我记得九妹妹你最喜欢这个。”
见阿琇看着自己,清凌凌的眼睛里透出忧色,与她平常欢蹦乱跳笑眯眯的样子大不相同,林沉心下一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勉强的笑意,“你不用为我担心。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顿了一顿,看着阿珠,在视线相接的一瞬间又错开了。
垂着眼帘,他似乎在斟酌着后边的话。
足有半盏茶的沉默后,他才低声道,“从前,我往北境,确是为了前程。九妹妹,三……三妹妹跟前,我不瞒着,哪怕是半年前我要知道能够由战功晋身,也会欢喜得五体投地。眼下……”
他手抵在鼻端,深深地吸了口气,“想到阿昝,想到死在雁回关城下的那些人,我却又觉得,那些爵位,官职都是虚的。”
阿琇在桌子下抓住了阿珠的手。她觉得林沉有些不大对劲。
果然,下一刻就看到林沉抬起眼,注视着阿珠的眼神,温柔又带有决绝。
“我已经与家人说了,会请旨回北境去。”
京城繁华太平,可他只想此生都留在北境,留在和朋友们并肩冲杀的地方,留在朋友们的长眠之地。
“什么?”阿琇更加惊呆了。
林沉还要走?
不由自主地,她侧过头去看阿珠。
阿珠素喜红色,日常衣裙大多是红色,各种大红绯红海棠红。不过,今日去看阿瑶,她便选了件浅葱色的来穿,将原本的容貌压得寻常了些。
阿珠并不是那种一眼看去艳光四射的美人儿。她肤色白皙细腻,五官生得极佳,尤其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格外生动。
哪怕是阿琇,也不得不承认,阿珠的容貌,真的是与白姨娘像了个七八成,剩下那两成是青出于蓝了。
今日这身儿浅葱色的衣裳,就让阿珠仿佛周身都笼罩着江南细细的春雨,整个人看上去水意朦胧的,格外柔美。
她正执起茶壶,姿态甚是优雅地斟了茶递给了林沉。
林沉接下。
“大丈夫志在四方。”阿珠很难得的温柔地说道,“何时动身?”
林沉:“……”
阿琇:“……”
都不挽留一下么!
林沉:“过了年,我就会向陛下请旨。”
阿珠点头,柔声道,“北境苦寒,远不及京城。”
从相识以来,她头一次用这样温柔关切的语气与自己说话。林沉心头发热鼻子发酸,顺着阿珠的话便说了下去。。
“那倒也不是。京城自是繁华,北境也有北境的好处。一年四季景致便与京城大不相同,高山老林,随处可见好东西。就只一样,冬日里未免太冷了些,有时候那雪经冬不化,都能没过膝头。”
提起北境,林沉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看着阿珠的眼神那叫一个柔情似水,让阿琇都没眼看了。
“是我孤陋寡闻了。”阿珠托腮,颇有些神往,“阿珎没有出阁的时候,父亲为她四处寻了不少的书来看,里边便有些文章专门记游。后来她嫁了人,书都留下了,我偶尔也会去看,虽然觉得外边自有一番与京里的不同,却也没有多大的感触。听林五哥说,就是许多人畏惧的苦寒之地,竟也格外有趣呢。郊外几处山水便是天下第一,如今看来,实在是眼界太过狭窄,只知府中那一方小小的天地。”
“那……”
林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
那你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往北境?从此山高水阔,快活自在呢?
可是抬眼看阿珠,她清丽干净的眉眼,头上金灿灿的梅花步摇,婀娜风流的气质,嘴唇翕动了几次,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生于顶级的勋贵人家,从小锦衣玉食,身边多少服侍的人,才能养出这样矜贵又骄傲的女孩儿。
北境有什么呢?
如阿珠说的,苦寒而已。
他凭什么,又怎么忍心希望她陪着自己一起,去那样的地方,过得几年后,红颜凋零,娇贵的千金小姐变得和北境那些女子一样,粗手粗脚,荆钗布裙?
他喜欢阿珠,喜欢到了心坎儿里,恨不能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她的面前,就想看着她笑。
我不能这样的自私。林沉想着。
再离开,大概这一生,他都不会见到阿珠了吧?
心痛如绞。
下一刻,一支笨拙的,有些发红的老木簪子被捏在两只春葱般送到了他的面前。
林沉惊讶抬头。
阿珠眉尖轻挑,“不知道林五哥愿不愿意,带我去见识一下北境大好风光?”
“噗……”正在喝茶的阿琇没忍住,一口茶都喷了出去。桌子上摆着的各色小点心都遭了秧,显见是没法再吃了。
“姐……三姐姐!”阿琇卯足了力气才压下了即将冲出口的尖叫,雪白的脸蛋都憋得通红发紫,“你你你……”
苍天哪,大地哪,她仙女儿一般的阿珠,恨不能把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这句话挂在嘴边的阿珠,竟然,竟然!她还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三姐姐你矜持点儿啊!
阿珠掏出一块雪白雪白的,一角处绣着红梅的帕子,优雅地擦了擦身上被波及到的水痕,然后将嗷嗷地扑过来企图捂住她嘴的阿琇推开,春波般的眼睛注视着已经傻掉了的林沉,“林五?”
林沉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
“你,阿珠,你知道你这样说……”他的心狂跳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阿珠打断了他,“你不要误会,你于我而言,只是相熟些的人。说多喜欢你,也并不是。”
林沉发亮的眼睛黯淡了一下。
“我只是不想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过一辈子。我想去外边看看。”阿珠幽幽地说着,“想去看看比铁梨山更高的山,比那几条小溪更壮阔的河,也想尝尝冬天里被大雪掩了半边身子是什么滋味,更想看看,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到底长了什么样子。”
她看着林沉,很诚实地表示,“这些我在京城里是看不到的,父亲祖母连我出门都会担心,更加不会叫我只身去游历。所以林五,你还愿意带着一个并不喜欢你的女人,去北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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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补完了。现在的学生我真是……一言难尽了,当老师这些年,我觉得我的三观已经被重塑了无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