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牧之那年随父亲到皇城那一年刚刚六岁,父亲从苦寒之地调回京师,一路辗转,深秋出发,到皇城时已经是初冬,鹅毛大雪簌簌落下,他从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颇有些好奇的看着窗外陌生的景象。
冷清与热闹并存,喧嚣与孤寂同在,干净又空旷的皇城从根上就不同于他长大的穷乡僻壤,他拘谨又好奇的打量这个新的地方,有些害怕的同时又有些期待。
“好看吗?“父亲见他看的认真似乎笑了笑,声音温润如玉,带着淡淡的,捉摸不透的悲伤,“当年,我与你母亲也是这此地相识。”
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去,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映像,只是每次父亲提起母亲的时候都很吓人,眼里满满都是阴霾,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害怕,他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回头的瞬间已经被父亲握住了手。
“牧之喜欢这里吗?”
他微微犹豫了一下,出于孩童的天性,还是点点头,脆生生的道:“喜欢。”
他出生的地方是真正的穷乡僻壤,不是逢年过节花灯都没有看见过,可在这座城里沿街都是高挂树梢的花灯,酥饼的香气混着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端。
“既然牧之喜欢,那我们就在这里住一辈子吧。”
父亲的声音明明很温柔,却叫他莫名觉得阴冷,他年少时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后来方才明白,孩童的感觉才是最为敏锐的。
他那时并不知道父亲其实并不喜欢这座皇城,而是贪慕这城中的权力与财富,他以为父亲还是那个名满天下的才子,是世人口中那个光风霁月,为国为民从不屈从权贵的状元郎。
——他的父亲,是曾经连中三元,在金銮殿上拔得头筹,琼林宴上第一人,儒林仕子都倾慕的才子周福林啊!
他曾经一度因为自己的父亲而骄傲不已,所以被陛下亲选入宫做皇子伴读之时他没有慌张,他以为是陛下看重父亲,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子才选他入宫。
幸好,他一直刻苦研读诗书,就算真的入宫去了,想必也不会丢父亲的脸。
旨意传下来的那天父亲脸色铁青,在书房来来回回的踱步,晚上时亲自捧了一碗药过来喂他喝下,那药苦的很,难喝的他几乎全部吐出来,到了最后几乎是整碗灌下去的。
他当天晚上不出意外的发了高烧,身上奇痒难耐,父亲抱着他,一遍又一遍的说安慰着:“牧之,没事的,爹爹是为了你好,皇宫那样吃人的地方不是你该去的,你听话,熬过去就好了,别怕……”
后来大夫诊断说他染上天花,去宫中伴读恐会殃及皇子,父亲本来以为如此就能逃过一劫,不想陛下竟然降旨派来太医为他治病,太医走后父亲摔了所有能摔的东西,眼里一片阴翳。
半夜里的时候,他半梦半醒间似乎看见父亲坐在他床边,抚摸他的脸,掌心冰凉而颤抖。
他说:“我怎么对得起你娘亲啊……”
那语气的哀伤让他的心也跟着绞痛起来,他试图回想自己的娘亲,然而记忆一片空白,娘亲走的太早了,他根本什么都记不得。
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入宫伴读的宿命,一个月后的秋天他被内侍领入宫中,在勤政殿觐见当今天子,额头磕上冰冷的玉石地面,他念着早已背熟的长词,等待皇帝的决定。
天子支颌看着奏折,只用余光扫过他,许久,仿佛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天子的笑很儒雅,亲切而尊贵,疏离又威严,看着并不令人害怕,但他谨记父亲临走前的教导,目光躲闪了片刻,身子慢慢发起抖来,看着显得瑟缩又懦弱。
天子不知是否有些失望,许久才开口,先是关切的询问他的身体,而后对父亲夸赞了他一番,最后才斟酌着道:“周公子病了这段时日,宫中选伴读的事儿差不多已经尘埃落定,想来也只有安儿因病还没有选伴读,爱卿觉得如何?”
天子的话就是圣旨,旁人又还能说什么?
父亲领着他出勤政殿的时候似乎松了口气:“幸好不是三殿下。”
他那时并不知道三殿下是谁,见父亲如此模样少不得有些好奇,伸手轻轻拉了拉父亲衣袖。
“现今宫中还没有伴读的就只有三殿下和六殿下了,六殿下是因病深居简出,而三殿下——”
“你记着,宫中谁人都不可招惹,最不可招惹的便是延庆宫和三殿下,这一位,你便是见了也要绕道走,听见了吗?”
他乖巧的点点头,然后问:“那六殿下——”
“是个病秧子,恐怕不是长命之人。”父亲的话简洁明了,似乎还隐隐松了一口气:“总归也是活不长的,倒也好,免得过早被划了党派……”
父亲说完突然蹲下身来摸了摸他的脸:”牧之,日后在宫里不要这么好奇,你要,好好活着。”
他愣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来,不远处已经传来少年温润的嗓音:“周夫子好。”
父亲在翰林任职,也兼带国子监的课业,但能如此称呼的却只有陛下膝下的诸位皇子。
“微臣带犬子拜见殿下。”
行礼的瞬间他忍不住偷偷抬起头,阶上的少年裹着厚厚的白狐毛裘,大概穿的实在太多了,看着就像一个圆滚滚的雪球,然而脸却消瘦的厉害,如雪一般苍白的肤色,面上带着日积月累的病态,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清亮,看着格外干净通透。
——就像他生辰时父亲送他的琉璃。
他忍不住看的呆了呆,而后蓦地发现自己的逾越,飞快的低头,低头的瞬间他似乎看见小殿下对他眨了眨眼,可是实在太快了,快的叫他几乎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
他在地上跪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朝他伸出手来:“周夫子已经走了,你还准备继续跪着?”
那声音带着微微的笑意,他愣了愣,才陡然发现父亲已经离去,他一边思索着自己方才为什么失神,一边怯懦的握住伸来的手,结结巴巴的道:“多、多谢殿下。”
兴许是病弱的缘故,六殿下的手微微泛冷,即便藏在一层又一层的冬衣里也依然没有什么温度。
“你叫牧之吗?名字不错。”六殿下领着他往长乐宫去,隔了好远就嗅到一股清苦的草药味,他下意识的想要皱眉,而后听见六殿下咳了一声:“你便叫我,云安吧。”
他愣了一下,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六殿下的名字。
犹豫片刻,他怯懦回答:“臣,臣怎敢直呼殿下名讳……”
六殿下似乎缓缓笑了一下,而后道:“我的长乐宫一向冷清,你不必这般拘谨。”
“臣不敢……”
刚刚走过宫门,阳光兜头撒下,恍惚之中似乎看见六殿下回头瞧了他一眼,眸色微深,带着微弱的洞悉般的笑意。
——捉摸不透。
六殿下体弱多病,多数时间都呆在长乐宫中养病,国子监的课业都少有机会去,他日常陪着这位小殿下修养,觉得自己虽说是伴读,但其实就跟个伺候起居的内侍差不多。
六殿下一年到头去国子监的机会都寥寥无几,唯一一回自己去籍渊阁取书,回来时却看见六殿下被人一弹弓打的栽在了地上。
他吓的一塌书全部掉到了地上,瞬间冲过去就把人接到了怀里,六殿下因为常年体弱的关系,身子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那弹弓照了脸打来,苍白的脸颊瞬间青紫了一片,原本这样的伤势是不至于摔倒的,大抵是受了惊吓,竟然整个人一头栽到了泥地里。
一直到很多年后周牧之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转身冲着从树上跳下来的少年就是一拳。
“放肆!你知道这是谁吗?怎敢——”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六殿下气若游丝的呵斥:“牧之不得放肆!这是三皇兄!”
然而已经晚了,少年刚刚从树上下来,压根还没弄清楚状况就被人一拳打来,虽然下意识的避开,但腮帮子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金尊玉贵的少年看着他,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片刻后开口第一句竟然是:“六、六弟?”
语气竟然有点不相信。
周牧之打完才终于有脑子思考三殿下是谁,宫中真正的混世魔王,父亲叮嘱他万万不可招惹的人物。
“怎么会是六弟?”三殿下揉着脸颊,又委屈又生气:“我、我明明是守在这里等着二哥给谢公子出气的,怎么来的是六弟?”
“——六弟,你的风寒好了吗?怎么突然来国子监你、你没事吧?”
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国子监外传来大太监摆驾的尖锐声音。
周牧之扶着六殿下的手微微一顿,若他不曾记错,今日似乎就是二皇子请殿下出来的,说是国子监少有国手对弈,实在应该出来看看。
“糟了,父皇过来了!”三殿下脸上显出一些焦急,“六、六弟,我真不知是你,要是知道你会来,我肯定不会……”
“我知道。”六殿下顺着他的力道慢慢站起身,喘了口气,“牧之,我走不动了,你、你背我回长乐宫吧,我现在这幅样子,去见父皇实在有失体面。”
周牧之的手微微一僵。
外面已经越来越热闹,三殿下急的不行,过来拉扯六殿下的袖子:“被父皇看见我就惨了!六弟我背你回去!”
“不必了,我背殿下回去!”仿佛是被什么烫到一般,他逾越的将三殿下的手打掉,而后蹲了下去。
长乐宫距离国子监的路不算短,但背上的人着实轻,他几乎没有感到累。
“牧之,其实,你根本没有面上装的那么怯懦。”
“殿下……”他愣了一下,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多么冲动。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那样唯唯诺诺的人,”顿了顿,又笑了,“牧之,我很高兴你方才维护于我。”
他斟酌许久,方才沉声回答:“臣是殿下的伴读,理应维护殿下。”
“牧之,”他轻声喊他的名字,“你知道我方才为什么叫你背我尽快离开吗?”
其实若是留下,便是顺应二殿下的意思,三殿下必然会受罚,淑妃便是追究也是追究二殿下的错处,根本不会牵连六殿下,现如今皇后已经与淑妃水火不容,即便六殿下一直与世无争也难免搅和进去。
“下次记着,不论我出了什么事也不要慌,三皇兄,不是你我招惹的起的,明白了吗?”
“臣,明白了。”
一路无言,到了长乐宫门口他将人放下的时候却突然被人捉住了手,温凉的掌心攥的很紧,他牵着他慢慢往前走,嘴角有微弱上扬的弧度:“日后,叫我云安就好。”
暖冬的阳光铺陈下来,一下子撞进柔软的心底。
一发不可收拾。
周牧之十三岁那年,李云安身子稍有好转,破例被陛下带去秋猎,正值上元灯节,半大的少年不容易消停,偷偷骑马下山,原本不过是想看看宫外的景像,却没想到在街上撞见了熟人。
一身便衣的三殿下牵着一个身穿青衣的小公子在街上穿行,手里拎着街边的吃食,不时回头跟那位小公子说些什么,看着开心的很。
若当真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同样好奇出来玩罢了,但淑妃娘娘把三殿下当成眼珠子一般的宠,又怎么放心让三殿下孤身一人出来?
“皇兄大抵是憋坏了,带着谢公子出来看灯吧,”李云安微微无奈,“皇兄的性子太不安分,这些年来少有人能受的住,伴读吓跑了好几个,却单单喜欢和二皇兄身边的谢公子说话,可惜皇后娘娘一直不放人,他也只敢趁这样的时机带人出来看看——不过今日倒是奇了,淑妃娘娘一向不喜欢皇兄与谢公子走的太近,怎么今日却肯放人?只是这护卫的未免也太过严密了一些……”
半条街的便衣御林军看的周牧之哭笑不得,只能拉着李云安进了茶馆里躲着。
茶馆里说书的是个老头,拿一把竹丝扇坐在高台上说的绘声绘色,他买吃食进来时还少见的被李云安取笑了一句:“牧之,你听听这是在夸周夫子呢。”
他的父亲是当世大儒,坊间传唱多年,他早已经见怪不怪,所以落座的时候他眼里甚至还带着笑意。
往后多年,周牧之最后悔的大抵就是当时的自己没有扭头就走,若是他当时没有坐下,后来的一切都不是如今这个模样。
“当年的周福林也是不出世的奇才,连中三元,金銮殿对答如流,赢得满堂喝彩,即便对上仗势欺人的皇亲国戚也是绝不低头,如今——”说书人沉沉叹息,“当真是叫人扼腕!当年才子也终于还是跌入了铜臭泥潭!”
茶馆里的人不少,吵吵嚷嚷,他只觉得心里有什么沉了下去,深刻的,破碎了。
其实这些年来他随着六殿下深居简出,但对朝廷的事却也并非全然不知,他其实隐隐约约听见过一些关于父亲的流言,结党营私,唯利是图,阿谀奉承,仗势欺人,甚至于买官贩官……
但他原本以为,那只是谣言,那应当只是谣言而已,他的父亲,是名满天下的状元郎,是当世大儒,怎么会……
那年秋天突然落雨,他跟李云安回去之时陛下已经移驾京郊行宫,他们并不是什么显眼的人物,甚至因为李云安的有意避世,宫中认识他们的人都极少。
他当时浑浑噩噩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为免陛下怪罪,李云安拉着他从行宫后山绕路。
“住在此处的是大皇兄,因为身份……一直住在行宫之中,他这里冷清,常年没什么人——牧之!”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已经被李云安拉着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到冰凉的石板他方才有些回过神来,闷雷阵阵,他刚准备抬起头李云安已经按住了他,眼神里带着惊恐。
他这才隐隐明白,可能并不是遇见什么贵人,而是他们碰到了不该碰到的事。
不远处的庭院里已经站满了人,宫人撑着伞候在一旁,伞下的美人艳丽逼人,染着血色的蔻丹的指尖抚过冰冷的长剑,眼里彻骨冰寒。
美人在骨不在皮,说的大抵就是她了,桀骜不驯,气焰嚣张,眼里永远带着一丝轻蔑傲气,却偏偏是帝王最为喜欢的模样,无数美人在帝王眼前来来往往,占据帝王心间的依然只有她一人。
——淑妃。
跪在阶下的女人很陌生,生着平平无奇的容貌,搂着怀里半大的孩子,畏畏缩缩的眼里却有着显而易见的不甘和怨恨。
“当年以为爬上陛下的床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怎么,如今跪的不甘心?”长剑抬起女人的头颅,淑妃嗤笑了一声,竟是连用手都觉得脏的语气。
“婢子不敢。”那女人瑟缩的抬起头来,眼里泪光盈盈,虽然容貌并不出众,难得风情尤在。
“不敢?”淑妃笑声泛冷,“我倒不知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当年趁我怀着深儿爬上陛下的龙床,又服药在我之前早产生下这个孽种,现今还知道利用这孽种皇长子的身份笼络皇室宗亲,怎么,是觉得行宫偏僻呆的不舒坦想回宫?”
“你莫不是忘了,当初我是怎样把你赶出来的?”长剑在女人脖子上缓缓游走,划的越来越深,鲜血从刀尖滴落,将地面染的红透。
原本一直乖巧伏在女人怀里的少年终于惊恐的抬起头。
“你、你莫欺人太甚!若是父皇知道——”
“他知道又如何?”淑妃没有丝毫手软,手中的剑径直划过女人柔软的颈项,而后慢慢将剑尖移到尚处于震惊之中的少年颈上,“现在,该你呢。”
“你——”
“我如何?若是你们母子安分守己,我也不至于赶尽杀绝,可你们怎么就不知道安分守己呢?嗯?”
“去年元宵怂恿深儿在陛下面前出丑是你吧?你母亲给深儿房中送男宠,在饮食中下七经毒,不久前还在朝中收拢羽翼,这些本宫防住了也就没再追究,不想却叫你们觉得本宫软弱可欺了,皇长子,你说,是不是?”
“没再追究?”已经到了这一步,继续虚与委蛇已经没有必要了,少年怀抱着自己母亲的尸体,双手徒劳捂在娘亲颈上的伤口上,声嘶力竭的吼道:“你又凭什么说不予追究?我是皇长子!名正言顺的东宫太子!你的儿子非嫡非长,有什么资格染指帝位?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明明我才是——”
“原来你心里一直这么认为?”淑妃的声音说不出的讥诮,“这就是你方才里围猎时对深儿出手的理由?还费尽心机将陛下引到这儿来?”
“皇长子,东宫太子!从今日起就不复存在了!”
少年不可置信的倒下去的瞬间,淑妃扔下长剑站起身来,冷冷俯视趴在地上逐渐失去声息的少年,声音冷的可怕:“对深儿动手的,都要付出代价——无论是谁。”
“今日陛下围猎,行宫不慎闯入刺客,皇长子和余美人不幸遇难,你们,听明白了吗?”
跟在她身后的宫人应声道:“三殿下久去不归,娘娘一直在行宫外找寻三殿下,奴婢一直随娘娘呆在行宫外。”
一场谋杀就这样尘埃落定——哪怕死去的是皇室长子。
周牧之和李云安就藏在树后看着皇长子死在淑妃剑下,直到内侍将一切全部清理干净,再故意伪装成刺客行刺的模样离开后才敢大声喘气。
直到彻底没人他才敢踉踉跄跄的走出来,此时他才发现方才自己竟然一直紧紧握着李云安的手腕,李云安的脸色同样不好看,甚至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
“殿下,没事了,没事了……”他自己同样吓的不轻,却勉力去试着安慰李云安。
“谁在那里?”
去而复返的内侍,尖锐的嗓音叫周牧之心跳猛地一顿,而后他拉着李云安的手疯魔一般拼命朝来时的路跑。
淑妃在宫中一手遮天,竟然敢杀一个皇长子,再杀了知情的六皇子又能如何?
后来的经历几乎是周牧之一生的噩梦,愈渐漆黑的天色,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倾盆而落的大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久,半大的少年的荒野里疯狂穿行,跌跌撞撞,终于还是被人追上了。
——却不是想象中的淑妃,而是负责此次围猎的国舅爷,寒光凛冽的刀剑淋着大雨,眼神仿若择人而嗜的恶鬼。
看见李云安的瞬间似乎有所犹豫:“大人,是六殿下,我们——”
“不行!”国舅爷回答的简短,“这两个小崽子看见我们留下证据,不能放过,左右都是淑妃的罪过,杀!”
刀剑落下的瞬间周牧之下意识的扑到李云安身上,他已经不知道到底是这些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还是自己愿意为了他豁出性命,他只是死死抱住了这个人,告诉自己除非生死不能分开。
那是他那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听见李云安的声音颤抖,带着那么明显的哭腔,喊他的名字,大雨磅礴儿而下,打在他脸上,他握着李云安的手,一遍又一遍的安慰:“殿下,我没事,没事……”
所以,你别怕啊……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挨了多少刀,神志已经模糊的时候似乎听见李云安抱着他,声嘶力竭的哭喊:“父皇,救救牧之,儿臣求您了!”
后来的一切就仿佛是一场梦,恍惚中似乎被人划伤了脸,他不断的昏迷再清醒,身边的人来来回回,却再也没有感受到过李云安的气息。
过了很久,他终于神志清醒一些的时候看见陛下站在床前看着他,眼神还是入宫那一日所见一样的威严,只是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陛下没有开口,只是将一块玉佩放在了桌上,眼神古井无波,许久,方才淡淡道:“周家全家一百三十一口的生死,现在掌握在你手里了。”
从那一天起,他不再是周牧之,他是李云鸿,出身卑微的皇长子,一直养在行宫别院,十三岁时被刺客伤了脸,修养了半年才救回一条命。
后来无论是大理寺还是各路皇亲大臣过来询问,他一律都是这个说词。
事情的真相他花了许久的时间才渐渐明白过来。
大抵是皇长子对三殿下动了杀心,在围猎中对三殿下下了杀手,护子心切的淑妃便直接对皇长子动了手,他们原来看完出去时应当是无事的,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皇后在淑妃处理完一切后去故意留下证据,他们恰好碰见皇后的人,而后被国舅爷追杀,打算斩草除根。
至于陛下——
淑妃在此事中棋差一招被皇后算计,皇长子身死,淑妃的物件掉在当场,服侍的人尽皆身亡,淑妃的罪名已经坐定,除非皇长子还活着,否则根本不可能脱罪。
而当时情况危急,皇后咄咄逼人,陛下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找一个与皇长子相似的少年,他当时正好命悬一线又正和皇长子年岁相当,只要毁了那张脸——周牧之活下来唯一的意义就是保住淑妃的命。
有时候他真的不能明白陛下,他明知淑妃心狠手辣,甚至亲手杀了他的长子,却还不惜一切的保下她是为什么,他不能理解一个帝王的爱情,就像他不能理解自己当时为什么扑在李云安身上一样。
整个天下都是陛下的,他却单单劳心劳力的护着杀了他儿子的女人,皇室果然就是一群疯子,有太多的密辛,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想通这一切的时候他在进山的山道上,新建好的清心观是陛下为他准备的长久的幽禁之处,远离皇城,再不闻钟鸣鼎食。
在这之前陛下已经囚/禁他整整三年,父亲因为贪墨被贬为小吏,周牧之则在那场刺杀中因忠心护主而死,他是李云鸿,一年四季戴着一张虚假面具的李云鸿。
他,如今是李云鸿啊。
而后的四年他在山林深处修身养性,山中悠闲却也寂寞,他平日里只能看看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研究医药,炼丹,并乐此不疲。
四年后的某个清晨小童说有故人到访,他当时正在练丹,闻言怔了一下:“我哪里来的故人?”
故人,他连过去都没有,哪里来的什么故人?
“原来我在你心里算不得故人,那,算什么?”
修长是掌心落在他眼前,耳边的声音熟悉的叫他几乎心脏骤停,很久以后他方才敢回头,眼前的少年褪去青涩,带着温润的笑意看着他,眼里盛着稀稀落落的阳光。
“牧之,别来无恙。”
这漫长的四年里,二皇子和皇后接连病逝,淑妃因为外戚的缘故始终不得封后,但在宫中终于是一手遮天。
而一直深居简出的六皇子终于开始渐渐露出锋芒,颇得陛下欢心,一个月前更是封庆王赐淮南封地,不日便要远离皇城。
他一边想着这些一边陪着李云安在山上步行,多年过去,他们再也不是当初稚气的孩童,相对无言许久,李云安先开了口。
“我当初待你好其实是看中周大人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权势,国子监那次我其实知道二皇兄打的什么主意却还是自己凑了上去,我的母妃生我的时候中了毒,母家远在淮南,在朝中无所倚仗,便只能深居简出低调行事。”
“上元灯节那一日也是我故意叫你听见那些话的,周大人亲近二皇兄,我不得不提点你,以期你能传信给他,让他多加掂量,我从前待你好都是骗你的,都是做戏罢了。”
他听的很认真却没有接话,很久之后却开始说起自己:“我父亲确实曾经是名满天下的才子,他赶考那一年与我娘亲相识,高中状元时风光娶我娘亲过门,却在我娘亲怀上我的时候因为刚正不阿惹怒权贵被贬到穷乡僻壤,后来我娘亲因为生产之时缺医少药难产而去,父亲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无能为力,他从那时发誓不会再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开始贪慕权力和财富,并且一步一步爬回了皇城。”
“我其实早就知道他暗中依附于二皇子,父亲曾经给我递来消息让我盯着你,他已经为我铺好了路,只待日后成为二皇子的心腹,便可飞黄腾达青云直上。
”我从一开始就是皇后娘娘的人,当初国舅爷追杀你我,其实根本没有要杀我的意思,这也是我为什么被砍了那么多刀还没有死的原因。”
”所以,当年那些我也是骗你的,”他回头对着身边的人微微笑了笑,仿佛有什么慢慢松开禁锢以久的束缚,眼前朗月清风,一片清明:”我们,扯平了。”
“扯平了啊……”李云安微微怔忡,“那你当年,为什么拼死也要护着我?”
眼前的人目光灼灼,他却没有给他想要的回答,只是漫不经心的露了个笑:“我前两日刚刚好炼了一炉子养气丹,对你的天生体虚似乎有些好处,怎么样?可要试一试?”
对面那人不甘示弱的回敬:“我前两日保荐周大人外放青州荥阳,这里有一封家书,你是看还是不看?”
山月如钩,雾气朦胧,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世事真假。
或许,这世事其实都是半真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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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更半夜瑟瑟发抖的更新
我其实有点喜欢他们这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