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江南落雪。
谢青吾水土不服,原本便有些不适,终于在某一日和李云深一同出去后起了高烧,李云深下令将半个江南的医者寻来看诊,结果人烧了三日,仍未转醒。
原本在皇城烤火的年大夫几乎是被暗卫日夜兼程拎来了江南,来的不算及时,人已经快要烧坏了,咳嗽时断断续续的咯血,病弱苍白,好似窗外坠落的,即将融化的薄雪。
皇城的冬天干冷凌冽,江南却总是湿冷的,这些年他体内寒症越积越重,在大雪中追上李云深那两回险些将两条腿都冻烂了,好不容易将养着习惯了皇城的气候,如今跟着李云深四处奔波就没安定过,不发病才是怪事。
也正是此时隆城传来密信,云桑领八千兵力出城求援隆城兵力不足三万。
——这是最好的时机。
马上就要冬天了,边境粮草运送已经迫在眉睫,外族更是虎视眈眈,云桑的兄长是个庸才,匈奴大半支持于他其实也是看在云桑大周皇后的面子上,若等她求到援军,到时局面更加混乱,一切便更加难办。
他该抓住时机,可谢青吾尚在病中。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可他同样答应过谢青吾,绝不会再丢下他,事实上,他根本不敢留下他。
一闭上眼就能看见熊熊烈火,其中的绝望几乎能将他压的窒息,年大夫给他看过,末了抓了两副凝神静气的药,斟酌着告诉他,心病还须心药医,需对症下药,可惜他医术浅薄,无能为力。
脾气古怪的神医,在帝王越来越迫人的威势下,也早已不复当初桀骜。
——他在不断的失去、挫折、磨难中开始真正的像一个君王。
得到消息后沉寂许久的江南开始迅速活动起来,兵马的调集迅疾而强力,令之所下,无敢不从,而在此时江南富庶的优势开始逐渐显现出来,世家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打开粮仓向新帝表达归顺之意,粮草无忧,即刻便可开拔。
——他想带着谢青吾一同走。
兴许是出于对大夫天然的惧医心理,李云深并不打算让年大夫知道这事,因为不用想也知道,他肯定不让。
当然可以以势压人,他是皇帝无人敢不顺从,可年大夫毕竟算半个救命恩人,医术精湛,撕破脸皮以后难看,鉴于自己战场受伤和谢青吾从来就没有好全过的身子,他觉得以后常相见的几率非常大。
年大夫的医术没得说,谢青吾这两日已经不再咯血。
李云深调兵匆匆赶回来回来时他还未睡下,乌黑的长发随意散在肩上,修长的右手百无聊赖的翻动着书页,左手支在颔下,扇羽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清瘦的侧脸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出一丝静谧安宁。
明明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却莫名让人觉得看不透彻。
李云深突然有种近乎荒谬的感觉——他没疯。
“看的懂吗?”他往前走了两步,坐在榻边低头去瞧他手里的书,——是个民间画本子,他正看里面描好的小人儿。
——莫名松了口气。
“殿下!”谢青吾听见声音立刻就把话本扔了扑进他怀里,因为是半躺着的,这时候从他腰间缠上来,几下蹭上肩膀扑上来亲他下颌,李云深笑一笑,稍稍低头,便捕捉到了原本只是想亲下巴的唇,衔进嘴里欺负。
“这么晚了再看伤眼睛,怎么还没睡?”
——就是要明知故问。
“等殿下......”
回答不出所料,然而这并不妨碍李云深一瞬愉悦的心情,他低头吻一吻人鬓角,小声诱哄:“我这两日便要出征了,想不想和我一起去?”
“等我打下隆城给你做聘礼——青州我必定要收回来的,就给舅舅一个候位再添半个隆城,到时我们就回去成婚,皇城也许久没有办过喜事了,到时放一夜的烟火给你看,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他好像记得谢青吾是喜欢看烟火的,至于为什么却是一时记不清了。
只是心中迷迷糊糊有着这样一个映像,皇城里那个下着雪的冬天,他牵着少年的手,磕磕绊绊的往前跑……
“好。”傻子埋首在他颈窝里,一边答应一边悄悄伸手去环他的背。
也不知道究竟听懂没有。
“乖。”李云深喜欢他这些小动作,显得依恋又亲密,顺手捞过一旁的厚冬衣给人捂上,又添了一件厚披风,直至把人裹成了团子才稍稍放心。
“等会儿不要出声,我带你去看看聘礼好不好?”
——这已经是将隆城视为囊中之物了。
傻子连忙点头,李云深亲了亲他耳垂,这才把兜帽掀起来捂严实了,开始亲自去收拾东西。
带的最多的自然是药,冻伤膏、风寒药丸、烫伤药、还有温养心脉治疗咳疾……瓶瓶罐罐收下来也有一包了,李云深苦笑了一声去刮他鼻子:“怪不得吃不下东西,药都吃饱了。”
触手都是突出的骨骼,李云深摸了摸他遮在兜帽里的脸颊,过去跟他咬耳朵:“我迟早要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再不让你吃这些玩意儿……”
那药那样苦,他又让谢青吾跟着他受了多少的苦?他还记得自己第一回抱他时就觉得他瘦,心里想着要将他养胖些的,而今多年过去,这人却是比当年更加瘦弱了。
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他日后会将他捧在掌心疼宠,傻子没有那么多计较,自然能慢慢养出些肉来的,有多胖养多胖,,能显富态更好,他臂力好,再胖些也能轻易抱他。
当天夜里皇帝陛下便带着他的傻子开溜了,李云深的武功自是没得说,但以他对谢青吾的上心,放着保护的人自然不是庸手,所以很不幸的,被人挡在了院墙外。。
——倒不是他轻功不好,只是冬日里本来就穿的厚,他又把谢青吾裹成了个团子,瓶瓶罐罐一大包,不被人发现才是怪事。
院里的暗卫虽然觉得陛下带自己媳妇儿私奔的脑回路不大正常,但也识趣的装聋作哑,但守外边的近卫不明白状况,他们只记得陛下金口玉言。
——谢公子若有任何闪失,所有人提头来见。
所以当发现有人试图翻墙时立即拔刀出鞘,并唤醒了一个院子里的人。
李云深:“……”
这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其实他大可以光明正大走出去,但年大夫就歇在谢青吾外间厢房——对,其实他是从后门翻窗而来。
他想带谢青吾走,不惊动年大夫。
年大夫连鞋都没穿,扯了件外袍披头散发的冲出来了,怒气冲冲的脸在看见李云深的片刻失了血色。
——他手里还攥着一把药粉,差一点就扔出去了。
剧毒,毒死三头牛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他险些弑君。
“陛下,这是何意?”年大夫惊魂未定,大冬天的跑出来穿的单薄,他哆哆嗦嗦的准备行礼,被李云深适时拦下。
其实所有人都不能明白,堂堂天子,为何半夜翻墙过来偷自家媳妇儿。
“朕要带他走。”李云深微微颔首。
年大夫愣了愣,心说带走就带走,我还没稀罕当牛做马的照顾了,干什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顿了顿,又猛然发觉不对:“陛下准备带他去哪儿?”
“自然是朕去哪儿,他便去哪儿。”抱着人的手紧了又紧,他不能放心谢青吾一个人留在这里,除了在他的眼皮子下,他不能把他放在任何自己目不能及的地方。
只有谢青吾不在身边,他便不能安心。
即使他明明知道,这样强烈的控制欲不正常,可他毫无办法。
“陛下……”年大夫张了张口,许久,却是换了语气,“谢公子体质虚寒,受不住江南的冷湿,草民这两日刚刚将病势压下,已经再受不了波折,隆城地处中原与,边疆的交界处,现在又值秋冬换季,军营中缺医少药……”
“但您若一意孤行,草民不敢不从——”顿了顿,话锋一转,“早中晚各一次的针灸需两个时辰,早晚各一次的药浴一次一个时辰,治风寒的药三个时辰喂一回,炉上的火整夜不能断,冻伤膏一天抹一回,越往北去越冷,草民还需要继续配药,陛下带的药不顶大用......”
年大夫继续镇定自若交代着。
行军打仗日夜兼程,又哪里来的那样多的时间可以耽搁?李云深眼底暗沉:“若是朕不带呢?”
年大夫苦笑了一下,他和陈林是多年的交情,当年泥瓦巷子里钻出来的,脾气虽然古怪傲气了些,但并不是个蠢货。
两人一时僵持。
李云深不肯放手,年大夫怕病人死在半路。
终于还是叹气:“陛下不妨把兜帽掀开看看他的面色......”
这样久了谢青吾的确一句话没说,李云深刚刚挑开兜帽便看见那人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呼吸微喘,整个人都冷的有些发颤。
“您若是执意带他去,就是要了他的命。”年大夫似早有预料,从衣袖里摸出两枚药丸递过去,轻声叹气:“草民毕竟只是一介凡俗,不是神仙,当年庆王殿下……”
先皇曾下诏寻访天下名医为庆王李云安调养先天不足之症,他当年年轻气盛看中了庆王府里一张前朝古方,也曾去看过,医者治病救人,但终究力有不逮之时。
数年后,李云安用古方换了一张人皮/面具,只是可惜,终究没能用上。
李云深浑身僵硬。
年大夫戳中了他的死穴,云安和皇兄之死引发了他心中的恐慌,而谢青吾的死去则是始终悬在他心头的利刃。
深夜里开始飘落小雪,谢青吾怕冷,整个人窝进他怀里,明明气力不足,却还是固执的搂紧他的脖子,尚带暖炉余温的双手护住他露在冷风中的颈项,他埋在他颈窝里,小声而固执:“我想跟你走……”
哪怕是病死在半途,也想跟你走。
他们两个,从来说不准谁更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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