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日光微醺。
他跟着母妃蹦蹦跳跳的去给父皇请安,他那时七八岁,已经长到母妃腰际,手心里攥着一把木制的小刀,展示似的比划给母妃看。
——身边的教养嬷嬷一脸惨不忍睹。
他这副模样太过顽劣,七八岁的年纪,母妃又向来惯着他,调皮捣蛋,宫里几乎是万人嫌,父皇推行尚文知礼,他的皇兄皇弟都安分懂礼的很,唯独出了他这样一个异类。
最小的六弟因为病弱更得父皇宠爱些,父皇看他的目光冷淡,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关系,父皇冷落他,他就悄悄去拉母妃衣袖,然后就能看见母妃把手从父皇掌心挣脱出来,安抚的摸摸他的脑袋。
他弯着眼睛去蹭母妃掌心,眼角余光能看见父皇微微抽搐的嘴角。
“……”
父皇对他冷淡一分,母妃就会加倍的对他补偿回来,母妃从来不让他受任何委屈,所以,有什么关系呢?父皇的宠爱,他才,不需要。
不过今天的请安似乎格外长一些,他昨天晚上玩的太晚,这会儿有些困了。
眼帘正要合上之际,小太监突然领了一群小少年进殿,他一眼看见最前方那个身着青衣的小公子。
一身剪裁合身的浅青锦衣,束着端正的玉冠,精致好看的眼睛之中带着一丝冷清,让他无端想起初春抽发的纤长的柳枝。
他立时记起,今日似乎是要挑选伴读的日子。
伴读就是以后可以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陪着他读书,陪着他识字的人,至于母妃说的那些什么日后的心腹根基之类的,那都不是他现在能明白的事情了。
“母妃——”
“母后,我要他!”
跟他一同出声的是他的二皇兄,皇后唯一的嫡子,朝堂内外默认的未来的储君。
李云深不太喜欢这个皇兄,明明没什么本事,力气比不过他,念书比不过四弟,长得还不如六弟好看,但总是仰着脑袋走路,好像眼里装不下任何人的模样,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目中无人。
哦,这个词还是后来谢公子教他的。
而且二皇兄也不喜欢他呀,看他的时候就恨不得把他脸上盯出两个洞来似的,所以大家都是互相不喜欢而已。
而后勤政殿便乱成了一团,母后和母妃争执着,父皇扶着额,小皇子由嬷嬷们领着乖巧的坐在一旁吃糕点,那群小公子们则还跪在地上。
他就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小公子看,哇,真好看,比小皇子里最白净清秀的六弟还要好看。
母妃和母后素来不对付,这一场就没有争执就没有结束的时候,小皇子们只觉得无聊,苦的却是那些小公子们,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未有结果。
李云深挣开嬷嬷的手,捏了一小块糕点,噔噔跑到小公子面前悄悄塞进他手里。
——他所谓的悄悄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自以为无人发现的,小心塞进人的掌心。
一直扶额的皇帝陛下终于因为自家三小节的动作激记起了众位世家公子,瞥了爱惹事的三儿子一眼后,方才挥手命人起身。
——他险些以为臭小子又要调皮,往常皇亲里来两个小表兄都没见他客气过,该欺负哭的一个都没放过。
——这回怎么这么乖?竟然不是塞毛毛虫?
母妃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他只好就乖乖的回到了母妃身边,去拉母妃的袖子。他在外面顽皮的很,但在母妃面前他一向十分明白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母妃带他回了延庆宫。
他是一个人回去的,二皇兄得了伴读得意洋洋的朝他笑,而他只是有些不舍得去看那个小公子。
自始至终,哪怕是他给小公子塞糕点,他都未曾抬头看他一眼,为什么呢?
——他明明一直规规矩矩没有捣蛋啊。
他有些苦恼,父皇试图补偿让他再挑选一个中意的,他拉着母妃的手,摇头。
母妃教过他,如果得不到那个最好的,那么宁可一个都不要。
走出去的时候,那个小公子似乎偷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没有,李云深看过去就看见他低着头,安静的看着手里的糕点。
——他不喜欢梅花糕吗?
李云深很想去问一问,但二皇兄站在那里,他一点都不想过去。
回去的路上,母妃问他为何那么想要谢国公府的小公子做伴读。
那时的母妃大抵是希望他说出些什么,谢国公府如今势力鼎盛,而谢小公子是谢老国公最为疼痛的孙儿这类的话。
但他歪头认真想了想,说,“因为他最好看——比母妃还要好看!”
“……”
这是个失败的回答,让淑妃娘娘在多年来一直有种,儿子有了媳妇就不要娘的感觉。
但淑妃会不喜欢谢公子,兴许还要归结于方才的争执,她在深儿挑伴读的事上输给了皇后,而她向来心高气傲,每回看见谢家那个小公子,她都会想到他输给皇后——只因为皇后才是那个人明媒正娶的妻。
而后李云深则因为烤御花园里的红鲤被父皇禁足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他回国子监上课时发呆,被太傅拎起来背书,正绝望时,身后有轻声提醒。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
声音好听,人也好看,他偷偷往后望去,惹的太傅敲响桌子——
——那是少年时的谢青吾。
天资聪颖,俊秀温雅,出身不凡,哪怕眉目间略显冷清,也是国子监里最得太傅欢心的学生,哪怕目中无人如二皇兄也要笑着同他说话的人。
但好景不长,谢老国公故去,谢父执掌谢氏,从外面勾栏里接出了一个娇媚的女人,还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谢夫人病了一冬,病好时中馈移手,夫君尊重不在,谢青吾在宫中开始举步维艰。
人性本就是趋利避害,而皇宫之中,捧高踩低,永不曾少。
李云深第一次明白这个道理,便是因为谢青吾。
谢父无能,谢老国公故去不过一年,原本牢牢握在手中的兵权便被陛下收回,就算还剩下个世家的架子,在朝中也算不得什么了,而连谢国公都不看重了的谢青吾,日子也越发难过起来。
李云深第一次发现此事是在一次课上,几个世家子弟故意打翻了谢青吾的砚台,浓黑的墨汁溅了他一身,他没多说什么,低身去拾时又有人踢了砚台一脚,那端砚登时便碎成两半,墨汁溅在他脸上。
少年白皙的侧脸像是突然长满了黑痣,他微一愣神抬袖去擦,便糊了一整张脸,周围便登时一片哄笑,太傅沉默不言,只让他出去清洗。
然而这并不算完,国子监的宫女不知听了谁的话,并不上去伺候他,他独自在清洗时被世家公子支使小厮推进了井里。
李云深一开始也以为只是玩笑,直至后来发觉不对时,谢青吾已经摔进了井里,少年们探头探脑地站在井边嬉笑,他们并非当真想淹死谢国公府的小公子,却只准备在他将死未死之时将他捞起来。
——孩童的恶意有时令人胆寒。
后来这群嬉笑的公子被赶出了国子监,因为他们失手将淑妃的三殿下推进井中,并见死不救。
陛下震怒,将那几位世家子弟的小厮全部处死,父辈受斥,小辈禁足。
而李云深和谢青吾的关系,开始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好起来。
谢国公府未曾败落时,其实多半都是谢青吾在照应李云深。
李云深功课不好,若不是谢青吾时常帮衬,他自己在太傅面前实在是难以过关,而且因为他跳脱(调皮捣蛋)的个性,跟皇兄皇弟们一直都合不来——也就是四皇弟不嫌弃他。
或者说没有皇子愿意和他好,他是淑妃的儿子,而淑妃一生嚣张跋扈,圣眷优渥,相应的忌惮嫉恨的人也多。
那一回两人被捞起来时都灌了不少的水,但李云深因为从小下水摸鱼,情况要比谢青吾好的多。
淑妃听闻李云深落水,亲自赶来国子监,他母妃从前习武,身子骨不是闺阁中那些弱质女子,哪怕当时李云深已经八九岁了,还是能一把把他抱起来。
——她拍着李云深的背,额头抵在李云深湿漉漉的发上,整个人都在颤抖。
那时李云深尚且年幼,并不知一向强势的母妃何以这般激动,一直到后来才慢慢懂得。
这个宫中想要他们母子死的人太多了,她再如何强势,说到底也不过一个母亲。
最后是母妃将他抱回去的,他就伏在母亲怀里,初秋的天,风一吹就冷得瑟瑟发抖,母妃将他抱得很紧,哪怕父皇来了也不肯放。
皇帝将两只落汤鸡轰去泡温泉沐浴,因为他要哄自己媳妇儿。
谢青吾十分狼狈,一身的泥水和墨迹,长发湿哒哒的粘在眼睛上,湿透的衣衫勾勒出单薄的身躯,瘦的叫人惊讶。
有几滴墨汁溅进眼睛里,他攥着锦帕好几次都没擦干净,反而将眼眶都擦红了,李云深游过去帮他擦眼睛,他怕弄疼他,动作轻得出奇,可谢青吾的眼眶却慢慢的更红,就在李云深以为他是否会哭出来的当口,他扬起了头,把眼泪倒灌了回去。
李云深无端觉得心疼。
当天晚上谢青吾会送回谢国公府时,母妃在给他擦头发,母妃少有那般温柔的时候,他像只大猫,在母妃怀里听见声音后迷糊了一下,突然蹬蹬跑出去,给人塞了一个暖炉。
虽然还是秋天,但刚刚落了水,路上多冷啊。
谢小公子捧着暖炉许久未曾抬头,冰冷的手指普一接触热源,烫得几乎叫他捧不住,可又根本舍不得放手。
许久他轻声道,多谢殿下。
很久之后谢青吾都能记得那一刻自己掌心的温度。
疼痛得让他冰凉的心脏,隐隐发疼。
第二日李云深就钻进延庆宫里的库房,将父皇赐下的龙鱼砚台翻了出来,放在了谢青吾的案头。
——御赐的,看谁还敢打翻!
他想护着谢青吾。
于是那一日国子监放学时,二皇兄径自回宫,丝毫未曾顾及身为伴读的谢青吾。
谢国公府不复从前荣光,他本就有些不满,而如今谢青吾又与李云深亲近,他更是不喜,再者,谢国公如今分明对谢家三子谢青元更为疼爱——他只比李云深大上两岁,但远不是李云深那样单纯的心思。
淑妃太强势,将李云深保护的太好了,她失去过一个儿子,再加上陛下对李云深冷淡,她自觉深儿缺了父皇宠爱,她做母妃的,更要加倍补偿,是以恨不得把李云深捧在掌心里疼宠。
其实天子对她百般宠爱,她所享用,有时甚至越过皇后,而但凡给了淑妃的,到最后自然都落到了李云深手中。
二皇子走得决绝,谢青吾在夕阳下站了一会儿,二皇子不喜他,他却不能任性,他除了去追上二皇子外,别无他法。
当日二皇子罚他在殿外跪了半夜,他年纪虽小,但人情冷暖经历的并不算少。
七岁那年,娘亲和哥哥带他出去看花灯,他在街上瞧见父亲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男孩叫父亲爹爹,身旁娇艳的女人握着父亲的手轻声叫相公。
那日是他生辰,他曾去书房央求父亲和他出去看灯,父亲以公务繁忙为由拒绝。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在母亲和哥哥赶来之前,拉着娘亲的衣袖往另一边去,他说:“娘亲,那边的灯不好看。”
说话时他甚至还在笑,母亲体弱受不得刺激,他想。
他怕母亲受不住,她那样常年病弱的人,又对父亲那样用情至深——
有什么事他受不住的呢?不过是被罚跪半日罢了,他正在黑漆漆的长廊里,冷静的想。
从小被宠大的世家公子,沦落到任人欺凌的地步,也不过一夕之间。
——好在三殿下对他极好。
年后生辰,正赶上秋狩。李云深在小皇子的比试中出了些意外,受了些伤,在营帐里养着,谢青吾不愿意去看二皇子的脸色,也不放心三殿下,便也寻了个由头留下在帐子里给李云深念书。
李云深生平最不喜欢读书念书,太傅念书他总是睡着,但能是因为谢青吾生了一把格外好听的嗓音,他到也还能听得下去。
但听久了难免无聊,一向闹腾的李云深哪里受得住这种憋屈,当天夜里便拉着谢青吾偷偷跑出围猎的山林,去山下看热闹。
原以为他们肯定是跑不出去的,但不曾想一路顺利,李云深觉得是自己身手好,谢青吾却明显感觉到身边一重又一重非比寻常的护卫。
——有人放了他们出来,并派了重兵护卫。
大约是要出些重大的事情,不愿让三殿下搅和在里面。
会出些什么事情呢?是否会与三殿下受伤有关?他这样想着,冷不丁被人拉住了手。
“殿下——”他受了惊吓似的喊了一声,然后在张口的瞬间被喂了一样东西进嘴里。
——甜丝丝的。
“这是?”他睁大眼睛。
“松子糖啊,好吃吗?”李云深也是第一回吃,以前吃什么都要验毒,母妃又不让他吃没验过的东西,自然,御膳房也不会做这些市井玩意儿。
谢青吾愣了愣,那甜从舌尖滑到心口,明明是街上一般的吃食,比不得御膳房的精致,甚至甜得有些发腻,他那样挑食的人却并不觉得难吃。
“嗯,”他点点头,轻声道:“好吃。”
然后,然后就看见李云深欢欢喜喜的转头向老板道:“都要了!”
谢青吾:“……”
那一日李云深带他去吃了寿面,买了糖人,还有精致的小簪子,绣着青鲤鱼纹路的浅色腰带,少年低头的时候锋利的眉眼低垂下来,沾染天边最后一缕夕阳显得格外的温柔。
那天回去的路上,李云深一路背着他,回去时才发现一切都已变了天,大皇子重伤垂死,其生母被杀,淑妃的贴身物件遗落在一旁,皇后亲自将淑妃下狱,他们被推搡着回了宫。
李云深有些吓蒙了,谢青吾便一直在旁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握了一路。
而那时他还是二皇子的伴读,本应陪在二皇子身边,他此举太过让二皇子面上难看,回去便被气急的二皇子拿砚台砸了头,瞬间头破血流。
从小养的精细的小公子受了那一下,整个人都懵了,几乎是站不住,温热的血迹流进眼睛里,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可是问他后不后悔,大约并不。
李云深回了宫便直奔勤政殿,跪求父皇开恩,但父皇压根就没理过他,他跪了一天一夜连父皇的面也未曾看见。
后来谢青吾撑着伞过来看他,给他塞吃的,他在他低头的时候看见他头上寸长的伤口。
二皇子下手委实重,谢青吾昏迷了一夜,醒来听说李云深还跪着便拖着伤跑了过来。
“他打你——他打你——他怎么敢打你?”李云深只觉得胸膛里有一口热气滚烫的涌上来,他想站起来,但跪的太久,一时晕眩又重重跌了下去,谢青吾慌忙抱住他,伞被扔在一旁,雨水滑落他的长发,瞬间沾染血色。
李云深死死把人按在自己肩上,手护在他伤口上,不让雨水淋着,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我不跪了,我不跪了……父皇不喜欢我,他不会见我,青吾,你回去看大夫,母妃不在太医我调不来,你回去——别陪我淋雨,我去求齐叔叔,他是外公的徒弟,他会帮我的,青吾,你回去——”
李云深觉得他肆无忌惮的童年,好像就死在那一瞬间,甚至于往后很多年,他都从来不跟父皇亲近。
因为他最绝望之时,父皇不在,在他身边的一直是谢青吾。
母妃被关了半个月,他曾去天牢探望过一回,阴暗潮湿,血腥肮脏,母妃身上没有伤痕,脸色却苍白得可怕,但她自始至终都仰着头,从未落下一滴泪。
李云深抓着栏杆哭得不能说话时,她摸了摸儿子的头,虚弱的呵斥:“不许哭,我的儿子,宁可流血绝不落泪。”
顿一顿,她轻轻笑了,“因为那些人就想让我们哭啊,我们,怎么能如他们所愿——深儿,不要哭,不要让他们得意,哪怕是为了你,母妃也一定会赢。”
而后他便看着母妃从他袖中摸出来齐叔叔塞给他的匕首,一边笑,一边刺进了自己的腹部。
“母妃!不要——”他伸手去拦,去拉扯,但母妃便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一刀一刀深入血肉,鲜血喷溅在他脸上,他哭得全身发颤,母妃用另一只手给他擦着眼泪,语气轻柔。
“别怕,与其让他们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留不下痕迹,让你父皇无法发作,还不如我自己动手——深儿,睁开眼,别怕,你要好好的看着,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要走到高处便免不了手染鲜血,有别人的也有你自己的——不择手段,因为有所得必有所失。”
她在李云深面前自残,让他看的清楚明白,她说:“深儿,你要记住这些,因为以后,都要一分一分讨回来。”
母妃在第二日便被父皇抱回延庆宫,他从未见过父皇那般暴怒的神情,而后向来温和的帝王下诏血洗慎刑司,百官劝阻无用。
皇后亲信的血染红御花园之时,他听见父皇与母妃争吵。
“那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你怎么能——”
“是啊,孩子,那他对深儿动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深儿也还只是个孩子?你想说些什么?说她是你和我的陪嫁丫鬟留下的孽种,你的长子?那我的涵儿呢——”
“他想置深儿于死地是陛下说过什么吗?他们敢对我的深儿动手,我便不能对他们动手,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把深儿生下来,我就该让他跟着他的兄长一样,才出生不过几个月时就——”
母妃突兀停住了,半响之后他听见一阵凄厉的惨笑:“我当初,怎么就信了你呢?我的涵儿和深儿,我该带着他们一起死了才好——陛下说是不是?”
“反正陛下瞧不上深儿,我在宫中举步维艰,就连护住我的儿子就是都是错的……陛下,你怎么,不让我去死呢?”
她问他,你怎么不让我去死,让我在死在慎行司,在涵儿断气的那一刻,早早死去。
很久之后他听见父皇的声音,高高在上的帝王轻声说,阿宓,你要好好活着。
声音是从未听过的惶恐与绝望。
“我会好好活着,我当然会好好活着,我死了深儿该怎么办呢?不得父皇宠爱,身边没有亲族支持,外公还在千里之外——我死了我的深儿一个人该怎么办呢?”
她喃喃着,怔怔的望着房梁,“若深儿出了事我就跟他一起去,我没有涵儿了,不能再没有深儿……”
很久,她回头朝帝王笑了笑,像沙漠里盛开的曼陀罗绝望中透着危险,却又美艳得令人心折:“任何人伤了我的深儿,我都会百倍奉还,无论那人是你的妻,你的妾,还是你的儿。”
“你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
后来皇长子苏醒,向皇室宗亲证明并非是淑妃所为,而是刺客潜入刺杀,于是皇帝重惩国舅爷,同年加封淑妃为淑贵妃。
没有人会知道,原先的皇长子早已命归西天,如今这个,不过是皇帝为了给淑妃脱罪精心伪造的赝品。
自此之后皇帝对淑贵妃恩宠更甚,他几乎是将所有能给的,全部拱手送到她的眼前,此消彼长,皇后在宫中开始越发不顺。
当年皇后怂恿皇长子加害李云深,失败后便利用淑贵妃除去皇长子,再借此罪将淑妃下狱,并在同时借淑贵妃之名置六皇子于死地。
一环扣一环,一举多得,她本以为胜券在握,却到底还是低估了帝王对淑贵妃的宠爱。
——哪怕是杀了他的长子,也依然无动于衷。
这是帝王的深情,也是帝王的无情。
淑贵妃从来不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性格,她的报复来得迅捷又猛烈。
皇帝携皇后去泰山祭天之时,她对二皇子动手。
帝王对淑贵妃先前的步步紧逼,从未插手,反而选择放纵,他却没有想到是淑贵妃竟然大胆的对他的嫡子动手。
兴许也不一定是报复,长子嫡子尽数身亡,身为皇三子的李云深,就将是最有资格继承帝位之人。
二皇子夏日里贪玩不慎落水,病下时所有人都觉得只是普通风寒,皇后虽然着急,但祭天乃是大事,她若不去就是有失体统,身为皇后有太多人在盯着她身下的那个位置。
——她不能出任何差错。
帝后出行的第三日,二皇子所居的文华宫失火,侍卫宫人救火的空档里,淑贵妃的亲信云锦在二皇子的药膳里加了最后的药引。
而当时谢青吾就站在小厨房外——他过来给三殿下拿糕点。
他还是二皇子的伴读,二皇子病了,他也要在文华宫守着,李云深刚刚赶走了两个无趣的新伴读,跑过来和他说话,晚间饿了,谢青吾便过来给他偷糕点。
——曾经多么克己守礼的的小公子,硬是给李云深带着学会了偷吃东西。
他撞破了怎样一桩宫廷秘事,他不敢想,皇后和贵妃的争斗,毒杀皇子的罪行,等房中人出来他必死无疑。
想通这一节时他转身就走,但到底还是紧张,慌张中踩到了堆积的落叶。
云锦是淑贵妃的贴身宫女,在边疆时就跟着从小习武而力非凡,听见声音的刹那,手中匕首抽出,人已经飞身向外。
拨开草丛的瞬间,他看见自家殿下低头含住了谢家公子的唇,嘴里还在小声嚷:“青吾,想死我了……”
沾出了毒的匕首,堪堪停在小殿下发梢,云锦赶忙停住。
被人发现了的小殿下慌忙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按,红着脸回头,“云、云、姑姑,你怎么在这里?”
他怀里的小公子可能是因为被人撞破,羞耻不已,还在微微发着抖,自家小殿下便耐心哄着:“没事,没事,不怕不怕,是云锦姑姑……”
“云姑姑,青吾他面皮薄,你,你可不许说出去啊——你不许吓他!”看着自家小殿下像只护仔的母鸡把人护着的样子,云锦脸色略有些僵硬。
小殿下今年虚岁也有十三,是该通晓的人事可怎么会——
当天夜里三更天,李云深拉着谢青吾跪在延庆宫外。
淑贵妃出来时面上一片阴霾而后,便是铺天盖地的鞭子。
李云深一下子扑在了谢青吾身上,“是儿臣以势压人!不关青吾的事,母妃你要打就打我……”
哪怕后来被打得皮开肉绽,他都未曾放手,母妃极为宠爱他,虽然有时严厉,但下这么重的手还是第一次,谢青吾一开始还愣着,而后背猛的伸手推他,:“殿下——殿下你躲开,我受的住,你躲开……”
淑贵妃一开始就不是想打自己儿子,而是那个仗着容貌,勾了自己儿子的贱种——以男子之身勾人的自然都是自甘下贱。
李云深抱着他怎么也不肯松手,谢青吾的力气怎么比得过他,挣扎不开,就只能牢牢的抱住他,企图用自己的手臂,帮他多受两鞭子,第一鞭子打下来的时候,谢青吾颤抖了一下,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李云深慌忙的把他护得更紧:“你松手,疼不疼?”
谢青吾只是摇头,说着不疼,抱他更紧。
可怎么会不疼呢?他受一鞭子都疼成这样,殿下为他挡了这么多下怎么能不疼?
淑贵妃出手颇狠,等停下来的时候李云深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她第一回对儿子下那么重的手,太医看诊时她在一旁亲手揭开粘在李云深背上的衣裳,被鲜血浸透衣衫,血肉模糊,她的手刚刚触上,李云深便疼得一抖。
是真的疼,长这么大都未曾这样打过,母妃是下了死手,如果他没拦住,青吾——
“”知错了没有?”淑贵妃不自觉放轻了手上的动作,还是心疼的,毕竟是自家儿子。
少年声音闷闷的:“母妃,我没错......”
淑贵妃手下稍稍用力,李云深便疼的说不出话来。
后来他稍好好了些,便拖着被打残的腰臀,艰难去给谢青吾送药,谢青吾两只手和胳膊被鞭子抽的红肿不堪,端不得的东西,李云深就半跪在地上喂他喝粥,两个人一个手残了一个站不得,看着就像两个残疾,互相依偎扶持,一时让人好笑又觉得心疼。
喝完给他擦嘴时。指腹处到少年柔软的唇瓣,谢青吾和李云深同时愣了。
其实文华宫守卫森严,哪怕一时因大火疏漏,守卫厨房四处也都有人,当时只要谢青吾张口喊一声,云锦就会暴露,他没有喊,不过因为认出这位是李云深母妃身边的亲信。
而后三殿下吻住他的时候,他其实是愣住了的,炙热的唇舌贴上来,明明什么都还不会,却还硬装着做什么风流浪荡子的模样说那胡话,但握住他腰的手却生涩的很,根本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
谢青吾本是能推开他的,却在那瞬间犹豫,并不是害怕,而是——
而是什么呢?他没有细想,亦不敢细想。
若是被云锦发觉,他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东西,那他必死无疑,但若是与三殿下情窦初开,亲热时不慎发出声响,只要不曾看见下药,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谢青吾忽然想到一件事。
李云深知道他必死,不惜以此方式将他护住是不是也曾看见了云锦下药。
他其实是知道的,他的母妃杀死了他的二皇兄。
宫中争斗杀伐,他其实知道。
当天夜里二更天皇后唯一的嫡子因高烧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李云深抱着谢青吾蜷缩在寝宫的榻上,声音很轻,“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青吾,我会保护好你的……”
国子监中那些令人胆寒的恶意,多半受制于二皇子之手,明明已经厌弃了谢国公府,只因着李云深喜欢,便空留着谢青吾在身边,动辄打骂羞辱,而现在他不在了。
再也不能颐指气使,目中无人,就那样轻易的没了声息——哪怕贵为皇后嫡子。
黑暗里两个半大的少年象两只受伤的小动物互相依偎在一起,在这个令人恐惧的深夜里,守着足以令无数人丧命的秘密。
——我会保护好你,他再一次重复。
我不会让你被这吃人的皇宫吞掉,我会保护好你,让你好好毫发无伤的留在我的身边。
那是十三岁的李云深在自己心中立下的誓言。
二皇子夭折宫中乱成一团,皇后抱着二皇子的尸身哭了三天,百官大拗,皇帝哀伤过度,一病不起。
李云深挨了一顿鞭子,又跪了一夜,最后一瘸一拐的去撒娇,“儿臣是真心喜欢青吾,当初第一眼看见就喜欢,母妃——母妃——”
十三岁的少年可以撒起娇来像一只蠢笨的大狗,淑贵妃看的嘴角直抽搐,终于忍不住将他扔了出去。
宫中剧变,淑贵妃诸事缠身没那么多心思去管李云深,是以让谢青吾留在了他的身边,只是身份变得极为尴尬——侍童。
淑贵妃不欲让儿子断袖的事被传出去,因此,宫中一致缄口不言,再加之谢国公府对谢青吾并不上心,一时竟无人知道他是做李云深的男宠而非伴读。
只是宫中知情者难免瞧不上他,男妾脔宠都是比宫女更低一等的存在。
好在李云深对他极好,二皇子的死让朝堂内外震动,一时宫中挂满白绫。
李云深其实并不太懂断袖之事,他还未经人事,所以当某一日掀开纱帐,发觉仅着单衣的谢青吾跪在榻上时他懵了。
只有一件单薄的外衣,露着大片莹白的肌肤和一节修长的小腿,也不知是跪了多久。
李云深脑子里轰的一声,许久才知道手忙脚乱的给他裹上被子,他不知该说什么,谢青吾是世家公子,现在却是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这些必然是宫中伺候他的人教他这样的。
他只觉头皮发麻,一时之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好,僵持片刻后谢青吾分了一半被子给他,轻声叹气:“殿下若是再不睡。明天该起不了了,朱夫子的课去迟了,可是要罚抄书的。”
一句话吓得李云深赶紧闭眼。
李云深第二日早起时才发觉自己的睡姿究竟是有多不好,一条腿搭在谢青吾腰上,一只手按着谢青吾的后脑勺,一副像是要把人紧紧往自己怀里按的架势。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的收回手脚,自己滚下踏榻去,自小自食其力的三殿下极快收拾好了自己,小声吩咐不许打扰后才慌慌忙忙的往国子监跑。
谢青吾在他走后睁开眼,茫然而放松的看着房梁发怔。
——他其实一夜未眠。
身份尊贵如三皇子,若真有了那个兴致,昨夜要了他又能如何?
他其实在害怕。
——但李云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