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的事处理的并不事顺利,但在付出血的代价后该镇压的一切都已经压下去,李云深去看过杨子仪一回。
陈林很知道夹着尾巴做人,现在一般不怎么出门,只专心照顾杨子仪,但杨子仪并不领情,李云深去的时候他刚刚摔了药碗在榻边喘气,脸上没什么表情,隐藏着阴影里的眼睛冷寂又无情。
有时候李云深觉得,若是当年陈林没有那般背叛杨子仪,杨子仪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是陈林和自己,一同把杨子仪逼到了现在这个模样。
他在门边站了许久,看着他们两个人默不作声的呆在一起,陈林不厌其烦的倒药喂药,杨子仪冷静的打翻,沉默的有些可怕。
——仿佛一场悲哀的默剧。
他回去的时候一眼便看见谢青吾撑着伞在王府门口等他,冷的有些哆嗦,不住的剁着脚,企图能暖和一些。
心里突兀就暖和起来,和陈林和子仪相比,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不是吗?
李云深毫不犹豫的大步走过去抱住他,秋寒露重,他肩头冰凉,衣裳已有些湿了,他的手易受冻,攥着伞柄的手隐隐可见冻的发青。
“怎么出来了?在府里等着就好,说了只出去一会儿就回来的。”李云深把他冻的冰凉手拢在掌心轻轻哈气,冰冷的手指接触到热源不由往后缩了缩,又被人拉了回来。
李云深夺了伞把他冻青的手安稳放进怀里,抱着人慢慢往府里走,他知道谢青吾腿不好,刻意放慢速度顾着他,如果不是手还没好全,他其实更想把人抱起来。
他总是瘦的,根本没什么重量。
“青吾,我们明天去祭拜父皇和母妃吧。”
谢青吾藏在他衣襟里的手指无意识的动了动,抬起头茫然的看着他。
“我已经许久没有去看过他们了,”他眼里露出些温柔的神色,仿佛当真去看望父母,而不是去看一座皇陵,“也该叫他们看看儿媳妇儿。”
他坐稳位置后第一件事便是追封母妃为圣母皇太后,将母妃与父皇合葬,其实当初大火过后已经分不清楚,但宗室还是将一部分骨灰葬入了陪葬陵,让父皇与当年的慈仁皇后合葬。
“我母妃可挑剔了,脾气也不好,你以后若是不听话,她是要不高兴的,到时候她罚你,我可不救你。”
大约听见罚字,谢青吾鼻子皱了皱,轻轻喊了一声:“殿下……”
李云深笑了笑,抚了抚他的发梢:“别怕,母妃一直最疼我的,我这么喜爱你,她也必然不会为难你的,从前,从前她只是害怕我这一生过的不顺遂罢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笑了:“从前的确是不顺遂的,可是以后都不会了,你永远不会再背叛我对不对?”
谢青吾嗯了一声,悄悄往他怀里凑了凑,嗅见他身上带着秋意的萧冷味道。
便像他这个人一样,在权势里呆的越久,整个人就越冷,越深不见底。
第二日出发的时候谢青吾还有些不甚清醒,在马车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最后被李云深牵着手半抱下马车,迷糊的人搂着他的脖子,因为怕冷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里。
这场秋雨下了半个月还未曾停歇,一直断断续续不肯离去,原本是李云深抱着他,小安子撑着伞的,谢青吾被冷风吹醒后揉了揉眼睛,伸手把伞接了过来。
小安子沉默的停在一旁,王爷要去看贵妃娘娘了,他们母子好不容易才能见面,他要识趣不能随意打扰,其实他也是贵妃娘娘收留的孤儿,后来被指派跟着王爷,贵妃娘娘去的早,他做奴才的,自然是要在外面磕两个头的。
他恍惚跪着,想着当年那些事儿,娘娘一直把王爷保护的太好了,王爷在外建功立业,娘娘便为他筹谋一切,直到后来……
最后一段路谢青吾是自己走过去的,李云深牵着他的手,安静跪在偌大的皇陵前,他亲自过来祭拜,外围自然保护的严严实实,里面却是安静的很,秋雨随风淅淅沥沥,叫他突兀觉得,世事无常。
皇陵刚刚翻修,在秋雨下显得有些萧索,李云深手里提了壶酒,缓缓跪下了。
“母妃一直喜欢边疆烈酒,从前我每一回回来时都要给她带,父皇不会喝这个,但为了哄母妃高兴还是一直陪她,再多也愿意一直陪着,我从那时就知道父皇是喜爱母妃的,超过他对宫中任何女子的喜爱,可是他教我,你若真心喜爱一个人便不能任由自己喜欢他,我那时候不懂,后来才慢慢明白。”
“青吾,你其实一直对青州那事耿耿于怀是不是?”
“——在青州时,我不顾你的安危,执意一箭射中李云霁,你从那时候起就觉得我对你都是虚情假意是不是?”
谢青吾不解的看着他,大约觉得他的模样过于伤心,安慰似的唤了一声:“殿下……”
过去这样久了,谢青吾都已经疯傻不记得了,其实耿耿于怀的不过是他自己。
不可否认,那一箭加剧了谢青吾觉得自己从未对他有过真心的疑虑,以至于后来在受伤后不再选择相信。
“你不会知道,我那一箭原本可以要了他的命,”李云深低声呢喃,“若是当初杀了他,后来的一切都不会有,那些背叛杀戮仇怨都不会有……”
“我这双手曾经执剑十年,弯弓搭箭百步穿杨,从未出过一丝纰漏,”他低头看着自己已经永远废了的左手,目光微微有些怔。
“我原本,可以杀了他,永绝后患,只是因为你在他手里,所以我始终还是差了那么一厘……”
凌厉的长风刮过耳侧,他的声音落进风里,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可我从不后悔我做过的选择,我只是觉得难过,你始终不肯相信我的真心。”
这些话,放在从前他永远不会说出口,现在谢青吾疯了,那些藏匿于心口的隐秘而悲哀的一切终于能重见天日,他终于能把自己剖开在他眼前。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隐瞒你任何东西,我们会长长久久,会一生一世,会叫父皇母后安心,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不会再像父皇一样孤寂,与所爱之人同床异梦,隔阂丛生,我也不会叫你和母妃一样在绝望的宫闱间挣扎求生,我们会,比父皇母妃过的好,哪怕封男子为后与世不容,哪怕你已经什么到不记得了。
他牵着谢青吾的手,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父皇母妃那样疼他,他如今能得偿所愿,他们二老应该也不会怪罪。
将酒撒在皇陵前,临走终于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母妃一生追逐着后位其实并不是贪恋权势,她只是想和父皇合葬罢了。”
所以才那样的,渴望他当上帝王,不仅仅是为疼爱的儿子铺路,也是希望有朝一日儿子能替她了却心愿,这恐怕才是母妃一直以来的执念。
“青吾,等我们死后也寻这样一个地方合葬在一起,没有陪葬的嫔妃美人,只有你我,最后哪怕只剩下一坯黄土。”
“尾生抱柱,至死方休——谁都不许先放手。”
谢青吾有些懵懂的看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扑上去抱住了他,呢喃着喊:“不放……”
殿下不放,我也不放。
李云深抱了抱他,而后蹲下身来,像许久之前一样,谢青吾爬上他的背,手里撑着伞,欢欢喜喜的在他颈边轻轻亲了一口。
却并不曾回皇城,背着他走了一段山路,去看了谢夫人,去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只有他们想着祭拜,郑殷坐在孤坟前,自言自语的说着什么。
谢青吾认得他,在李云深背后小心蹭了蹭,李云深便将他放下来了,他踌躇了一下,悄悄往前走了两步,喊一声:“舅舅……”
郑殷的脊背僵直的片刻,而后听见李云深跟着喊了一声:“舅舅。”
——
他背着谢青吾下山时郑殷没有动:“我终究还是勉强不了青吾,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待他好一些,若是有朝一日你不喜欢他了,就把他送回青州,他在这个世上,并不是无亲无故,至少我这个舅舅还在。”
“我把他,交给你了。”
阿姐将青吾交到我手里,我把他交到你手里,并不是心甘情愿,可是青吾喜欢,我便勉强不来。
李云深沉默了一瞬间,把背上的人轻轻往上托了托:“你放心。”
高大的人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李云深走了很远,方才听见一声低哑的泣声:“阿姐……”
他耳力非同一般,谢青吾却是不可能听见的,他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觉,谢青吾在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亲人,亲手把他交给了自己。
他不想回皇城,走走停停竟然莫名其妙的走到了当年那座别院,他送谢青吾离开的那座别院,推开门的瞬间当真是恍如隔世的感觉。
院落里很干净,花草树木都修的很齐整,寒风里开了一丛雏菊,一旁还有开的疏落有致的一串红。
竟然还是有人的样子。
听见开门声出来的老管家曾经是王府里的管事,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眼眶慢慢红了,俯身跪了下来:“王爷您回来了……”
李云深怔了许久,才记得叫人起来,别院里人不多,住的都是王府旧人。
“你们,怎么在这儿?”
——他原以为此处已经荒废。
“当初王爷您出事,谢公子把王府众人大多迁到青州,我们这些年老体衰的走不了,谢公子就把我们连同一些有家室的安排在这里,一年也总过来几次,我们原以为是要在这里老死的,不想还能再见王爷一回……”
老人家一边沏茶一边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谢青吾大概觉得郊外湿冷,往他身边钻过来,两只手轻轻去握李云深温热的掌心。
“谢公子每年秋天都过来住两天,老了记性不好,大抵是王爷把谢公子安排在这里住过的那些日子,也不怎么说话,就是在王爷和公子住的屋子里呆两天就走了,我还在想什么时候王爷能和公子一起过来住两天……”
谢青吾终于小心翼翼的钻到了温暖的怀抱里,悄悄伸手去勾李云深的手指握在掌心里,格外开心的模样。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在谢青吾不惜一切扳倒谢国公府,他千里奔波回来陪在他身边,几乎是蜜里调油的一段时间,短暂的可怜,他怜惜他心疼他,在不断被权力压的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也想着他,他想把他护好,不受任何委屈。
他想把他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等自己什么都做好了之后,再把一切的最好的放在他眼前,那几乎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候。
老人退出去了,李云深紧紧抱着谢青吾声音沙哑:“你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
想一想又觉得可笑,自己不是一样吗?自己也从来不告诉他,总觉得那些绝望悲哀都该自己承受,自己明白就好。
可是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
现在好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可以说出来,什么都不再害怕。
——他欠他一个解释。
“青吾,送你去青州的前一夜,我其实很想要你的,不是你以为的那样,觉得我厌恶断袖,为了青州与你虚与委蛇,我当时,我当时害怕自己兵败死在皇城里,所以我想提前送你走,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所以才编了那样一个理由,我怕我死在这里,毁了你一辈子,我留最后一线是想给你留一条退路,哪怕我死了,你也不一定要死心塌地的守着我……我想着,等我胜了亲自去青州的接你回来……”
“八抬大轿风光大娶——你是不是觉得我俗气?可我觉得,这世上所有最好的一切都应当是你的,青骓的脚程快,我到时候早些去找你,你若是喜欢十里红妆随后就到,你若是不喜欢我们就不要,随你欢喜。”
“我们不要孩子,宗室那样的孩子不缺我们的一个,等年纪大些就收养两个孩子培养成储君,我就能多陪着你,到时候我陪你回青州带你去北疆,杨子仪也不用和陈林纠缠不清……”
他只是不曾想到,后来一切都变了模样。
谢青吾宁愿跟着他一起去死,只是不能承受他让他离开。
他却想着,哪怕是让他走了也好,唯独不能让他跟着自己去死,哪怕只是万一。
他抱着人静静坐了好一会儿,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里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击着胸膛。
得知李云深准备在别院歇下,小安子便将折子一起带了来,李云深任由着怀里的人磨磨蹭蹭,有时候无聊的玩他的衣襟上的流苏,有时轻轻亲吻他低垂的长发,竟然也不觉得枯燥。
压在最后的是两幅画卷,李云深愣了愣,伸手展开。
是两幅美人图,画的极精细,将少女的天真烂漫描绘的淋漓尽致。
怀里原本磨磨唧唧自己玩的开心的人悄悄看了一眼,立刻不动了,抬头去看他。
“刚刚肃亲王又上折子劝我立后了,就算不立后也该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子嗣——你觉得哪个好看?”
谢青吾僵直了身子,有些焦躁不安的蹭了蹭他的胸膛,情绪明显的低落下去。
李云深装作不曾看见,继续道:“这是肃亲王的幺女吧?把自家姑娘放第一个,他倒是坦荡,年纪不大倒生的艳丽……”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谢青吾扑上来咬住他的嘴唇,仓皇无措的堵住他的话,他向来不会亲人,慌张的时候尤其明显,还像是当初他在这个别院里咬自己一样,恨不得把他整个人生吞活剥吃下去一样。
牙齿磕磕绊绊的,舌头无处安放,冲撞的蛮横又慌张,李云深没躲开,反而微微扬起头方便他索取胡闹。
指尖游移到他消瘦的脸颊,触手一片温热。
谢青吾不会换气,又不肯放开,最后李云深怕他受不住把他揽在怀里,许久之后听见他仿佛呜咽一样的声音:“我的……”
李云深用指腹轻轻摩挲他脸颊上的泪痕,明知故问:“为什么哭?”
“我的……”傻子揪着他的衣襟,嫉妒的滋味一瞬间几乎涨满心脏,他低声呜咽着,泣声绵软叫人心疼。
“我的!”他再一次宣誓主权,“……是我的。”
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委屈的呢喃:“我的……”
我的殿下,不要同旁人在一起。
李云深低头吻了吻他红起来的眼眶,把他抱起来往榻边去,轻声:“你也是我的。”
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即将领兵下江南,最后一段时间,他总该多陪着他的。
他与李云霁,是该有一个了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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