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磅礴。
年轻的帝王披头散发的坐在窗边,一言不发。
匆匆赶来的年大夫为他包扎着折断的手腕,心里满是对病人不肯配合的气愤,任他再好的医术也耐不住这样乱来的病人,本来就有旧伤,这样一来,只怕会更加严重,右手恢复容易,这左手怕是一辈子都是残疾。
依他的性子自然是想狠狠数落一顿,可面前这人的身份,注定了他不该多言,这一位近来威势愈重,沉默下来时几乎要叫人喘不过来气。
而另一边,的情形则更让他头疼。
——杨子仪。
这一位新伤旧疾再也遮掩不住,北疆三年遭受过不止一次暗算,身上暗伤数不胜数,一直没有彻底治好过,再加上劳心劳力——
年大夫觉得,这一个个怕都不是什么长命的人,那个傻子被郑殷带走了,可能过的要更好一些。
是了,手握十万大军的郑将军终于还是逼迫了这个根基尚浅的陛下,郑家军已经向皇城而来,陛下若不放谢青吾走,下一刻郑氏就将投靠李云霁。
与他的江山比起来,些许感情总是微不足道的。
年轻的帝王半边长发被斩落,修长的颈项上有一道血痕,只要再进一寸,就是血溅三尺的结局。
他有时候觉得,这位武将出身的帝王过于自负了,身边从不带着太多人,连暗卫多不能过分靠近,唯一亲近的杨将军折断了他的手骨。
门外传来声音,带着一些忐忑不安:“王爷?”
李云深木然的眼睛动了动,朝门外看去,穿着短褂的青年有些踌躇的站在门边,一手拿着还在滴落雨滴的油纸伞,一手搀扶着一个老人。
忠叔拍了拍小安子的头:“怎么说话呢?还叫王爷?该改口叫陛下了。”
脸上还是笑着的,整个人已经伏下身姿跪了下去,人老了身体不好,走路有些颤颤巍巍,但跪的恭恭敬敬:“奴才拜见陛下。”
小安子跟着跪下去,有些想抬头瞧一瞧他家王爷,想了想又不敢,只能磕头。
郑殷带谢青吾走了,不愿再和他有任何瓜葛,急急忙忙把忠叔小安子,还有当初他府里的人一齐送了回来。
当年,他败了身死,小安子和忠叔都应当逃不过李云霁毒手,理应合府屠尽,就像前一世一样,谢青吾为了他担着风险将人从天牢换出来,他那时却只觉得他别有用心,不肯相信。
年大夫说,子仪活不久了,谢青吾不在了,他身边终于要空无一人了。
他有些恍惚,连自己什么时候让他们退下的都不知道,这个别院还是当初他送谢青吾离开时曾住过的,他依稀记得那个人困兽一样绝望的神情和亲吻,那时他刚刚丧母,敏感而脆弱,在自己面前那样惹人怜惜,转头就能露出凶狠的獠牙。
他喜欢的,究竟是那个把自己伪装的极好的,温情冷清的谢青吾,还是后来那个觉得希望磨灭,卸去一切伪装,凶狠如疯子的谢青吾?
“王爷喝口茶吧。”忠叔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老人家一直视他如子,听说他身死之后大病一场,险些就没能活下来,后来谢青吾亲自去看了他一回,大约还是说了他还在人世,所以才肯呆在青州安稳度日。
但人还是显而易见的老去了,五十多岁的年纪,已经步履蹒跚,他先前曾是母妃的侍从,后来虽然跟了李云深,但对于淑贵妃还是有着旁人难以理解的忠心,后来淑贵妃故去,李云深失踪,无疑是对他最大的打击。
跟在他身后的小安子不满的撇嘴,忠叔不让我叫王爷,这不是自己都改不过口来?
忠叔看着这个自己瞧着长大的孩子,年纪已经不算轻了,放旁人家里儿子应该都有好几个了,他却到现在都还是孤身一人,唯一喜欢的那个人都要因为权利的斗争放弃。
他有时候觉得,身处高位其实未必就是好事,当年小姐也是如此,过的从未有一日高兴。
“王爷以后要继承帝位,身边永不会缺少美人,环肥燕瘦,各不相同,您总会再遇见称心的人。”
——就像当年的先帝一样。
忠叔的语气并不算严厉,好似只是一个普通长辈对儿孙的担忧和宽慰。
李云深无意识的摩挲掌心碎了的半块玉石,闻言怔了一下:“可他们终究不是谢青吾。”
“可他是男子,王爷当初是个闲王迎娶一个男妻已经惹得皇城权贵耻笑,若以后登上帝位再娶一个男子为后您又该怎样压下满朝非议?”
“您留他在身边,就算看在郑氏的面子上也得给他一个名分,不然要他如何自处?您若是只把他当一个男宠养在身边,就会一直是言官讨伐的目标,还有日后不断在您身边涌现的美人,想爬上龙床的人多不胜数,您能保证此生都不会变心?”
“王爷不妨想一想先帝,先帝深爱您的母妃,可您依然还有那些兄弟,后宫更是佳丽如云,有时候帝王的深情不过如此。”
仿佛是有些嘲讽的,忠叔笑了笑:“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傻子,一个疯子,您又当真能爱他一辈子?护他一辈子?若有朝一日您的庇护不再,他一个傻子将会受到的罪不是您所能想象的,还有子嗣,天家血脉不可断绝,您又该如何?”
“我不是父皇,”李云深嗓子沙哑,“也不会和父皇走一样的路。”
他一开始争斗的初心就是为了左右自己的命运,为了不娶云桑,为了——
——可是后来为什么会演变到如此模样,竟然能为了权势放弃他。
“小姐一直想王爷成婚生子不过是想要您能有个家有个归宿,她这一生过的太苦,就想着你一生能无灾无难,平安喜乐,万事胜意,她只是觉得喜欢一个人太难了,与世不容的喜欢一个男人更难——但她必然还是期望您能顺遂自己的心意——您还记得小姐教导过您什么吗?”
武将世家出来的姑娘跟温文尔雅的皇帝,在教导皇子上完全不能统一意见,往往是皇帝教导皇子要注重仪表,贵妃就教导皇子应该怎样把衣袍掀起来容易打架,到后来皇帝气的胃疼不肯再教,贵妃就冷嘲热讽他不喜爱他们深儿。
以至于后来皇帝对于李云深一直都是放养,母妃除了教他习武外教他最多的一直是一句话。
“——永不要委屈自己。”
所以她嚣张跋扈十余年,在宫中说一不二,无人敢逆,就是因为她从来不肯委屈自己,也因为她有那个嚣张的资格。
——而九五之尊应当是最有嚣张的资格的。
人生在世,凭什么要为了旁人,委屈自己。
忠叔觉得好笑,当年天真率真的小王爷长大了,已经足以抗下所有的压力,那么又为什么踌躇不前?
忠叔低头咳嗽了两声,添了最后一把火。
“其实,当年老将军觉得帝王家都是狼心狗肺不值得托付,一直不肯应允小姐和先皇的婚事,后来小姐自己和先皇跑了,一直到您都长到十岁开外,老将军才肯到皇城认外孙——”
李云深茫然了一会儿,觉得自己仿佛是听懂了又仿佛是没有听懂,就听见外面青骓哼哼着在院子里不安的来回走动。
手里温凉的玉佩被攥的死紧,松开的刹那他看见和碎玉一同从谢青吾手里骗来的东西。
一张皱皱巴巴的旧纸,少年的字迹歪歪扭扭,只能隐约分辨出内容。
“他日若得青吾,必以,金屋匿之。”
念出来的瞬间,心头慢慢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抬头看着窗外磅礴的大雨,突然觉得心里有什么沸腾的几乎要全部冲撞出来。
跨上马背青骓埋头冲进大雨,他觉得有什么慢慢清晰起来,却又始终隔着一层淡淡的迷雾。
那是,年少时候的字迹,那个傻子兜兜转转等了那样长的时光,只不过一块玉一纸空文,支撑了他那样漫长的时间。
他突然觉得,其实一直委屈的都是那个人。
若是谢青吾肯回来,过去的一切他都既往不咎,愿意对他好,千倍万倍的对他好,将从前那些亏欠全部补上,他亏欠谢青吾的,谢青吾亏欠他的,既然已经分辨不清,那就用一生来互相弥补。
他这一生都是谢青吾在艰难的靠近着他,总还要他主动靠近一次。
虽然他大概能预料的到郑殷肯定不会答应。
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不必说和谢青吾同出一脉的郑殷,他当初拿着青州换谢青吾李云深不干,后来逼急了,便已经是撕破脸皮,现今青州十万兵马尽出,两千轻骑已经赶到,万一发生什么冲突,他便是再次变节投靠李云霁也不是没有可能。
天冷路滑,哪怕是再好的骑兵也要耽搁,下定决心的刹那,李云深便下令命人刻意阻拦,设置路障,阻挡他们快速回青州。
青骓日行千里,李云深疾行了一夜,天亮时雨势不歇,身边却已经没有什么人,就算贴身保护他的暗卫也跟不上他的速度,跟着他差了半里路。
暗卫统领一脑门汗,急急忙忙调兵把沿途封锁,生怕出了什么事。
李云深下马时身边并没有什么人,一来旁人追不上,二来不敢拦。
疾行的轻骑突兀停住,郑殷转过头来便看见那个混球扬鞭立在马上,眼里冷沉,没什么表情的看着他,可能是上位者天生的气质,哪怕只是低头看着也仿佛带着高高在上。
——就好像每一次,青吾都要竭尽全力抬起头才能得到他施舍一般的目光。
心口无处发泄的愤怒几乎到达顶点,什么君臣之礼在转瞬之间喂狗,只剩下极致的愤怒。
“我操你妈的!”
等所有人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摔在泥地里打的天昏地暗,郑殷扑上去的时候根本无人敢拦,就连青骓都受惊一般的匆匆退开,李云深贴身的暗卫刚刚赶到,看见这情况刀还没有抽出来,一旁早有郑家军虎视眈眈的围拢了来。
一开始还是势均力敌,但李云深一只手残疾,再怎么横也不可能是郑殷的对手,脸上挂了彩,唇齿间含混着血腥味,原来披散的长发落进泥地里,狼狈不堪。
“你不是恨他吗?还追过来干什么,他就剩下一口气了,还在喊你的名字,你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杨子仪那个疯子叫人那样欺负他,他受你欺负,受天下人耻笑,被你府里小厮踩断手指,现在连你兄弟也能欺负他是不是?”
“你他妈不知道杨子仪是个疯子?在北疆屠城的时候杀人不眨眼,你把我家青吾交到他手上,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郑殷已经彻底打红了眼,几乎是口不择言,什么话都能说的出口,什么事也都敢往外抖,他是个粗人,根本就没有什么脏话是不敢骂的。
“你过来干什么?没亲眼看见他死在你面前不放心是不是?好!好!你要我家青吾的命,我今天就先要了你的命!”
那一刻,李云深清晰感觉到郑殷的杀意,纵横疆场过的人比寻常人更为激烈和胆大,热血上头的时候本来就是无所畏惧。
——哪怕想杀的人是即将君临天下的皇帝。
“不要!”
凄厉的声音几乎有把耳膜都炸开,被杀意冲昏头脑的人在最后一刻停下了拳头,他走的时候敲晕了的人以几近爬行的姿势挪到那个他马上就能杀死之人的身边,瑟瑟发抖的撑开双臂,挡在了他的面前。
“舅舅、不要打殿下、不要打……”他说话说不分明,眼泪一颗又一颗的落下,早先因为咬舌自尽的伤口让他连说话都是模模糊糊,明明连呼吸都是疼的,却还是颤抖着尽力开口。
“舅舅、求你……舅舅……”
那样单薄的人拼尽全力挡在那个人身前,若是任何一个人能得青吾喜欢,哪怕是抢他也要给青吾抢回去当媳妇儿——即便他的青吾是个傻子,他也会把他想要的一切都双手捧到他眼前。
——除了李云深。
这个人,本非良人,他就是青吾这辈子逃不过去的劫难,只要他还活在这世上,他的青吾就不会有一刻安宁。
只有他死了,青吾才能解脱,他才对得起对阿姐的承诺。
那是他第一次对这个宠溺的侄子动粗,几乎只用一只手就把人掀开了,喷薄的杀意除了杀了眼前这个人,毫无其他熄灭的方式,青吾这样的执着,哪怕是疯傻了也还是这样喜欢他,这只会让他杀意更胜。
除非他死了,青吾永远不会放下。
“舅舅!”
骨骼碎裂的声音哪怕在雨声中还是显得犹为明显,而不远处的争斗也终于到达尾声,箭矢穿透大雨,刁钻而精准的擦过郑殷的臂膀,迫使他将那足以致命的攻击从咽喉偏到李云深的左臂。
雨帘外扬子仪森寒的声音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
“若是陛下出事,青州十万众就一个都不必留下——老弱妇孺,鸡犬不留!”
这位修罗手上长刀染血,一身青衣未及换下,未披战甲的模样更显得身形消瘦犹如枯骨,他的背微微佝偻着,连呼吸都带着沉重,面色更是惨白如金纸,然而他身后,却是真正的血流成河。
——那是连大雨都无法清洗干净的浓重血色。
——那是曾经嬉皮笑脸的虎威将军杨子仪,也是后来在北疆搅弄风云的战场修罗杨子仪。
——是那个在李云深面前一直忠心耿耿别无二心的杨子仪,也是在外面杀人如麻屠城血洗的杨子仪。
——北境杨子仪,是过往三年里边疆所有人的噩梦。
大雨滂沱而下,把整个世界都晕染的模糊不清,躺在地上的人半边身子陷进泥地里,一口又一口的血断断续续的从口中出来。
傻子呜咽着爬进他的怀里,用整个人把他牢牢遮住,生怕郑殷会再次动手。
“殿下...…殿下...…”
他连哭声都是细细弱弱的,好似小猫呜咽,李云深抬起那只能动的右臂,紧紧将他圈在怀里,透过泥水将冰冷的嘴唇印上他眼睛,尝到他眼泪的咸涩。
“别怕,我在。”他的嗓音沙哑,却带着无法掩饰的深情。
傻子在他怀里吓的颤抖不已,他在冰冷的大雨里,首次感受到温热的体温,骨肉下的心脏剧烈的敲击着胸膛,他真切的感觉到,谢青吾在自己身边。
——就像是多年前的青州,他们在悬崖之下,互相扶持着一步一步走出去,他拥抱着谢青吾,用自己都无法察觉的颤抖声线问他,是否喜欢自己。
他想,他终究还是赢了。
就算被郑殷逼到这一步又怎样了,他赢走的,是郑殷的宝贝——他赢走了谢青吾。
不会有人知道,他是能躲开郑殷那一下的。
他是自己没有躲开,让郑殷在谢青吾眼前,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
他赢走了谢青吾的这一辈子,傻子会一直在他身边,继续固执着,哪里也不会离开,哪怕是郑殷想要带他走也不可能。
——他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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