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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

作者:谢青吾 字数:17987 更新:2023-01-26 05:56:13

践祚的第二月,永安候杨子仪自请外调的折子悄无声息的放在了帝王案头。

昏暗的大殿透不过阳光,只有影影绰绰的灯光照出阶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李云深坐在高处,几乎看不清那人的脸。

有时候站的太高,身边便是一片孤冷。

“当真要走吗?”

帝王的声音低沉难辨,在空旷的大殿里甚至能听见空空荡荡的回音。

殿下的人跪的笔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以额触地,冰冷的汉白玉抵上额头,面颊上尽是一片冰凉。

“臣愿为陛下远赴边疆,拓土开疆——”

“杨子仪!”高位上的人怒极,桌案上堆积的折子被瞬间扫落,从九重御阶上一层一层的摔下去,未及避开的朱砂滴落在惨白的玉阶上,宛如一路踏过的鲜血。

“留在皇城,天下之大总能找到有能的医者——”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许久,台阶下的人伸手将摔在眼前的折子合上恭恭敬敬的高举,他的动作很慢,自始至终未曾抬头,只是高举奏折,两只手都微微颤抖。

很久,仿佛才从嗓子深处发出一丝压抑的声音来:“可是老大,我想回北疆——”

——回我们的北疆。

他的额头还抵在地上,抵着冰冷的白玉,眼睛却有些生涩,烫的惊人。

——那是自李云深继位后他第一次叫他老大,而不是恭恭敬敬的随所有人一起,叫陛下。

李云深蓦然就知道,他拦不住他了。

”愿陛下不堕青云之志,不移白首之心,开承平盛世——”

他朗声而道,直起脊背又重重磕下去,一拜,再拜,三拜,而后站起身来往外而去,再未曾回头。

殿外天光太亮,一瞬间晃的眼睛生疼,他抬起手遮住了眼帘,不自觉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他看不清前路,却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他必须往前。

——一往无前。

年轻的帝王便站在九重高台上看着他远去,一步一步,他看清他发梢一缕一缕的白发,当年笔直的脊背已经微微弯了下去,当年他们在北疆何等意气风发,而今……

他的兄弟都已经不在,现在连杨子仪他都要走了,从此天下之大,独自一人。

他闭上眼,良久,感受到掌心被人攥住,他沉默了一瞬,忽地将人大力扯入自己怀里,将头埋入了身边人肩窝。

——

杨子仪在初秋离开,没有惊动朝臣,送别的只有李云深和谢青吾两人。

长亭古道,南归的雁在空中徘徊,皇城的天格外冷寂,北风已将衰草压折,满山的草木一眼看去尽是衰败。

杨子仪穿了一身半旧的白衫,更显得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鬓角的白发半落下来,无端看的人眼酸。

长刀还在身边,那样轻轻松松的一身,看着就好似一个江湖游侠,而不是一个杀人如麻双手沾满血腥的将军。

他还未过而立,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看着却已是耄耋老人一般——一身的暮气。

李云深忽然发觉,他已经记不清当年第一次见杨子仪是什么光景了,只记得一双格外灿亮的眼,从泥土里不甘的抬起来,绝望的注视着他。

原来一晃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才发觉当年少年已经老了,已经变的这样——

他没有再想下去,揭开手里的酒壶提高自己灌了一口,而后抛给了杨子仪。

“五十年的竹叶青,给你践行。”烈酒冲进嗓子里,火辣辣的疼起来,他自即位后谨遵医嘱,少喝烈酒,如今这一口酒下去,半个心肺都要烧起来。

只是疼的又何止心肺?

“好酒。”杨子仪仰头一口灌完,放开手翻身上马,在马上朝李云深拜别。

“老大,”他喊一声,笑的从容,“保重!”

——今后我不在了,你要保重。

李云深便也看着他笑,微微仰起头,朗声说道:“保重——”

杨子仪便再朝谢青吾挥手,一甩马鞭,向着远处而去。

身下的青骓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安的往前挪动两步,李云深有一瞬间想就这样追过去,去那天地广阔之地,带着谢青吾跟杨子仪一样远走高飞,而不是困与这方寸之间。

然而他不能,他是这天下的皇帝,合该一辈子困与此,不得解脱,所以他只能向前看去,再一次朗声喊:“保重——”

明明是那样沉稳的声音,却在末尾时带出不能克制的颤抖。

远去的人脊背一僵,却并未回头,只是往后招了招手,而后一路疾驰,再未回头。

李云深便一直目送他远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古道尽头,他这一生送别过太多人,而今,他送别了杨子仪。

年轻的帝王在萧冷的长风中矗立许久,他有预感,此一去,可能再无归无归期。

——杨子仪,兴许是回不来了。

“青吾,”他仔细握着身边人冰冷的手,放进自己掌心,“从此皇城只剩下我们了……”

只剩下我们困与此地,不得离开。

高处不胜寒,他站在这世间权势的至高处,身边空空落落。

谢青吾抱住他,与他额头相抵:“殿下,我在。”

李云深环住他的腰,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里:“我知道。”

“——我不会放开你。”

——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不可能,永永远远我都不可能放你自由。

谢青吾闭上眼:“我亦是。”

——我愿为你画地为牢,也永远不能放过你,让你走。

所以我们,天生一对。

所以在这九重宫阙里,彼此相拥取暖,一同走下去。

——

杨子仪在皇城外十里处看见陈林,一身黑衣,马背上一件玄色大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路上冷,你畏寒,披上好过些。”玄色大氅被扔来,杨子仪微微一怔。

陈林却以为他是不想收自己东西,于是补了一句:“陛下赏的,放心,我没挨过身。”

初秋的天确实已经慢慢冷下来,杨子仪攥住大氅厚实的鹤羽,无端觉得荒谬。

——他果真就这样跟着自己,好似抛却皇城万人之上的高位,将他苦心经营半生的一切都抛在身后,身边一匹马一件大氅,就这样跟着自己远离了这权力的核心。

——看着可当真是深情如许。

杨子仪无声冷笑,若再往前些年,他兴许还是会信,可惜了。

——有时人还是那个人,时机不对,再深的执着,看起来都像是别有用心。

月明星稀。

皇城到北疆相隔千里,途经沧州时错过了借宿进了深山,不得不宿在荒山野地。

这一路走走停停,两人倒也是不急,秋天夜里本就格外的冷,深山之中里长风肆意穿过,更是冷的让人受不住。

几颗星子缀在暗紫的天穹,除了篝火和长风拂过枝叶外再听不见其他任何声响,深秋的夜里冷的连虫鸣都暂时停歇。

杨子仪在听见脚步声的瞬间醒来,手已经无声无息的探进了怀中——他的怀中是锋利的长刀,刀不离身,这是他用无数鲜血学会的东西,他曾因此躲过无数次猝不及防的刀刃。

他摩挲着刀上粗糙的纹路,在一片黑暗中握紧刀柄,耳边是踏碎枯叶的细微声响,听得出那人刻意放轻了脚步。

一步两步,他仔细数着他的步子,估算着他靠近的时刻,手里的刀越握越紧。

——直至那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再往前一寸就能碰到他干冷的面颊。

许久,却只是轻手将他盖在身上的大氅往肩头拢了拢。

脚步声渐渐远了,一开始还是缓慢的,而后突然急促起来,片刻后耳边传来极力压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许久不曾停歇。

他在黑暗里睁开眼,却没有回头,他的身体已经亏损到了一定的地步,宿在这荒郊野外不好受,陈林也决计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当年那一刀,贯穿肺腑,陈林这些年病从未好全,尤其是受不得冷,秋里必定咳嗽一秋。

这些年,说到底,谁又当真好过?

谢公子废了两条腿,一身的伤,老大右耳再也听不见声音,左手再也不能拿起刀剑,自己一路踏着尸山血海走来,早已不能久活,就连陈林,也是拖着这病一年挨过一年。

他突然觉得,这些年过的就好似一场梦,而今梦醒了,就只剩下遍体鳞伤。

夜里刮起大风,他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鹤羽大氅,兴许是太累了,竟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冷的打起哆嗦,有人靠近了来,微弱的热源让他到底未曾反抗,呼吸近在咫尺,似乎再往前一寸就能触碰,然而很久,却只有温热轻落在他斑白的鬓角。

那人的声音很轻,轻的不像是从人间而来。

“杨子仪……”他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轻的仿佛是叹息。

……

次日天光微亮时杨子仪便醒了过来,天边一抹薄红,篝火已经熄了,身边草叶上结着秋霜,冷的叫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陈林已经简单洗漱过了,见他醒来递了清水过去,面色如常,仿佛昨天都不过是场梦魇。

如常走走停停,一月后方才到了北疆。

杨子仪在北疆的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有名到但凡提到他的名字,小儿都要止啼,衢州的将士知道他回来心情俱是复杂。

年长的千户被吓了一个月,战战兢兢,结果这煞星在路上走了这么久还没来,终于忍不住在站岗时同新参军的唠嗑:“这煞星怎么不好好在皇城里吃香喝辣,非得回北疆来吓人,一个月都没走到,不是得罪人太多被弄死了吧?”

未曾看见过这煞星杀人的小萝卜头,还是十分敬仰杨将军的,闻言好奇道:“杨将军如今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哪里还要人能害他?”

北疆苦寒,一座城里大半驻军,百姓反而不多,他们驻守的城门偏僻,这时候恰好没人,略知朝事的老兵小声嚷道:“还能有谁?陛下呗!那话怎么说来着?狡兔死,走狗烹,杨将军为什么不敢留在皇城享福?还不是因为这个——当年废帝上位后对武将也是好一番打压,就因为打压的太狠,反而让蛮子逮住的空子作乱,若不是当时的谢左相——”

“谢左相?是如今的皇后么?我听说陛下不爱美人,就喜欢男色,这以后传宗接代咋办啊?”

“我当年打仗时远远望过谢左相一眼,那模样,确实比姑娘还要水灵,不过杀人的时候也狠,刀刀见血——”

这一吹就跑的没边了,等他吹完时才发觉身边已经走近了两个人,均骑着高头大马,正低眼瞧他。

”嘿——下马——”他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瞧的极不自在,正准备往前一步便突然被人一把按在了地上,他还仰着头,冷不盯就撞进那双眼睛里,瞬间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将军恕罪!”他听见身边为他求饶的声音,整个人忽地一个哆嗦。

——那是北疆真正的阎王,凶悍如蛮夷也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存在,那是北疆的煞星,杨子仪。

马蹄声渐渐远去,他身边的小兵先他一步抬起头来,颇有些疑惑的问:“杨将军怎么这么瘦,不像是杀人如麻——”

那声音带着微微的惊讶和不敢相信。

他敲了那小子一记爆栗:“那是你没看见他杀人——”

然后他自己也忍不住想起,原来杨将军好像也没这么瘦,当年陛下和杨将军明明就是北疆最壮实的汉子。

他在这城门口守了许多年了,当年陛下和杨将军还是少年的时候喜欢溜出去打猎,因为这里偏僻向来从他这儿过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再一次相见,他才发觉,当年少年也已经老了——

他看着那个将军远去,突然觉得世事无常,沧海桑田一瞬之间,当年将军和陛下是多好的兄弟……

而身边的某人显然没有感受到他的感慨,反而有些兴奋:“杨将军身边的,是陈将军?”

齐远候,陈林。

他当时想的,是陛下将这两个煞星放过来,让这二位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坐收渔利。

不怪他如此想,天下人大约无人不是如此想,狡兔死,走狗烹,历代以来功高震主,有从龙之功的又有几个能够善终?

哪怕是如今陛下,谁又能揣测上意?

外放如流放,将这二位早早摘出了权力中心。

——自古帝王薄幸,无论是对功臣,还是兄弟,甚至于妻子。

景帝元年七月,蛮族进犯北疆十二城,永安候杨子仪率军迎战,七月中旬战事初开,十月大捷,十一月将蛮子赶回草原,占领北方水草丰沃之地,疆土外拓千里,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

十一月,陛下自皇城中降下恩典,晋永安候为永安王,位同亲王,食邑万户,这是大周近三代以来第一位外姓封王,在民间更被冠以战神之名,其声名甚至远远高过帝王。

大周向来重文轻武,杨子仪的风光在不久后就招致非议,弹劾的折子雪花一样呈上帝王案头,弹劾他手段酷烈,毫不仁善,帝王一律按下不发,对杨子仪不曾有半句苛责,但对弹劾之人也并无训斥。

皇城之中一时都是对帝王心意的揣测,而千里之外的北疆,杨子仪率领三千精骑绕至蛮夷王帐。

嘹亮的号角声从草原深处而起,战马嘶鸣,杨子仪握着自己的刀,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伤痕。

——人数不对。

太多了,本已空荡的王庭此刻竟然满是蛮族精壮的士兵,看着他的目光像荒原上的孤狼看着猎物,不,不是猎物,而是仇敌——

必杀之的仇敌。

军中怕是出了细作,但到了这一步,已经毫无退路,杨子仪高举起手中的刀,迎着猎猎寒风,一刀斩开前路。

“杀!”

这场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能跟随杨子仪出来的无一不是军中精锐,悍不畏死,哪怕兵力相隔悬殊,也硬是拼死支撑了一夜。

天明时分杨子仪才能看清周围,朝阳将万物笼罩成一片赤色,枯黄的草地被鲜血浸湿,肢体随处可见,就连他自己也是一身的伤。

在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当真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草原上,埋骨他乡,可他还不能死,老大根基未稳,北疆还需他活着震慑,陈林还需他活着制约,他还不能死——

可也已经到了末路,陈林留守衢州,若是带兵出来就是违抗军令,再者,这半年来他开疆拓土过□□速,帝国的疆土往外拓展千里,这些地方旧习未去,若不派兵驻守,随时可能叛离。

——身为主将,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此刻北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都各有用处,确实再抽掉不出任何可以来援。

——所以当他听见援兵时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

外围的将士于绝望中看见希望,兴奋的声音在转瞬间传遍这片草原。

“援兵到了——是援兵——”

杨子仪回头时便看见一身戎装的陈林,逆着朝阳,一身杀气向他而来,他其实已经许久未曾看见过他披甲提抢的模样。

位高之后他就越发爱惜羽毛,自己已经不再上战场,当年蛮子进犯大周,最后都是由谢公子领兵——是了,他的肺腑被他当年一剑贯穿,也确实不宜再上战场厮杀。

不,他所惊异的并非这个,而是这潮水一样涌来的大军——

也就是在他失神的这片刻,蛮夷的王子已经靠近了他的身边,雪亮的弯刀自背后劈来,带起一丝腥风——

“为我父王偿命——”

他没感受到疼,只有喷涌的鲜血溅在了脸上,将眼前渲染成一片刺眼的赤色,他颤抖了一下,看着那弯刀在眼前飞落,带起大片的血肉,身边的人背后鲜血淋漓,隐隐看见惨白的骨骼上残留着一丝血肉。

——蛮夷贵族的弯刀不同寻常,刀刃上镶嵌着精铁打造的倒刺,一刀下去,就是无数个血窟窿。

……

陈林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杨子仪刚刚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听见声音后搁下笔端了杯热水过去。

“军医刚刚过来换了药——别动。”他伸出一只手去按住欲要起身的伤患,而后搀扶着让人侧靠着自己肩膀,自己端了水一口一口的喂给他。

水里放了几颗糖,北疆物资来往正是紧张之时,这玩意来之不易,陈林喝了一口后微微愣了一下,才继续依着他的手小口小口的喝下去。

他肺里不好,喝的太急了容易咳嗽,而背后偌大一个窟窿,咳嗽一下带动着伤口裂开,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杨子仪并不嫌他,等他喝完又喂小心了小半碗米粥,上了一遍药,最后拿了粮草来往的奏报坐在他榻边看起来。

陈林便侧躺在榻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看着他,兴许是灯火过于温暖,他几乎觉得杨子仪看着的眼里有几分温和。

北疆已经开始落雪,帐外大雪纷飞寒冷彻骨,而帐内一豆灯火,热的几乎能将冰冷的人心都暖和起来。

无人知道,就在此刻,弹劾陈林违抗军令私自养兵的奏折正被八百里加急送往皇城,言辞犀利,证据确凿,条条都是死罪。

而这封奏折正出自此刻永安王杨子仪之手。

此刻坐在他身边,亲自为他换药的人。

景帝二年三月,在帝王心意未明,文臣未及发难之时,永安候弹劾齐远候陈林之事被移至兵部立案。

正如天下人所料,当今陛下让这二人在北疆两虎相争,朝中一时风起云涌。

杨子仪这半年来势头正盛,再加上在北疆无与伦比的声望,一开始牢牢占据上风,陈林私自豢养兵马的证据被扒了出来,甚至在深山之中寻到了一处驯养战马的马场,手中铁证如山。

但这样的上风持续了仅仅半个月,一开始措手不及的陈林很快做出反应,急速推出了两个替罪羊出来认罪伏法,更有辈分极高的三朝元老亲自上殿为他担保。

与此同时,杨子仪的亲信被查出贪污受贿,早年为让陛下顺利登基,做过的些见不得人的事也被扒了出来,一下子扼住了杨子仪的咽喉。

——涉及老大。

皇城血流成河时杨子仪和陈林在北疆养伤,北疆的雪下起来就是不停的,冷进了骨子里,出去一刻钟都觉得自己快被冻成了冰人。

而这样的天气出去打猎收获可能颇丰,两个伤患自然不可能出去的,好在手底下人识相,回来时总会把猎物送一两只过来让二位将军解解馋。

杨子仪往年和李云深一起出去打猎,猎到了自己在雪地里动手烤,这么些年过去手艺虽有生疏,但还是能入口。

剥下的上好的皮子被送往皇城,这时节刚好能给老大和谢公子做个毛领的披风。

杨子仪烤肉,陈林便负责温酒,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里有一口热酒入喉,身上才能暖的起来。

陈林靠近的时候杨子仪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人攥着衣袖,低咳着过来擦了擦他的脸,他皱着眉头看着他,然后看见他偏素的衣袖上黑了一小块。

“煤灰都飞到脸上去了,”陈林笑他,拿手指弹了弹衣袖上的黑灰,从怀里拎出抱着的两个酒坛子,“你的酒太烈了,呛人的很,喝了伤胃,正好我这儿有几坛竹叶青,喝着试试?”

那笑在一片风雪中温和的有些扎眼,杨子仪不知想到了什么,便也同他笑,两个傻子在屋檐下烤着肉抱着酒坛子喝酒,笑的又傻又叫人费解。

——若是有不知真相的人过来看见了,或许当真会以为他们关系甚笃——就仿佛操纵着皇城风云的不是他们,在千里之外斗的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的从来不是他们。

看着倒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一边恨不得把对方弄死,一边还能和对方谈笑风生。

这场漫长的争斗持续了整整半年,皇城之中经历了一轮换血,几乎御殿上每一日都有人被弹劾罢官,甚至于流放斩首。

三个月后双方各退一步,推了替罪羊出去,暗中不停的试探妥协,终于暂时偃旗息鼓。

而这半年里,杨子仪在病中坐镇后方,将蛮子打的怀疑人生,不得不龟缩在最后的领地里向大周俯首称臣,按岁纳贡,自此北疆千里草原被纳入大周疆土,肥沃的水草养育牛羊,为大周日后的拓土开疆打下坚实基石。

这场争斗看似偃旗息鼓平稳度过,杨子仪反而越发觉得不安。

现在的朝局停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看似谁都没有占到便宜,但极有可能,此刻露出的,不过是陈林想让他看见的。

他开始清晰的认识到,在争权夺利方面,自己并不如陈林,历经三朝不曾败落,又怎会是等闲之辈?这天下,若还有谁能在钻营权术上胜过陈林,大概也只有谢公子。

而谢公子现今不在朝堂,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虽然谢公子决计不会在此列,但涉足朝堂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老大根基未稳,不宜与老臣对抗。

再有三年时间,谢公子与老大就能彻底与陈林相抗衡,到时,陈林恐怕难逃一死。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者,他又当真是愿意看见陈林去死?

心思翻涌而过,他只觉呼吸越发困难,忍不住扶着桌子才能站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八月中旬,边境为羌族所扰,去前陈林亲自过来送他,在一片大雪纷飞中给他系上鹤羽大氅,双臂环过来时像极了一个拥抱。

他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你这次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杨子仪怔了怔,突然有些想催促他在此刻说出来,但为免露出马脚,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策马远去时他难得忍不住回头,身后大雪纷飞,白茫茫的大雪遮住了那人的眉眼,所以直到最后,陈林留给他的,都只是一个隐有期盼的,翘起的嘴角。

——他在期盼着什么?杨子仪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可直到最后,都从未得到答案。

——他跑了。

在追击的半途策马向明空山而去,那是北疆与中原相接的山岭,站在半山腰既能看见中原梅花盛开,也能看见北疆千里雪原。

风景不错,人烟稀少,十分适合作埋骨之地。

他自知时日无多,但怎么死还需琢磨。

不能死在老大面前,那太过于残忍,老大亲眼送别了太多人离去,不能再送他走了,而他死后,根基尚未稳固的老大又该如何牵制陈林?

——他并不觉得老大会输,但两相对峙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而其间又要掺杂多少的人命与鲜血,外敌又是否会趁虚而入,他思虑的这样多,怕是连死都不得安生。

陈林说,你死之日就是我反之日。

他倒是希望自己长命百岁,不为其他,哪怕是护佑老大也好,可是命运从未给他选择。

所以他还不能死至少不能在此刻死,嗓子里翻涌起腥甜滋味,杨子仪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明空山巅,手上的笔墨晕染了生宣。

写废了数十张新纸,一旁的孩童一串糖葫芦都快啃完了,他终于落笔写就。

安好,勿念。

实在辞穷,但确实什么都不敢多写,只怕多写一字就露出了马脚。

景帝二年九月,永安王杨子仪于追击羌族行军途中与大军失散,生死未卜。

陛下震怒,派遣大军搜寻,历一月,无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半月,一封匿名书信被送往齐远候陈林府中,与此同时,传说有人曾在中原见永安候策马,有人曾见他一人走向山林。

民间一时谣言四起,陛下容不下功高震主的永安候,本欲赐死,幸而永安候澄澈通透,自弃功名富贵,归隐山林。

谣言越传越广,甚至于大部分朝臣都信以为真,最后连陛下都放弃了搜寻。

只有某一日宋城上京,陪着帝王喝完了一坛子姑苏酒,趁着醉意向年轻的帝王下跪:“陛下,您什么时候放臣回去做个酿酒的闲人吧……”

高高在上的天子看着自己少年时一起征战的将军,很久只是无声的笑了笑,天下人都觉得是他刻薄寡恩。

他以手覆眼,轻声道:“子仪活不长久了,我放他去看看外间山河,而今你也要走?”

不是自愿离开,而是惧怕帝王的诛杀。

帝王没有等少时的将军回答,而是转身往外,步履蹒跚——答案早已没有意义。

半月后左将军宋城加封闵玧候,领军回了西北,临走前他上了最后一道放肆的奏折。

——若小王爷日后觉得宋城不堪大用,便放我归家酿酒吧。

那是闵玧候宋城最后一次同帝王开玩笑,从此以后,君是君,臣是臣,从未逾越半分。

睥睨天下的皇帝站在帝国的至高处,孤冷从心里翻涌而起,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杨子仪就该在这几天……

他将身边的人拢进怀里,声音无限悲凉:“青吾,从此以后,只剩下我们了……”

身边消瘦的人紧紧抱住他,是这冷冰冰的皇城里最后的温暖与眷念:“殿下,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回山时杨子仪抱了一堆宣纸,山中寂寞安宁,他有时下山买两坛酒,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发呆,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想多,尤其是他这样时日无多的人。

他想起年少时老大向污泥里的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青州时谢公子对他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皇城到北疆千里长路,陈林近在咫尺的气息和最终落在他鬓角的一吻。

他这一生就算算不得波澜壮阔也不至于籍籍无名,可惜到了如今,连一个听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病入膏肓的身体已经举不起刀剑,幸而拿笔并不需废什么力气。

他写了许多的信,用火漆封口,一封一封分转至各个亲信手中,到了时间方可打开,在每年冬日里拆封换纸临摹他的字迹抄录,一年一封,寄给齐远候陈林。

握惯刀柄的手不习惯狼毫,常年带兵打仗的将军写不来风花雪月,他只能按实写下他经年际遇,严苛残酷的童年、战场厮杀的少年、识人不明的青年,血债累累的北疆三年。

落笔的时候才发觉,他其实是有许多话想同陈林说的,可是从前太多防备,而以后将再无机会。

他这个人啊,仔细看来,倒也真是冷血无情的厉害。

陈林骗他一时,他便要骗她一世。

骗他自己还活着,骗他代替自己做老大手中最锋利的刀剑,骗他在自己死后依然为老大卖命一生。

如今,他将不与老大相争,老大也不会赶尽杀绝。

他营造了这样一个假象,用一个已死之人未死的谎言欺瞒生者,老大会知道他的死讯,而陈林,最好一生不要知晓。

他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离开的理由,便也懒得去想了,任由民间谣言甚嚣尘上,陈林不会信那些,可只要一日未曾找到尸体,他就一日不会起兵。

人啊,就算心中明明知道结局,可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希望,就会说服自己。

所以比起直面他的死亡,相信他还活着容易太多,他不能确信陈林会为这个谎言隐忍多久,但已经足够老大羽翼丰满。

他终究,到死都要算计他。

——这就是他陈林多年前背叛自己的代价。

生宣上落下最后一笔,将死之人看着信鸽飞向天际,消失于山林。

今日天气尚好,春雪初融,稀薄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落在人间,带来微微的暖意,年轻的将军扯着临走时那人亲手为他披上的大氅,盖在膝上,轻声叹了口气。

——如他多年前所言,他终身再不信他陈林半分,到了如今,依然如此。

——他永不会信他,却不再恨了。

陈林将付出他所应付出的代价,但那并不代表他们还能回到从前。

——这是多年前,陈林做出选择时就应当明白的。

若问他一生还有何遗憾,大约便是那一日他临走,陈林那句未完的话。

——他想告诉他什么呢?

其实想听的,只是可惜,今生怕是没有机会了。

弥留之际,他仿佛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有人破门而入,他勉励想睁开眼,入目却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晕,他好像看见了他,又似乎只是一个幻影,什么都看不分明,而后被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大门破开的那一瞬,弥留之人终于阖上了眼。

只有山风呼啸而来,轻轻掀起大氅一角,露出他苍白的指尖,微微前伸,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而落。

门外日夜兼程而来的人带着满身风雪,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半跪着将他坠落的手捧在掌心,生怕惊扰了他似的。

“子仪,我来了……”

——

陈林——

后悔吗?

陈林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是从未有过答案,他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后悔,又该怎样去后悔。

他一直是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没有信任,没有忠诚,甚至连感情都少的可怜。

他的父亲抛弃了他的母亲,母亲带着他在勾栏之地长大,九岁时母亲因为一只簪子死在所谓的贵人手下,他甚至连一副薄棺都买不起,只能匆匆用草席卷了,挖了浅坑埋在乱葬岗。

他的父亲耻于他出身,甚至命人将他在大冬天里乱棍打出府去。

他见过这个世间作为黑暗肮脏的所在,经历过最为漫长寒冷的冬天,所以才知道权势的可贵,也知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任。

他其实是个极度自私之人。

所以后来他疯狂渴求权势,不顾一切的往上爬,只不过想着再也不要被人践踏,没有人予他温情暖意,他也不屑于要那些东西——他想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权势,让那些轻贱过他,欺辱过他的人,全部付出代价。

为了权势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哪怕是虚情假意的爱慕一个男人,他也做得出来。

——他的母亲用血的教训教会了他,不要相信感情,那是全天下最虚幻而不可靠的东西。

从一开始他就从未付出过半分真心,但为了达到目的,他从不惜出卖些虚情假意。

杨子仪之于他,不过是一个往上跳的踏板,他从不觉得他们间会有什么真心,哪怕他伪装的再情深不悔。

——直到杨子仪为他弃谢青吾于不顾。

他仿佛终于发觉自己得到了曾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在发觉之时就已经见证了失去。

他用自己的背叛证明了杨子仪对他的真心。

——何其讽刺。

后来他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是否后悔,可从答案。

如果他不曾背叛,就算他果真对杨子仪有心,也绝不会有后来的泥足深陷,他深藏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心脏,在面上装出一片平静,除非对方捧出足够的真心,他绝不会伸出手去触碰。

讽刺的是他伸出手时扬子仪已经遍体鳞伤,他碰到的,是一柄沾满鲜血的长刀。

那是上苍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带着命运最为深切的恶意。

他承认自己最后一份感情时,杨子仪恨不得他去死。

无人能够明白他在无尽黑暗中挣扎求生,孑孓独行数十年,终于看见一丝火光时是怎样的心情。

第一次位居人上时,李云霁对他心生忌惮,他那时风头太盛,哪怕帝王也要忧心两分,所以他暗中引导着朝堂诸人弹劾自己——与其让李云霁动手,不如自己夺得先机。

而后在风口浪尖之时,将他身后的陈氏推了出去,大义灭亲毫不留情,在朝中民间一时风平极佳,连李云霁都以为,他对他的忠心甚至超过了对自身氏族的忠诚。

——而忠诚是什么东西,他向来不知道。

一人之下的将军在忠孝两难全中作出选择,而后不远千里为父送行,其实不过是去看他那层高高在上的父亲,戴枷流放为人欺辱的丑态罢了。

在寒冬腊月跪地行乞,衣不蔽体蓬头垢面,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流放之路艰辛苦寒,他从一旁的饭碗捏了个泛黑的馒头出来,拿在手里瞧了瞧。

“这种东西,哪里是养尊处优的父亲大人能入口的?”低沉的嗤笑隐隐有些压抑,“倒是和儿子年少时在勾栏里吃的差不多。”

他从前极忌讳提起自己的身世,现在却已经都不重要了,毕竟陈氏衰败,而他的生母被加封诰命。

“这种东西想来父亲大人也是入不得口的。”他低笑一声,碎成了面渣的馒头屑便从他手指间飘落,迎着萧冷的北风,仿佛是下了一场大雪。

走出几步后他回过头来,不出意料的看见那昔日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趴在地上舔舐馒头碎屑,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眼高于顶的架势?

百年世家陈氏宗族,因他一人而覆,因为他一言而起,那些自视身份的族老也要在他面前低眉顺眼,他那视世族声誉高过一切的父亲,更要亲手将他那娼/妓之母的骨殖迎回宗祠。

得到一切的人独自坐在母亲墓前自斟自饮,山风凄厉,他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一片。

而今他分明一切在手,又好似一无所有。

睡得不清醒时,他听见自己喃喃自语的喊了一个名字。

“杨子仪……”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这一生注定走不过那个人去。

所以他那样谨慎惜命,一步三思的人,才会与谢青吾那个疯子和谋瞒天过海,做下了那种一旦事发,必死无疑的大案。

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冒险,做于己无利之事,从那一刻起似乎就预示了最终,他终将一败涂地。

李云霁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一直对他极为宠信,又怎会一朝对他动了杀心?不过是杨子仪故意将当年那事的消息散布出去,使得李云霁同时对他和谢青吾起了猜忌之心。

当时谢青吾早有退隐之心,为势所逼,不得不反的从来只有他。

谢青吾背后还有青州,李云霁不敢对他起杀心,而自己确是无依无靠。

所以杨子仪找上他时,他并不意外。

已经将他逼到了不反便是一死的地步,如此针对自然要来收网。

白衣修罗扬子仪,拥有如此骇人称谓的人,其实是个瘦骨嶙峋的青年。

一幅骨架上撑着被雪染红的白衣,于暴雨中杀人后赶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手中的长刀反衬雨夜寒光,戾气逼人。

——是合作前的威慑也是警告。

可他在看见的瞬间,只想将这个人狠狠的揉进怀里,用自己的外袍将他裹住抱回去,仔细包扎仍在流血的伤口。

距离上一次相见已经整整三年,在见到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放不下。

最后那场本应各出手段交换筹码的商谈,以他脑子抽风作为结束。

临走时他在桌上留下上好的伤药,他还没迈出门,药瓶便已经摔得粉碎。

停一停,他掏出另一瓶,走回去放下,“内服,一日三毁一次两粒。”

离开后亲信欲言又止,他只当做未曾看见,他要回去搜寻伤药,最好是将年大夫骗来京城,还需一张谢青吾的人品面具,他要做的事这样多,哪里来的时间耽误。

后来年大夫嘀嘀咕咕的骂他眼瞎,怎么看上个男人,还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痨鬼。

他不顾阻拦闯入杨子府邸时,看见的果真是苟延残喘的病人,而非在外杀人如麻的修罗。

那是他多年以来再一次感到恐惧,就像当年寒冬中背着快要没了声息的母亲去城中求医。

而所谓医馆,或因为他没钱,或因为母亲是娼/妓不肯救治,他就那样赤着脚,背着奄奄一息的娘亲跑遍了整座城,磕破了头,跪破了膝盖,哭哑了嗓子,最后背着慢慢冰冷的娘亲爬上了乱葬岗。

往事凄厉,而今他只想拼命抓住能抓住的,哪怕不惜一切。

——哪怕放弃他半生所有。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认定一件事,便不惜一切,从前认定权势便可为之抛弃所有,而今为了杨子仪,同样如此。

从前为了权势抛弃了杨子仪,如今为了杨子仪抛弃权势。

不过时机不对,便一生不对。

所以,活该他一无所有,一生凄苦。

杨子怡总不肯喝药,不肯求医,每回都冷笑着看他:“我怕你送来的药里放了毒,请的大夫是刺客。”

为此您年大夫险些骂人,那是他于年少时认识的朋友,医术卓绝,就是脾气不太好。

他多害怕杨子仪走了啊,所以威胁他说,若他死了,自己就反。

杨子仪对李云深的忠心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可他庆幸杨子仪的忠心,让他有了掣肘他的理由。

而当时李云深南下与李云霁拼了两败俱伤,六皇子,皇长子身死,皇氏血脉几近断绝,若他没有顾及杨子仪,而是趁皇城空虚之时起兵造反。

他与李云深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杨子仪放心不下,所以他会好好活着。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作茧自缚,只因他这一句,他连杨子仪最后的一面都未曾见到。

杨子仪失踪的消息传来时,他愣了片刻,手中书信写至末尾,突然滴了一滴浓墨,将一切都毁了个干净。

连夜出城,动用手上所能调动的一切,将羌族合族围困,跟随他多年的亲信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他没有说话,手下长刀,未曾因此停顿半分。

“交不出杨子仪的消息,所有人,都不必留下——”

面色苍白的人站在凄冷的夜风中,四处亮起的火把,几乎将孤寂的大漠照的通亮,他肺里有旧伤,秋里总是咳嗽不断,年大夫更是曾多次警告过他,若是再不知保养以后迟早咳死。

北疆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杨子仪身体更差,再受了寒该怎么办?他现在在哪儿?一个人在雪地里怎么受得住?

他手中隐藏多年的一切尽皆出动,这些年第一回抽出刀,他三年前曾遇见高人,高人说他戾气过重,心思阴狠,注定一生不得所愿,生不如死,孤苦一生。

他问何解,高人说积德行善。

抱着最后一丝可怜的期盼,他信了,从此刀不出鞘,恶不经手,争权夺利难免血腥,可他一直有所克制,而今才深觉可笑,他积德行善,可上天还是带走了杨子仪。

他最后的,杨子仪。

他什么都不要了,权势高位,泼天富贵他都不要了,可上苍还是一直捉弄他。

长刀落下的瞬间,他平静的不可思议:“杨子仪一日找不回来,你们就都去给他陪葬。”

若不是羌族作乱,他的杨子仪怎么会一去不回?他的子仪若是在大漠中回不来了,所有人都要去陪葬去赎罪——包括他自己。

他要把整个北疆都翻过来,掘地三尺,找不到人誓不罢休。

不能把杨子怡一个人留在这里,身体被野兽啃食,一个人孤独死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子仪不在了,那所有人都不该活下去!

他阴狠毒辣,冷漠无情,为所愿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世上最后一个能掣肘他的人也走了,谁再能阻拦他?

陈林就是个疯子,一个再无人能制服的疯子。

他将大漠的黄沙染红,一个人骑着马一寸一寸的搜寻,然后在心力衰竭的前一刻收到迟来的书信。

安好,勿念。

杨子仪可真是拿捏准了,他在那封信来的前一刻,他刚刚撕碎早已写好的奏折,准备挥军南上与李云深同归于尽。

——他向来说到做到,杨子仪敢死,他就敢杀光他所在意的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亦再所不惜。

杨子仪还活着。

他曾那样天真的以为,这是命运对他最后的眷顾。

从大漠到皇城,几乎是调动多年来暗中所下的一切,一寸一寸,搜寻而过,然而没有任何痕迹。

那是杨子仪,把踪迹清理到一干二净,几乎是永不相见的架势,最后从寄来的宣纸上找到源头。

他迎着风雪一路疾驰到明空山下,千里之遥近在咫尺,然而他推开门的瞬间,却只看见他颓然坠落的指尖。

——那是命运给予他最为深切的惩罚。

一生机关算尽,终而一无所有。

他谁都不能恨,出身怨不得人,狠毒怨不得人,就连杨子仪一个人孤单死在山中,都是因为他的威胁。

他没能见到杨子仪最后一面,是因为半路咳血昏厥耽误行程,会咳血是因为当年杨子仪捅了他一刀,而那一刀则是因为他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他谁都怨恨不了,一切不过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可他不甘心啊。

他将杨子仪尚存余温的手捧在掌心,用此生不复的语气轻声开口:“子仪,我来了……”

一遍又一遍,直至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衣襟,砸落在凛冽寒风之中。

即使明知面前这个人永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可他还是想再说一遍。

杨子仪啊,分明是不期望他来的,可他又分明是期待着的,他未来就代表着他的欺骗成功,自己不会在朝局未稳时起兵,可他分明又是期望着的——

是他将杨子仪逼到了这一步,逼得他连死都不敢光明正大的死去。

只能在这样一个大雪将落的冬日,独自一人死在孤山之中,没有任何人送别,没有任何人在身边。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将已经缓缓变得僵硬的人抱进怀里,他的动作那样小心,像是生怕会惊扰了沉睡的人一般。

虽然那样清楚的明白,他再也醒不过来。

杨子仪,我为什么总是来不及?

北疆到皇城一人一骑疾驰千里,在深夜中想要亲吻他,却在靠近时发觉他怀中攥紧了刀柄,第二次靠近时明明近在咫尺,却还是想再等一等。

送他离开时顺着系上大氅的动作,只要他稍稍收手,再坚决一些,就是一个拥抱,可他到底没有抱他,他想着等他回来吧,等他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抱一抱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抚摸他沾染风霜的鬓角,告诉他,自己想通了。

“杨子仪,我不争了,我已经将一切都收拾好了,全部上呈陛下,我想带着你走,哪怕你命不久矣,我也愿意——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泯水的河灯、上元的烟花……”

他颤抖的低头,近乎虔诚地吻上怀中人苍白的嘴角,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他冰凉的脸上。

“——杨子仪,我后悔了。”

我这一生做过太多错事,最大的错误莫过于没有早一些说爱你。

轻柔的吻落在已逝之人鬓角,他忍着颤抖,一字一句清晰的在他耳边轻声说话:“我爱慕你——”

有人等了一生未曾等到的,最终不过这样一句,轻巧落进长风里,消失无迹。

——那一天他送他离开,其实只想说这一句,他满心期盼的等着他的杨子仪回来,不顾亲信的阻拦,写下了辞官退隐的折子,却只能在这里抱着他的尸体,亲历他的身躯变得冰冷,手指变得僵硬,直至永远离开。

他曾以为,杨子仪走了他肯定会满心暴戾,恨不能杀尽一切,可终于到了这一日,他才发觉他连刀都拿不起——他亲手逼死了他。

或许便是因为他前半生杀戮过重,才会得到这样一个结局。

他抱着已死之人冰冷的身躯,在山林中静坐了三日。

他不知道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大肆屠杀,调动兵权,私自养兵,擅离职守……

他只知道怀里的人越来越僵冷了,冷得教他害怕。

第三天的时候他打来井水,给杨子仪擦洗身体,一寸一寸吻过他肋骨胸膛上层层叠叠的伤疤,换了他最喜欢的月白长衫,抱着他耐心的给他束发穿衣,最后在他身上盖了那件月白的大氅。

整个人冷静的可怕。

而后徒手在庭院中挖了墓穴,挖的十指鲜血淋漓也不见皱眉,只是在挖好后不忘净手,换衣。

杨子仪喜欢干净,那件大氅是他唯一送他的东西,杨子仪到死都带在身边,他不能弄脏了。

迈出房门时,天上开始飘雪,狂风携卷着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顷刻间一片银白。

他悄悄把怀里让抱得更紧了一些,用下巴去蹭他冰冷的脸颊:“子仪,你看,下雪了……”

新挖开的墓坑有些湿冷,他自己躺在里面,将杨子仪抱在怀里,用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他记得杨子仪从前最怕冷,受寒了病的厉害,他骂他不知爱惜,往往换来一声冷笑,现在怎么被他抱着就这样听话呢?他倒宁愿他站起来给他一刀。

大约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雪了,来的又快又急,天地一片雪白,似乎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埋葬在这茫茫大雪之下。

他茫然的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直至大雪及腰,直至半空飞回一直力竭的飞鸟。

——那是,一只雪白的信鸽。

他最终没有死,被来迟的亲信从雪中刨出来,醒来时已经在山下的农舍里,怀里还死死攥着那件月白的大氅,可怀里的人已经不见踪迹。

等他磕磕绊绊的冒雪上山时,已经只能看见隆起的坟丘,他的杨子仪被埋在雪下,再也回不来了,可他却还活着。

手边是那只信鸽带来的羽信,长眠雪下的人向他撒谎说着诸事安宁,阳光微醺,他不知道今年的冬天又长又冷,到了如今仍是大雪纷飞——他再也看不见了。

年轻的将军忽而紧紧抱住怀中的大氅,痛哭失声。

——他还不能就此死去。

杨子仪给他编造了一个如此可信的谎言,要他为当今陛下征战一生,忠诚于生,不生反心,直至死去,那是杨子仪最后的心愿,他不能不去完成。

他生时自己从未如他所愿,如可如今他不在了,他不能连他最后一丝心愿都达不成,那是杨子仪用一个人死在深山中换来的谎言,他总该如他所愿。

十年。

齐远侯陈林一直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剑,剑之所至,四方皆平。

哪怕他当年曾有过几近谋反的意图与行动,陛下都未曾惩处他,他们并非相互信任的君臣,却因为某个不知名的联系,牢不可破。

曾有无数人试图挑拨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但结局无一例外,齐远候对帝王的忠诚,远超过朝中任何一个臣子,忠诚的仿佛曾经的那些隔阂从不存在。

——他们虽然他们并不亲密。

齐远侯一生未曾娶妻,陛下为他加官进爵,赐下金银无数,唯一未曾下旨为他指婚。

外人曾讥笑说,景帝养了一条好狗。

——一条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冷酷无情的好狗,除了忠心别无可道。

若非当今陛下对谢后用情之深,怕是难免会传出些不堪的传言。

这位侯爷无牵无挂,战场上最不惜命,偶有老将在看见时会感慨一句,齐远候杀人时颇似当年的杨将军。

若有人问起那位杨将军是谁,老将便会笑一笑。

——是个懂得功成身退的聪明人,在风头整盛时退隐山林,离了朝廷是非,想到如今该是儿女双全。

齐远候听后便会喝一杯酒,露出不知名的神色,想着那个人是否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身体康健,儿女双全。

——多好。

十年后的冬天,年大夫连夜赶回皇城,从阎王手里抢了陈林一条命回来——被刺客一剑刺入肺腑,贯穿胸膛,只剩了一口气在。

醒来时,多年好友红着眼眶给他端药,他怔了怔,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心无挂念的去见他。

“是啊,”年大夫强忍了鼻头的酸意,“再有一个月就能去见他了,还有什么遗憾没有?陛下已经传了口谕,说你若有所愿便无不得。”

他这才看见灯火一旁坐着年过而立的帝王,一身墨黑的长袍卷地,眉眼间是随着年纪日益增加的威势,眼里唯有的温柔,给了依靠在他怀里的人。

他与帝王并无交情,这一回也不过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来看一眼罢了,他静静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人,心中不是没有羡慕。

若子仪还在,他也必然对他好,比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他好,只是可惜他终究没有了那个机会。

他想一想说:“他每年冬天给我寄一封信来,我知道以后也有,可我等不下去了,我知道知道那些信都是誊抄的——我想看看他的绝笔。”

他咳一声裹紧了身上陈旧到隐隐泛黄的大氅,眼里有几分暖色:“我想看看他写给我的信。”

帝王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哀色,当年故人走的走散的散,现在连陈林也要去见子仪了。

他微微点头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只是轻着手将怀里的谢公子抱起朝外走去,临出门时方才轻声叹息:“原来,你早已知道。”

——知道他早已不在人世,却还是如他所愿自欺欺人十年。

屋外大雪纷飞,像极了年前送走杨子仪的那场大雪,帝王抱着他的谢公子,轻声呢喃:“他们都要走了……”

那是无法言明的凄凉与哀伤。

“我会一直陪着殿下。”怀里畏寒的人从狐裘里探出头来,亲吻他眉间坠落的雪花,眼里是与少年时别无二致的炽热与深情。

李云深抱紧他,胸腔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一如多年前一般因他剧烈跳动,晕湿眼角的说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幸好你在。”

他不能想象,若谢青吾不在了,他该怎样活下去,坐拥万里山河,高高在上,孤独终老,甚至死后都无法与之同葬于一处,他这样庆幸,上天把他的青吾还给了他。

若是一死一生,活着的人要远比离去的人痛苦,生不如死,方才是这世间最为残酷的刑法。

以陈林的身手,是否当真是躲不开刺客那一剑?他是躲不开还是不想躲,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知道。

陈林一个人生不如死的走过了十年,若是他,肩负天下的重担,连寻死都要有千般顾虑,若是谢公子不在了,他又要经历怎样漫长的时光?

——他不敢想。

于是陛下下诏,从四面八方将散落各地的信件收集过来,十年生死两茫茫,当年那些亲信死的死走的走,一百封信只收到三十来封。

将死之人珍惜的抚摸着那些泛黄的宣纸,看着那已经模糊的字迹,想象着当年那人提笔时的模样。

那些信断断续续,每封信前都交代了,若有朝一日,齐远候婚配,即刻就地焚毁。。

——幸而他一生未娶。

他从那些残缺不全的信件中,去感受杨子仪的一生,就仿佛那人果真还活在世上一样,那些信正好是一百封,虽然散落不全,可命运到底眷顾了他最后一次。

最后那封信终究还是送到了他的手中。

写信之人在落笔时大约已经快握不住笔了,字迹蜿蜒不清,却是一笔一笔画难得郑重。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直至最后,他才敢告诉他,我爱你。

陈林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当年,原来在最后之时,是说过爱慕的,只是从未想过叫他看见。

——一年一封,他写了百年之数,可他明明知道就算没有意外,他也一生看不见此信。

期颐之年,这从不是凡俗可轻易达到的岁数。

若非他将死想再看一看他的字迹,也许终其一生也看不到这一句。

杨子仪啊……

垂死之人笑出了泪,轻轻将信贴在心口,仿佛了却了什么心愿一般,终于缓缓睡去。

——他这一生,留的最后一个心眼,便是当年在他身旁多留了一个墓穴。

他死后将于他的杨子仪葬在一处。

——生不同眠,死同穴。

※※※※※※※※※※※※※※※※※※※※

杨将军和陈林这一对,我还是心疼他们的,除了这个结局,没有其他更好的可能了

破镜难圆,最好的结局可能就是杨子仪死在了陈林的身边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出典]春秋《诗经·国风·邶风·柏舟》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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