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仪领人出来寻他,暂时寄居在山下的农户里,转过两间屋子便能听见什么破碎的声响,李云深冲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两三个人钳制着将谢青吾按在榻上,隐隐传来低低的呜咽。
“你们,做什么?”李云深跌跌撞撞的奔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身上也并没有什么力气,但在这一刻他还是想也不想就冲了过去,冬日里并不光亮,大概是没有看清楚,那人顺手就把他掀开了。
李云深第一次发现,现在的自己就跟个废人一样。
摔在地上的那一刻,来迟一步的杨子仪过来把人全部踹开,地上冰冷刺骨,杨子仪正准备伸手拉他起来,那人却已从榻上滑了下来,结结实实落进了他的怀里。
柔软的长发凌乱的铺了一肩,双臂环过他的颈项,温热的呼吸带着略微的湿气。
“殿下……”
李云深的手僵在半空里,那人还埋首在他颈项,一声叠一声的唤着殿下,可他却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许久,他方才小心翼翼的拨开那人黏在脸上的长发,指尖碰到他的时候,仿佛是有些瑟缩的颤抖了一下,却并没有避开。
而后,他才清楚看见谢青吾的眼睛,带着微微茫然的,无措的,欢喜又不安的看着他,明明是这样熟悉的人,李云深却陡然觉得陌生的令人害怕。
不,谢青吾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明明不应该是这样——
“地上凉,老大你们先起来——”杨子仪话毕准备伸手将谢青吾拉开,手还没有碰到人谢青吾就已经瑟缩着叫了起来,茫然而不安的攥紧李云深的衣襟,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李云深茫然着看着杨子仪,手还在半空中,想过去抚一抚那个人的脊背,却到底没有落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杨子仪不敢看他,回头瞧了一眼大夫,那大夫大约有些心高气傲,见李云深冲进来扰了他治病,颇有些不高兴,连个眼神也懒得给。
“这人本来就是个病秧子,依你们所说好像还颇有些偏执,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大约有些万念俱灰,不想活了,虽然不知你们用什么唤回了他一丝求生之念,但可能就困在了某一点里,出不来了。”
见周围人依旧一脸茫然的看着他,这大夫就有些暴躁了:“就是疯了,看这样子跟几岁稚儿也差不多,会哭会闹会不喝药,刚刚准备灌药还有人出来捣乱——”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喝药还是什么,谢青吾抖的更厉害了些,整个人都牢牢贴在他怀里。
李云深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炸开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他有些徒劳的看向杨子仪,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呢?
谢青吾,疯了。
杨子仪不敢看他,只是伸手拉他:“老大,你先起来,总会还有办法的……”
“你出去,”他的声音在此刻沙哑的可怕,半天落不到实处,“我静一静。”
离开的时候杨子仪又添了些碳火,最后将门严严实实的关好,外面已经隐隐传来了马蹄声,似乎是谁冲下马喊了一声:“杨子仪?”
大概是觉得有些冷,谢青吾抱着他缩了缩肩膀,李云深无意识的靠在了榻边,离火炉近些,也支撑着重量。
他恍惚觉得,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他在某些瞬间觉得自己比怀里的人更加茫然,仿佛之前漫长的恩怨纠葛都在此刻停歇下来,窗外大雪纷飞,天地寂静,心里却空空落落。
“谢青吾,你怎么会疯了呢?”
他看着窗外的雪低声喃喃,他曾经想过多少报复这个人的法子,他这么恨他,恨到不能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而现在,他就这样疯了,所有的一切都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记得,他活在那些年少美好的回忆里,把自己一个人扔在了噩梦的深处。
包括皓月山庄,那里的一切都化为了飞灰,仅剩的两个人,一个疯了,一个废了。
他几乎有些无意识的低下头,靠在了谢青吾的肩上,再一次喃喃着重复:“你怎么就疯了……”
谢青吾茫然的看着他,许久才伸出一只冻的通红的手局促且笨拙的碰上他的脸颊,似乎是想给他擦一擦,但手指却根本伸张不开。
他的手早已冻坏了,冻疮遍布,红肿不堪,往昔提笔作赋,灵巧修长的双手,现在却是连亲近的触碰都做不到。
“殿下……”他擦不干净他脸上的水痕,仿佛是着急了,就用鼻尖轻轻去蹭了蹭他的脸颊,湿漉漉的眼里是怯生生的不安。
李云深靠在榻边,突然就笑了笑:“谢青吾,我是谁?”
“殿下……”
“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两个字?”李云深看着他,哑着声音重复:“我是谁?”
谢青吾便看着他,小声喊:“殿下啊……”
李云深便知道,他果然只记得这两个字了。
不是李云深,而是年少时他的殿下,他已经记不清楚的那个年纪。
他有时候真的分不清,谢青吾是真的爱慕他,还是执念于当年那个幻象一样的殿下,那个活在过去里的,他一无所知的三殿下。
他抱着这个人突然就觉得,自己或许这一生都无法得到答案了,因为唯一知道这个答案的人,永远不会再回答他。
谢青吾,疯了啊。
谢青吾是在他怀里睡过去的,温顺的像是某种小动物,贪恋着他怀抱的温度不愿意离开,李云深安静的坐在冰冷的地上,坐了整整一夜,天明时他让人进来扶着他起来,把怀里的人踉踉跄跄的抱到了马车里。
他该回皇城了,遗诏已经大白天下,皇城一夕易主,宗室三年内几乎被李云霁屠戮一空,皇城中人心惶惶,他必须回去坐镇,而且,李云霁未死一切就都还没有结束。
哪怕他再不愿意,也要回去把一切安置妥当,杀戮还不能停下,争夺亦不能。
——哪怕他已经疲惫至斯。
昨天连夜赶来的自然是陈林,是了,仅凭多年在北疆的杨子仪怎么可能成事?还有陈林,不管是因为惧怕李云霁卸磨杀驴,为了自己打算还是有什么旁的原因,他最终还是背叛了李云霁。
这样的人,再三易主,并不是什么可以信任的人,虽说良禽择木而栖,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人,而且陈林的野心也并不小,这样的人要么杀了,要么就要用足够的力气牵制住他,或者手里有绝对的,让他连反抗的心思都不敢生出的实力。
现在这个时候杀了陈林明显是不明智的,而且也杀不了。
若不是陈林出手,这世上哪里那么容易寻到人皮面具?又有何人知道李云霁给父皇下的是什么毒?
不管怎么说,他现在都还不能对陈林动手,至于以后,还有以后的打算。
现在,他该想的是如何处置怀里的这个人。
他在最恨的时候甚至想过,杀了他,一了百了多好,手放在那苍白纤细的颈部,只要微微用力而已,却又觉得未免太便宜了他,凭什么他在这世上继续生不如死的活着,他却能就这样得到解脱?
怎么能就这样甘心?
他就应该学着谢青吾,把他的手筋挑断,捆起来放在身边,羞辱他,折磨他,把他所有的一切都毁在他眼前。
可是,他却疯了,这些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掌心无意识的描摹着怀里人消瘦的脸颊,摸到手里都是一手的骨头,他怔了一会儿直到谢青吾睡醒了,看见是他,又低头往他怀里钻了钻才猛地惊醒,仿佛是碰到什么烫手的东西般缩了回来。
谢青吾困惑的看着他,明明满目都是困倦,却还是低头轻轻朝他手指吹了吹,轻轻喊:“殿下……”
李云深把他放在身边的软榻上,不再看了,闭目养神。
回了皇城还有太多的事在等着他,他现在不能乱,不能慌,从此以后,他都不能慌乱。
他即将登上那个至高的位置,就像曾经的父皇一样站在巍峨的高处,不能回头,不能低头,不能叫任何人知道他在意的东西。
不,他本来就已经没有在意的东西了。
没有了。
现在没有,往后也不会再有。
可能是当真累了,李云深竟然在马车上昏沉着睡了过去,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皇城门口,剩下的百官出来迎他,已经在城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杨子仪亲自蹲在马车前面给他看着,不许人过来打扰,陈林无言站在他身边。
他刚想出去就发现自己衣角被人拉住了,谢青吾天明时因为他才勉强喝了些药,那大夫说可能会因为药性渴睡,这时候竟然又睡了过去,只是攥住他衣裳一角藏在了手心里,缩在马车的角落里。
李云深看了片刻,不着痕迹的拿过一边的刀,他的手虽然这些年一直温养着,但还是不怎么稳当,刀划下去的时候虽然还有些抖,却还是没伤到人。
谢青吾不安的往角落里又瑟缩了一下,长睫煽动了片刻,大约因为药性,还是没醒。
从马车里出去的时候才终于发觉这竟然是个难得的晴天,干冷的空气里融入了阳光明媚的气息,遮过了尚还残存的血腥气。
因为自己睡迟了害人平白多等了这些时候,李云深态度自然要好上不少,但那模样却要叫人觉得他是打了一棍子再给了一颗甜枣,一时都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一句话。
百姓们倒很是安定,本以为刚刚经历动乱这个时候都应该是闭门不出的,但李云深回来时几乎是看见夹道欢迎。
也并不光归咎于李云霁性子阴晴不定暴戾恣睢,跟三年前那场皇城里的争斗其实也有关系——他曾下令绝不伤及无辜,并因此延误时机,后来又因为父皇母妃而功亏一篑。
可他当初下的令让他今日安抚人心变得如此容易,选择去见父皇最后一面,不仅是填了他做为人子最后一丝遗憾,同样得到的是李云霁不能想象的东西。
他的这个位置,才是堂堂正正。
曾经母妃最不喜他的仁慈和宽宥,如今却是他收拢人心重要的砝码。
他最终没有住进皇宫,那里是真正的屠戮场,血流成河。
李云霁没有带走的大半亲信都留在皇宫,自然,一个也不能留。
这些就不必李云深去亲力亲为,但该知道的他也自然知道,宫门前的杀戮的痕迹还没有彻底淡去,每一次政边都必定要有流血牺牲,他选择回成王府。
劝谏自然是有的,但他完全可以不听,他只是不想去在血腥气中太早的登上那个位置。
成王府当年是谢青吾亲自上的封条,因此保护的还不错,除了破败一些跟从前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终于能光明正大的打开沉封在王府深处的凌霄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父皇母妃一开始就选定的东宫。
谢青吾在他走后被送到了流云居,他拨了几个人去照顾他,自己却再也没有去看过他一眼。
谢青吾身边所有人都死在了皓月山庄,郑殷远在青州,谢青吾现在就是一个筹码,牵制着郑殷叫他不敢乱来的筹码,但他不敢叫郑殷知道谢青吾疯了,不然,青州郑氏的怒火在这个时候他还承受不起。
医治的大夫姓年,是陈林在外结交的朋友,人皮面具就是出自他手,有本事的人自然傲气,给李云深瞧手的时候还敢唠唠叨叨。
“你怎么也不去看看那个公子,你在的时候喝药倒是挺乖的,再苦都不闹,你这些天没去看过,现在叫他喝药简直要命,又哭又闹,我行医这么些年就没看见过他那么怕喝药的——”
谢青吾就是药罐子里养着的,从前不管多苦的药喝下去都是面不改色的,大约是从前喝的太多了,现在不想再喝苦的了,他都从不知道,原来谢青吾那么怕苦。
“每回人制不住了,就只能哄骗他等他喝完药你就去看他,人现在还巴巴扒着门框等着你去看他了,你……”
年大夫摸了摸鼻子,虽然是骗一个疯子,但还是……
李云深顿了顿,才道:“不喝就灌下去,我忙得很,没时间去看他。”
年大夫看了他一眼,眼里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嘲讽,手下下针的力道微微一重,李云深疼的发颤,却到底没再出声。
直到年大夫收针离开李云深才终于再一次出声:“他,还治得好吗?”
声音甚是沙哑,若不是年大夫耳力过人都不一定能听清楚。
“你是说外伤还是疯病?”
“都是。”
“他身体底子薄,身上暗伤也多,尤其是那两条腿,但若是肯配合针灸也不是没有办法保住,好好养上两三年还是那成的,如果说是疯病,这就是他自己的问题了,可能明天就突然清醒了,可能一辈子都清醒不了。”
李云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松一口气,许久却只能木讷的道一声:“烦您多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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