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所有的一切终于安排妥当,这一回围猎,性喜奢靡的李云霁却少见的只带了些心腹过来,但兵力却是带的最多的一回,几乎将半个皇城的禁卫都调到了山下,将下山的路全部封锁,严禁任何人下山。
明着自然是为了围猎,但稍微有些脑子的都能看出来,这回太突然了,而且太兴师动众,根本没有给谢青吾太多的喘息之机。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
认为李云霁站稳脚跟,终于要向功臣下手了,皇城之中一时人人自危,而最受议论的除了身处漩涡中心的谢青吾,有从龙之功的另一个人自然也是一样。
——陈林。
他不是没有野心的人,而今谢青吾逐步退出朝堂,他已经是一人之下的位置,再比他更高的也只有李云霁,但此刻李云霁既然已经对谢青吾出手,下一个未必就不会是他。
且,谢青吾身后还有郑氏,若是当真失势李云霁也不敢对他怎样,而自己——
从一个无依无靠的娼妓之子爬到如今的位置,就算再位高权重又如何?
他这些年身边已经有了不少心腹,此刻皇帝围猎却把他留在皇城,一群人不免忧心,正犹豫的建议要他交出兵权以换取信任。
其实,他隐隐有感觉到李云霁对他的忌惮,李云霁生性多疑,哪怕自己精心策划了当年那一次的救命之恩,都还是不能逃过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交出兵权也不过是加快自己的灭亡。
身边吵吵嚷嚷,各执己见,陈林闭目养神,突然就觉得有些疲惫。
这个时候其实并不是最好的时候,李云霁这么快翻脸让他始料未及,同时也更暴露出此人的急功近利阴狠多疑,继位不过三年,尚是内忧外患就开始对曾经的功臣出手,朝廷上下难免会觉得心寒。
他不是没有准备,李云霁杀戮过重,谢青吾体弱再加上心不在朝政上,长时间抱病,他对李云霁残害宗室老臣从未有过劝阻,而今民间可谓怨声载道,只要一个契机——
他甚至曾经想过,等李云霁再做的更狠一些,激起民愤,就开始在地方上鼓动暴民,然后在宗室里选一个年幼的孩子……
是啊,他从来都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但李云霁没有对他动杀心之前,他也从未有过背叛之心。
但一切还是太早了,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没有准备充分,李云霁就已经等不及了。
身边众人争吵到最后也还是没有一个定论,最后纷纷看向他。
也不知道自己养这么一群废物是做什么,就为了在儒仕面前讨一个礼贤下士的名声?真到了这个时候没有一个顶用的。
陈林若有似无的冷笑了一下,偏头的瞬间听见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大门被推开,他看见风尘仆仆的人冲了进来,看见他急叫了一声:“将军!”
陈林愣了愣,突然绷紧了身子站起来:“我叫你跟着他,你回来做什么?他是不是——”
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身边众人便看见位高权重,一向冷静的人眼里露出显而易见的情绪,而后,他们就被毫不客气的赶了出来……
——
李云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谢青吾了,他还是呆在原本的院子里,谢青吾同他住的院里除了春华秋实和大夫一般是没有什么人会进来的,但院子外的守卫有多严密他确是有感觉的。
李云霁已经封锁了下山唯一的一条路,谢青吾不能把他送下山去,他原本以为是会放在身边才能叫他安心,却不想谢青吾竟是直接不再见他。
他时常就沿着院子墙根走,一圈又一圈,他虽然武功不再了,但底子还在耳力也是极好的,因此他清除的知道围墙外到底新添了多少的人。
三步一个暗卫,武功都是上乘,有些从过军,他从墙根过去时有时候会刻意惊动人,警惕至极的情况下难免溢出些杀气,他很快就能借此判断出那些暗卫藏身的位置。
他花了三天探清院子周围的护卫,比他原本以为要更加严密,毫不夸张的说,完全就是谢青吾能做到的极致。
皓月山庄大小院子几十个,当时谢夫人为这个小儿子其实安排的极好,谢青吾选的这个不过是个小地方,并不起眼,护卫也在暗处,但若是李云霁硬要查,谢青吾恐怕根本拦不住,到时候他们两个都活不下去。
谢青吾是在刻意躲着他,以免引起李云霁的注意。
——但是,他已经不能等下去了。
他必须赶在第一场大雪落下之前见到谢青吾,不然一切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是啊,谢青吾不来,他怎么能离开了?
谢青吾这些天忙的焦头烂额,李云霁不好应付,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舅舅也不知道收到信没有,李云深更是要藏的严严实实,或许是操劳过重的缘故,他近来病情十分反复,曲大夫已经三番两次的告诫过他不能再费心费力,他只是听着,从来不敢答话。
快要到冬天了,他去年的冻伤早早就开始疼起来,药压不下去就只能忍着,他总是想,这是最后一回了,等此事了结,他就带着李云深离开,去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好好养病,也养一养心病。
他和李云深都是心病难医。
他们之间,或许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忍着不去见李云深,不仅是遮掩,也确实是忙的没有时间去见他,所以当他在半夜里听说李云深发高烧时整个人都吓了一跳。
和李云霁周旋了半天回来还有离开的一大堆安排,刚刚歇下还没合上眼就听见暗卫过来回禀李云深出事,谢青吾慌了神,起身的时候腿要软险些摔在地上,他心知自己是走不过去了,但心急如焚只得抬手招人过来。
他没功夫最后自然是由暗卫背过去的,曲大夫已经到了,坐在榻边一双眼暗沉沉的,近乎犀利的看着李云深,李云深还未清醒,迷迷瞪瞪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谢青吾几乎是跪在他榻边上了,看见他动作连忙把自己的手覆盖上去,微微颤抖的把他烧的发烫的手拢进掌心,哑声轻道:“我在,我过来了,难受吗?是不是换季着了凉?”
李云深以前哪里会这样病弱?是他不顾一切的把人拘/禁在自己身边,坏了他的经脉,却还是没能照顾好他,把他像金丝雀一样关在这方寸天地里,可近来看不见李云深,又想着带他离开,他免不得就想的更多。
他不得不承认,他终于还是后悔了,他本来应该是怎样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啊,是自己把他羽翼折断,傲骨毁去,硬生生把人押在了自己身边。
把彼此都逼到了这个走不出去的死胡同,他不能也不想放手,可他一样害怕李云深有朝一日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在他身边,他终究还是错的离谱。
曲大夫见他势头不对更是头疼,暂时就无暇顾忌李云深连忙拍着谢青吾的背道:“没死了,就是症状奇怪了些,你缓一缓,别再出了事,他这症状像是——”
李云深罕见的咳嗽声打断了他,谢青吾忙着给他顺气,一下又一下抚过他消瘦的背部,他自己长年病着,却还是第一次看见李云深病成这样,一时之间倒显得手足无措起来。
——只敢恳求的看着曲大夫,眼眶都生生憋红了。
曲大夫:“……”
算了,就是说了他们也不见得能懂,可能是他瞧错了,眼下还是去煎药的好,这一个两个的都快成了药罐子了。
谢青吾没在屋里呆多久就快天亮了,秋实急急忙忙的过来催他,说是时候到了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就要出差池了。
李云深其实一夜都没有睡过,此刻高烧已经退下了,就是整个人看着病秧秧的,状态竟然和谢青吾差不多,孱弱不堪。
谢青吾俏俏松开攥紧李云深的手,还没抽出来了便被人一把攥了回去,李云深没恢复什么力气,只是睁开眼看着他,有气无力的问了一句:“你要走?”
——已经是明显挽留的意思了。
他难得这么主动一回,谢青吾怔了一下,兴许再坚韧的人病着的时候也是软弱的,心里莫名就是一疼,他是多想留下来,可是——
“你的烧已经退下了,曲大夫也说了,只要好好养着就无碍,我去去就回——我早些回来好不好?你睡一会儿我就回来了,这是最后一回了,等此事过去我就辞官,再也不管这些是是非非。”
已经近乎是诱哄了,他轻声细语的描绘着他们的将来,远下江南,北上塞外,只要他想去,他就陪着,他以后每时每刻的呆在他身边。
——这是他最后一次离开他。
李云深沉默许久,终于在人踏出房门的前一刻出了声:“谢青吾,我已经,听够了你的承诺。”
他甚至带着一丝笑,声音却是根本不属于他的凄然:“当年在皇城的时候你承诺永不叛离我,后来在青州你承诺永不会骗我,皇城外你承诺等着我,谢青吾,你的谎话,我真的,听够了。”
站在门边的人脊背一僵,几乎是有些承受不住的扶住了门框。
“你说的话,我已经不敢再信了,”他似是低声喃喃着,眼里却有着笑,只是看着越发显冷,“你说你和李云霁清清白白毫无瓜葛,却终究因为他背叛了我,谢青吾,哪怕到了现在了,你都还是要去——”
他没有说下去,却不知是牵动了哪里,压抑着咳嗽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到后来便彻底消了音。
谢青吾没有回头,许久却是提抬起了头来,看着暗沉的天色轻声道:“再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依附李云霁只是你把你留下来,我只不过想把你留在身边……”
“不管怎样,你最后都选择李云霁,而不是,我。”
谢青吾没有回答,几乎是踉跄着往外走去,他不依附于李云霁就要眼睁睁的看着李云深与旁人娶妻生子儿孙满堂,他依附于李云霁就注定要背叛李云深,他当初就做了选择啊,如今再后悔又能怎样?
不,他后悔什么了?他不能看着属于他的李云深和旁人白头偕老,他做不到!
“谢青吾,”李云深看着他一步一步的艰难的往外挪步,慢慢笑了笑,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轻声道:“我发觉我竟还是喜欢你的……”
他的声音明明极低,却刚刚好能让谢青吾听见。
已经一步踏出去的人蓦地怔住,身后秋实还在急声催促着,他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耳边只有谢青吾方才的声音,反反复复,不真实的仿佛是一个一触即碎的梦,却叫他忍不住想陷进去,哪怕只是一个梦也好……
当李云深开口说喜欢这两个字的时候,这个世上的一切都已经无足轻重。
他转过身的时候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哪怕对面真的是足以将他化成灰烬的烈火都依然义无反顾。
李云深第一次觉得,自己或许应该在一开始就躲开他的,因为曾经有人告诉过他,能飞蛾扑火的人本质上就是一个疯子。
一个连自己都不爱惜,连死都不怕的人,不是疯子又是什么?
只可惜,此时此刻已经晚了,他终究躲不开他,哪怕上他再给了他一次机会,还是躲不开,可能,这就是宿命。
他只能看见他扑过来,然后——
天边出现第一抹光亮之时小院的门被徐徐推开了,大概是熬夜所致,出来的人看着整个人都虚弱的厉害,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仿佛随时会支撑不住,但好在多数人已经习惯了自家公子这个样子,虽然身体差的没眼看,但只要那一位还在并且不曾出事,就不会有性命之虞。
但今天兴许是过了那一位的病气,咳嗽的尤为厉害,低着头连喘息都是费力,暗卫忧心的很,方才秋实进去寻公子,此刻怕是公子不放心让她留在了这儿照顾,但这样公子身边就没了人……
刚刚这样想着就见公子抬手招了招,暗卫对视一眼,忙出去个稳重的人把公子扶住了,低声道了一句:“属下失礼了。”
而后利落的把人背了上去,按来时的路避开人飞快返回。
冬日里天亮的晚,此时还是一片朦胧,天边隐约露出一抹鱼肚白,然后又被厚重的云层压下,随时都有可能落雪,看这个天色,最多也就是这一两天了。
暗卫将公子放在了临时安置的所谓书房前,退回了暗处,难免心酸的看着这个人一步一颤的艰难进了屋里,虚掩上门换了衣裳。
这两天公子一直是陪侍在皇帝身边的,一来此地毕竟是他的地方,二来也是变相的看着皇帝,万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也能阻拦一二,刚刚大概又是一夜未眠……
片刻后出来时也是有些虚脱的样子,似是不稳当扶着门框许久,还是招了人过来。
最近公子的腿好像越发不好了,院子里的药味重的呛人,身上也是一股子清苦的药味儿,怕不是昨夜又和那一位闹过,今天竟是连走路都显得费力。
一旁的人暗自思忖,毕竟公子这样好强且喜洁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让他们近身伺候的。
秋实留在那里了,春华此时不在,虽然心知这些并不是自己应该操心的,但还是忍不住劝道:“公子,要不然今日先跟陛下告假不去了?”
去了怕也是不能做事的,还不如叫了曲大夫先过来稳着病,养着好。
手里扶着的人似乎僵了一下,却还是摇了摇头,暗卫自知多言连忙低头告罪,低头的瞬间似乎看见公子手腕处一条深色的痕迹,但很快没入宽大的衣袖里,仿若错觉。
沿途看见是谢青吾也就没什么阻拦,正一品的深色官服套在消瘦的骨架上,显得尤其的病弱,其实跟来的人并不知道谢相到底是真病,还是准备明哲保身退出官场的托词,但这些日子看来,倒是真的病弱体虚。
等在一边的是李云霁的心腹,看见谢青吾过来忙迎上去:“谢相您可算是来了,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可能是病糊涂了,向来面含三分笑意的谢左相竟然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皇帝昨夜罕见的做了一夜的噩梦,梦里他的父皇来向他索命,他杀的那些宗室忠良拉着他往地狱里沉沦,他们啃死他的皮肉和骨血,让他痛的几乎发疯,一旁的父皇还在厉声问他为何要杀兄弑父…
他惊醒之后再也睡不着,只能立刻让人传了谢青吾过来。
果然啊,就算已经死了,化成灰了,都还放不下你们的儿子,化成鬼都不肯放过我么?那我就再杀他一回就是——
到最后,必然还是我赢。
谢青吾这个蠢货,李云深的心根本就不在他那儿,还在这做些无谓的挣扎,罢了,自己暂时还动不了这个蠢货,那就把他引到这儿吧,然后,然后自然有人会去动手,他只要在这儿困住谢青吾——
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没有丝毫觉得不对,谢青吾还在咳嗽,断断续续的没有停歇的时候,他站在山腰的亭子里,这个角度好的过分,真好能看见等一会儿上演的屠戮。
这一次,他一定要亲眼看着那个人死在他面前,顺便也叫谢青吾看一看,没有人能威胁他,包括青州郑氏。
“谢卿终于来了。”
兴许是马上就能去除隐患,他竟出奇的和颜悦色,马上,谢青吾就会亲眼看见自己所爱之人在他面前死第二遍,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呢?这就是,违逆他的代价。
——直到他听见身后沙哑的声音。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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