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李云深做了个梦,梦里大火熊熊烈火,他看不清是祈山还是母妃殉葬的行宫,或者更像是他前生死去的天牢,那火烧的那样大,似乎只要稍稍靠近一些就会被彻底吞噬。
——他看见了谢青吾。
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头破血流,早已残疾的双腿使不上任何力气,却还是拼命往前挣扎着,地上的青砖磨破了他的额头和双手,乌黑的长发因为过于靠近火势而被熏烤的蜷曲,满身黑灰与鲜血,嘶哑着声音喊:“王爷——殿下……”
那声音凄厉尖锐,足以打破这长夜的寂静,他从未见过那般模样的谢青吾,眼里都是燃烧的绝望与疯狂,若非被武艺超群之人死死按在地上,恐怕会毫不犹豫的冲进烈火里。
那场大火烧了一夜,他便在地上挣扎了一夜,没有人能带他走,他便那样看着大火烧尽了天牢,直至红日初升,废墟上方才冒出冲天的黑烟。
他身下的砖石上已经尽是鲜血,十指指甲全部掀起身后是蜿蜒爬过的淋漓血痕,但比这更为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
——被烟熏火燎了一夜,已经流不出任何泪来,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彻骨的绝望。
——他眼睁睁的看着李云深在与自己咫尺之遥的地方被活活烧死。
原来,自己死时,谢青吾就在天牢外。
李云深突然有种感觉,这是自己的前世,自己未曾见过的,过去的另一面。
他看见了自己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尸骸,看见历来爱洁的谢青吾亲手将他抱出去,为他扶棺下葬,而后在一个下着暴雨的雨夜里亲手挖开了他的墓。
电闪雷鸣的雨夜,双腿残疾一身泥垢的人,跪在墓中泥泞的泥土里,怀抱着一具烧的焦枯的骸骨,颤抖的去吻那具骸骨的头颅,这样的景象,不可谓不可怖。
骸骨自然是感受不到冷的,可那人还是将他牢牢护在怀里,生怕他被雨水淋到半分,哪怕自己冷的瑟瑟发抖。
在某一瞬间,李云深很想去抱一抱他,然而手却穿过了他的身躯,只能碰触到一片空气,连夜雨的凄冷都不能感觉到。
低头的时候,他听见那人沙哑的嗓音,喃喃自语:“殿下……云深……他们都该死……”
——仿若垂死之人的哀鸣。
那声音中的绝望与疯狂令人心悸。
而后的十年光阴匆忙而过,他看着谢青吾火化了他的尸骨,不择手段争权夺利,煽动诸王叛乱,而后在一个凄冷的深夜打开城门,将李云霁,将当年对不起他的人,全部一刀一刀凌迟后烧死。
而后抱着他的骨灰进了深山,李云深本以为一切都该到此为止,直到看见墓中洒满的火油——那人的腿早已废了,又不许任何人进他的墓,最终只能自己装着装着骨灰的瓷坛爬进了墓中。
十年过去,那人越发瘦的厉害,鬓角沾染了风雪之色,清俊如画的眉眼凌厉中带着疲惫,眼底却是一片脉脉的温柔。
“殿下……“他背靠着棺木,抱紧了怀中瓷坛,依偎着将脸颊贴在冰冷的瓷坛上,轻声道:“我也该死。”
不仅他们该死,我也该死,现在,他们都死了,所以,我终于可以来陪你了,听说那条路好长,你会不会,等一等我?
——让我,再见你一面。
——点燃的火折子在话音刚落的瞬间掉落在地,墓室的石门轰然落下,湿冷的墓室刹那间燎起一片火墙,燎起他沾然泥土的,浅青的袍角。
“谢青吾!”李云深几乎是立刻扑上去试图踩灭火折子,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他蹲下身去试图拾起谢青吾的袍角,可是毫无用处,那火继续在他身前燃烧,迅速爬上谢青吾的小腿和衣袖。
“别、别、不要——谢青吾!”他尝试着去将他抱起来,可是手臂穿过了他单薄的身躯,而熊熊烈火已经烧焦了他披散的长发。
“殿下……”火势越来越大,他的两条腿已经被烧的并成样子,他动弹不得,也从不想逃,最终只能把已经烧的通红的瓷坛箍在怀中,丝毫不顾及被瓷坛烫破的胸膛和双手,颤抖着轻声开口:“殿下,我疼……”
他从来不说疼,不说痛,哪怕是伤的再重,李云深一生,哪怕伤他再多,都从未见他说过一个疼字。
他停一停,声音越发微弱下去:“可我终于,要去见你了……”
“谢青吾!”李云深无法形容那一刻他的心情,大火烧不到他,谢青吾看不见他,他疯狂的拍打墓门可是发不出一丝声音,拼命想去扑灭谢青吾身上的火焰,只是根本毫无用处,他所有的理智崩溃于他那一句,殿下,我疼。
火焰舔舐肌肤烧毁血肉,那该是怎样剧烈的疼痛?李云深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哆嗦着俯身去抱已经被烈火烧的不断抽搐的人,哪怕明知他听不见看不到,却还是一遍又一遍的不断重复着:“我在、我在这里……不怕、我陪着你……”
——他终于在此刻体会到,当初谢青吾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活活烧死的绝望。
——那远比自己死去更加煎熬,亲眼看着所爱之人在眼前死去,却连抱一抱他,安慰陪伴一瞬都是奢望。
甚至于,不能在死前见最后一面。
谢青吾,又是怎样忍着那样灼烧五内的剧痛,撑完十年,直到为他报仇为止?
他在烈火中抱着逐渐失去声息的人,看着已死之人紧紧抱着装着他骨灰的瓷坛,宁死不肯放手,终于感受到,什么叫生不如死。
“青吾!”
被噩梦惊醒的人突兀睁开双眼,入目是玄色的纱帐,深色的房梁,窗外雨声滴滴答答的敲着窗沿,身边被他吵醒的人受惊的从他怀里钻出来,拿衣袖给他擦拭鬓角冷汗:“殿下?”
——声音里还带着些初醒时的茫然与懵懂。
他猛地将人死死勒进胸膛,直到感觉到温热的体温,才终于记起,这是在江南,今日是皇兄和云安的头七,他刚刚祭拜过后带着谢青吾回来,此时已经夜半三更。
他抱的太紧,似乎只要再用一丝力气就能勒断怀中人瘦弱的骨骼,但那人始终未曾喊疼,只是温顺的伏在他怀里,悄悄回抱住他。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酸胀的几乎要炸开,他亲眼目睹了父皇母妃的死去,皇兄云安的死去,就在刚刚,他险些连谢青吾也要失去。
——一无所有。
他再承受不住任何失去,云安病逝,皇兄殉葬,子仪命不久矣,除了那高高在上的皇位,他几乎一无所有。
——他只有谢青吾了。
他的,谢青吾。
他低下头,带着无法疏解的焦躁与不安咬下去,从发梢到唇角再到喉结,直至感受到生命流淌而过的气息才敢肯定,这是活生生的,好好的,被他护在身边的谢青吾。
——而不是那个他碰触不到,感受不到,只能看着他渐渐失去生气的谢青吾。
“唔……”被咬住咽喉的滋味并不好受,谢青吾仰起颈项,放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的蜷缩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将咬他的人掀开去,只是掌心堪堪接触到那人脊背,便由推改抱,哆嗦着环了过去。
——他推不开的,即便是要他的命,他也不可能将他推开半分。
——他做不到。
李云深并不放开他,反而更加凶狠的碾吻过去,碾过他在梦中被熏坏的眼睛,烧焦的双手,一遍又一遍,反反复复的确认着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还活着的证明。
十指牢牢相扣。
从那一日起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陛下待谢公子的改变,那是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占有欲和控制欲,与一开始下江南时截然不同。
江南失了李云安,交接的事物自然繁多,焦虑不安的士族需要安抚,旧制选拔的官员需要裁换,还有闭门不出的百姓,越发临近的寒冬......
诸事都需帝王裁决,然而不论有多忙,多乱,他身边始终带着谢青吾,他把人时时刻刻困在身边,处理公务时就在一旁安一张小榻,完好的右手批折子,另一只手则紧紧攥着傻子的掌心,然而还是不安,每过些时候就要回头看一眼。
——他也不许任何人靠近他。
高高在上的帝王甚至能亲自伺候人穿衣洗漱,只因不许人接近,他偶尔会因为琐事带他外出,或因着格外出众的外貌,或因为对谢左相名头的好奇,偶尔会招惹些异样的目光。
那些目光或探寻或惊艳或讶异,但最终都只能在帝王冰凉彻骨的逼视下瑟瑟发抖的跪下。
他经常做噩梦,梦见黑暗逼仄的墓穴,谢青吾抱着他的骨灰被烧成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轻声啜泣着喊殿下,喊疼,他从噩梦中惊醒,一遍遍去亲吻他烧伤的地方,在黑暗中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
“我在这里……不疼了……”
很久之后,他在一片寂静里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垂死之人的哀鸣——他猛然发觉这与当初谢青吾的声音何曾相似。
他终于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自己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放下这个人了,这是他的命,他最初和最后的执念。
就像母妃无法接受父皇的离去,皇兄不能接受云安的死去,他不能接受谢青吾的离开,那比死亡更令人绝望——皇兄用命让他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在黑暗中亲吻谢青吾尚未被烈火烧灼的眉眼,心头的恐慌与不安无法可灭,直至怀里的人小心翼翼的伸手拥抱他。
——宛如浇灭烈火的清泉。
自从那场梦后李云深对谢青吾的保护几乎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恨不得时时刻刻放在眼珠子里才能安心,伺候的人根本近不得身,几近于囚/在笼中的金丝雀,若是换个正常人恐怕谁都受不了,但偏偏对方是个不知事的傻子。
李云深在身边就欢喜,就算被当成金丝雀养着,只要能看见李云深就高兴。
李云深忙的一天睡不足两个时辰,太的事在等着他,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可他从来放不下谢青吾,便在睡梦中把人抱着连着锦被抱起来,一直抱到外间议事的屋里,中间立一道屏风,环着人处理事物,一时一抱半日,胳膊酸疼也不肯动。
谢青吾无事可做就看着他,眼神依恋又炽热,就那样一看一日也丝毫不觉得厌烦,似乎眼里自始至终都只能装下他一人。
——倒也是相配。
有时候李云深会觉得这样的情形似曾相识,就好似是倒回了从前在山庄里,谢青吾就是再忙的脚不沾地,也要回他身边,恨不得时时刻刻绑着才能安心,而今,不过刚好调换了位置罢了。
皇兄和云安让他看见了太多的来不及和不确定,而那个梦让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失去的绝望。
他不能放手。
但凡有些眼色的都能看出来李云深和谢青吾的不对劲,两个疯子都处于崩溃的边缘,没有人知道那份微妙的平衡何时会被打破,然后摧毁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