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总是渴睡的,李云深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百废待兴之时,他在众人面前向来甚是勤勉,今天倒还是第一次起晚。
谢青吾还没醒来,不知是不是药里有安眠的作用,他睡的极熟,脸颊贴在李云深手臂上,乖顺的窝在他身边,是极为依恋的姿势。
李云深没吵着他,半坐起身在榻上看文书,时不时提笔划一下,事情还是多的,他手暂时不能动,最多也只能这样划两笔。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身边谢青吾的呼吸声均匀的响在耳边,一晃就是半日过去了,谢青吾临近中午才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人愣了许久,才有些不可思议的伸出手去。
指尖在即将碰到李云深眉眼时突兀停住,既想碰上去又害怕只是幻影,就那样僵持的许久直到李云深看不下去,低头在他指尖碰了一下。
——那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亲吻,一触即逝,在感受到温热体温的瞬间,谢青吾便像是被什么惊吓到一般飞快缩了回去。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殿下的温度,傻子眼睛亮晶晶的,欢欢喜喜的看了半天,才试探性的再次伸出手指,企图去碰一碰他。
不料却被让毫不留情的躲开,手指落了空,哪怕人傻也觉得委屈,受了戏弄。
“方才自己躲开的,”李云深瞧着他的脸,起身下榻,淡淡道,“没有第二次了。”
片刻后还是不忍看他委屈的模样,回头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记住了吗?”
傻子似懂非懂的点头,抬起头像只小猫一样依恋地蹭蹭他的掌心——再后来不论他做什么,谢青吾再也没有躲开过。
他一直牢牢记得,殿下说过,他不给第二次机会,抓不住,就会没有。
午膳安排的很迅速,谢青吾碰不得辛辣的东西,因此都是些容易如口和清淡的流食,李云深陪着他喝半点盐粒都未曾加的鱼汤,味道寡淡还带着些微的腥气。
他看着谢青吾皱着鼻子强忍着不适,听话的喝药吃药,才发现他果然是药罐子里养出来的,但可能就是因为药喝多了,尤其怕苦,以前知道分寸,现在傻了,就喜欢按自己的性子来,不喜欢的都悄悄推开一些。
李云深不动声色的把东西重新推回去,他感觉到了,就抬起眼睛偷瞄,李云深只装作没看见,他犹豫一瞬还是怕惹他生气,小口小口的喝干净。
喝完才发现,碗底有一颗松子糖,若是他喝的快些就能吃到完整一颗,因为喝慢了,就只剩下一点糖末。
但哪怕只是糖渣也好啊,因为糖化在碗里够不着,谢青吾很珍惜的伸出舌头去舔了舔,李云深瞧的心里不舒服,一抽一抽的疼,无意识的伸手去抱他。
门外的脚步声很轻,他却还是听见了,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既然已经来了,就进来。”
许久没有动静,却也没有听见离开的脚步,李云深默了默,闭了闭眼:“杨子仪。”
——连名带姓。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灌进来一阵冷风,杨子仪弯着腰,仿佛是终于被压折了最后的脊梁,低着头进来。
“老大,”他吶呐的喊了一声,“你当真决定了吗?”
——决定不惜对抗宗室和老臣,固执己见的留下明明不该留下的人,困住郑殷要挟青州,甚至于改换朝堂。
他试图劝阻:“老大,现在你羽翼未丰,老臣虽然迂腐,但人数众多……”
“父皇重文朝中文臣当道,已经将武将逼迫到军粮供应不上的程度,你我都是在战场上呆过的,没有人比你我更清楚朝中武将的末落和文臣的贪腐。”
他并非意气用事,虽然那群酸儒意图插手谢青吾的事确实叫他心中阴霾,但那远不是他准备开刀的理由。
“老大,太着急了,就不能,再等一等?”杨子仪太清楚外面是什么情形了,李云深拿徐相开刀,朝中半数文臣都已经跪在王府外,当着百姓的面跪地求他让徐相起来。
“我等不了,”李云深语气很轻,“李云霁逃亡江南,那里是六弟的封地,云安和皇兄在那里,江南富庶一向自给自足,与外界联系甚少,六弟不喜养兵,江南无人——刚刚接到消息,六弟败了,带着皇兄逃上了祈山。”
李云霁如今是个什么模样他太清楚,哪怕是亲兄弟又怎样呢?帝王家杀兄杀父不计其数,更何况还是这样的一只丧家之犬。
他想快速吞并江南,利用江南的财力物力东山再起,李云深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但朝中文臣觉得新帝大肆提拔武将有压制文臣之嫌,在此事上处处推诿,若非如此,此刻的李云深都已经到了江南。
户部刚刚给拨下百万之资修缮泰山,却给他报上缺少冬衣和军饷,一拖再拖,连宋城带来的北疆军,他的嫡系军饷都迟迟未到,他已经忍耐的够久了,证据马上入手,整顿朝堂,势在必行。
“你想再叫我等一等,可是我今日没有这个勇气对他们出手,以后羽翼丰满就当真会有这个勇气吗?”
有些事并非是此消彼长,他暗自积蓄力量之时,被李云霁三年暴政苛待打压的儒士也已经恢复元气,到时候死伤恐怕更重,争夺也会越发激烈。
更何况,云安……
“江南来的消息,云安已经是弥留之际,李云霁准备放火烧山——”
对于李云安,他或许是存在着一分愧疚的,前世为了李云霁直接害死了他,今生他明明已经退走江南,不再管这些是是非非,却终究还是因为他卷土重来把李云霁逼到这一步。
有时候,他确实是过于心软。
——只是原因他不愿说。
杨子仪沉默片刻,弯了弯腰准备退下:”我去调兵入城。”
既然老大已经决定了,那么他就不会反对,他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的为老大做好这件事。
“站住。”李云深瞧着他的背影,咽喉里仿佛是有什么疼痛起来,叫他说不出话来。
“杨子仪,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他想了想,想着确实还是有事:“郑殷怎么办?你留下谢公子把他囚在皇城,青州已经开始躁动,青州不是什么小事——”
“青州原本就是我的,”李云深声音微冷,“当初为了青吾把偌大一个青州交到郑殷手里,不是叫他今日拿来威胁我的,郑家军我不夺他的,青州其他地界都是时候拿回来了。”
“你准备削郑氏?”杨子仪眉头微微一皱,看了一眼窝在李云深身边的傻子,“你不是准备封后吗?现在削郑氏谢公子就失去了倚仗,一个男子,宗室也不会轻易同意。”
“郑氏我会补偿一个世袭爵位,不会让青吾因为出身受什么委屈,但我也不能放任郑氏在青州做大,他敢于拿青州胁迫帝王,今日我能放过,日后朝臣未必就能放过,至于青吾——”
他攥着傻子的手,摩挲他曾经断裂过的已经有些变形的小指,轻声道:“以后,我会是他的倚仗。”
没有人能再伤他一分一毫,他会把他完整的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受任何风雨和磨难。
“老大,”杨子仪嗓子发疼,理应觉得欣喜,却又还是担忧,“——不计较了吗?”
曾经那些恨不得生吞活剥的仇恨,过去了吗?再也不计较,不报复,能真的做到吗?
“他已经疯了啊……”李云深轻声喃喃,看着身边小心翼翼靠在他身边的人,心里酸胀似的抽疼起来,却轻轻的笑了笑。
那笑不同于寻常,隐隐带着些,扭曲而疯狂的神色,谢青吾在吃点心,软和易化的点心碎片沾在嘴角,李云深毫不避讳的把人拉进怀里,用手轻轻擦了擦他嘴角碎屑。
“我从前并不理解他,也恨过,怨过,到头来才发现,原来我自己也不比他好上多少——”
“郑殷想带他走,想给他娶妻纳妾,让他后半生再无忧虑,我听见的时候是想杀人的,我想着,谁敢碰他一下,我就杀了谁,还有你找来的那些混蛋,他们当时碰他的时候,我只想杀人,碎尸万段五马分尸我都想过的……”
“他当初无法忍受我娶云桑,我如今才知道那滋味有多难受,我自然知道放了他才是最好的,给郑殷朝堂都有交代,我日后登基也会顺利许多,可是我怎么可能看着他跟着郑殷离开,然后和旁人白头到老,早生贵子呢?”
他忍不住把人抱的更紧了一些,想起当年谢青吾挑断他手筋时说过的话,他说,我做不到。
直到今天,李云深才发觉,其实自己也是做不到的,看着所爱之人和旁人喜结连理,怎么可能呢?这辈子都不可能。
——所以他故意伤成那样,故意在谢青吾面前,险些死去。
“我以前不敢相信他,他又敏感多疑,我们这样的不合适,小心翼翼的琢磨着,害怕着,现在好了,他疯了。”
年轻的帝王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他有些亲昵的抚摸怀里人柔软的发顶,微微的笑:“他疯了啊……所以,他再也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背叛我,以后一辈子眼睛里都只能看见我一个人,我就能把他永永远远的禁锢在身边,哪儿不让他去,他就真真正正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他知道现在的自己与曾经的谢青吾有多么相似,可他不后悔,因为,从今以后谢青吾就属于他一个人。
“我会把我最好的都给他,尽我所能的对他好,日后他会一直陪着我,哪怕高处不胜寒,哪怕我兵败如山倒——他都,再也不会离开。”
他有时候甚至是庆幸谢青吾疯了的,若他没有疯,自己又怎么能相信他呢?那样惊才绝艳的谢左相,经历两次背叛,他怎么能继续相信。
——他们何其相似。
都有着无法抑制的心魔,都这样不安又脆弱,除非绝对的保障,都不敢相信任何人。
他们都不适合去爱别人,只适合孤独终老。
所以,只能互相祸害对方。
杨子仪僵直着脊背,他隐约觉得,他们都是疯子。
疯的岂止谢青吾一人,他们经历这半生蹉跎,便没有一个还是正常的——一群疯子。
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杨子仪悄无声息的退出去,他知道老大想问的是什么,可他不能说,所以就只能用谢公子转移话题。
李云深抱着谢青吾独自呆在书房,外面雨声清浅,明明是无风的室内,却还是无端觉得有些冷,他忍不住把人抱的更紧,更紧。
他不能说,桌上压着的就是杨子仪这三年来经历的一切,他被谢青吾带走,手下有些曾经忠心耿耿的兄弟在无望中选择背叛,杨子仪在睡梦中被一刀砍上脖子,最后亲手一刀一刀把曾经的兄弟在人前砍成肉泥,才震慑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北疆苦寒,冬天里为了生存他做过盗匪,劫过钱财,跟蛮子做过交易,他曾经履遭背叛,第一次得胜占据林城有了根基后,曾经下令屠尽全城……
他为了他在北疆厮杀,因为不要命而有了修罗的称谓,也因为太不要命而落下一身的病根,命不久矣,他后来甚至为此而答应了陈林,和他一起远走……
“子仪帮我承受了太多的苦难,我这辈子都对他不起,”李云深嗓音沙哑,“青吾,他……我对不住你。”
杨子仪害怕谢青吾假疯有朝一日会加害于他,对谢青吾做过的事,没有什么可辩驳的,他足够心狠手辣,即便对上的是李云深所爱之人也毫不心慈手软,事实上,他就是害怕李云深会心慈手软。
“他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以后代他全部偿还给你,我用这一生代他还给你,好不好?”
谢青吾埋首在他怀中,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懂,似懂非懂的答应了一声:“好。”
——殿下说的总是对的。
——不论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将近立秋的时候朝中风云变动,一夜之间矗立大周将近百年的文官当政的局面被打破,年轻的帝王大刀阔斧的革新朝局,北疆军进驻皇城,一时之间腥风血雨。
然而不论外面如何喧闹成王府里都还是平静的,李云深看着自己身上染血的盔甲,皱了皱眉头,他的左臂还没好原本是不能去的,但今天不一样。
杨子仪病的厉害,他不能让他撑着病重的身体去给他做这些事,宋城调兵打仗是一把好手,可朝局里的争斗却还是力不从心,他并不亲自厮杀,但防卫还是要的,至于这些血,不过是某些人狗急跳墙请来的刺客。
他自然是没有受伤的,但身上难免溅血,这样子他不想叫谢青吾看见,他傻了后胆子越发的小,夜里不抱着就睡不着,做个噩梦都受不住的发抖,他怕吓着他。
不喜欢被人服侍,自己去除盔甲的时候外面吵嚷起来,他眉峰微微皱起,抬头却看见门被人突然推开,小傻子腿有些坡,大概是跑的着急,走路一晃一晃地站在门口,一头的汗,猛地扑到他身上。
“殿下……”
谢青吾红了眼眶,哭的一抽一抽的,苍白的小脸皱成一团,看着可怜极了。
李云深微微愕然,被人猝不及防抱了满怀,一时之间有些不太适应,却最终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长发:“你过来做什么?”
“殿下……”谢青吾退开一些,伸手摸了摸他染血的盔甲,手上沾了血迹,眼睛瞬间就红了,满脸的心疼,哽咽的问:“疼吗?”
“殿下,是,是不是很疼?”
“没伤到,不是我的血。”李云深给他擦了擦眼角,轻声解释。
谢青吾摇头,眼里满满都是不信,
小心翼翼的去解他的盔甲,李云深看着他微红的眼眶想叹气,却到底没说话,任由他解,大概是亲眼看见了才能安心。
谢青吾动作极轻,生怕弄疼了他一般,一边解一边掉眼泪,低着头不让他看见。
盔甲下既是内衫,李云深为了方便骑马没穿多厚,柔滑的面料下隐隐可见宽阔的胸膛和轮廓分明的骨骼,但确实没伤到。
谢青吾抱着还是不肯撒手,脑袋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埋在颈窝里轻轻呼吸,近乎是有些贪婪的汲取着身被他包围的气息。
李云深被他闹的想笑,伸手推了推:“跑了一天,身上都是汗味,也不嫌脏?”
却也知道,谢青吾的洁癖对上他,从来都是不存在的。
怀里的脑袋悄悄动了动,李云深感觉有什么温热的触感落在自己锁骨上,轻轻一碰,顿了顿,像是贪心的,又悄悄往上在他隐隐有着汗渍的喉结上轻轻亲了一下。
“不嫌……”
声音有些闷,却听得李云深格外熨帖,冷寂了一天的心脏仿佛慢慢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包裹,拨开了那些杀戮和算计,露出其中最为柔软的部分。
——那是属于谢青吾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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