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坠的过程是漫长的,悬崖下方是一段极为陡峭的山坡,一路翻滚着下坠,碎石跟着砸下来,翻滚的眩晕加上碎石砸上头骨的疼痛,迫使谢青吾挣扎着醒过来。
然而还没有彻底抬头便被人按着头向怀里压去,鼻端磕上略带血腥味的胸膛,明明该是惶恐的,他却在这一瞬感到莫名的安宁,而后,眼前便彻底是一片漆黑……
好似做了漫长的一个梦,梦里的他们还尚是少年,李云深又被朱夫子罚了抄书,歪着脑袋在桌上一磕一磕的写字,自己从籍渊阁寻书,他愁眉苦脸的从书堆抬起头看着自己,好半晌,才眨了眨眼,突然丢下笔,笑逐颜开的喊了一声:“青吾,你回来了!”
声音里的欣喜满满当当,让他不禁微微失神,多少年了呢?他已经多少年未曾听见他这样亲近的唤自己的名字了?
他不禁加快脚步想要靠近,兴许是太心急了,竟然跌了一跤,这一下摔的狠极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爬不起来了,却又害怕那人会离开,只得慌慌张张的抬起眼。
只见那人站在原地,微微掀起嘴角,遥遥朝他伸出了一只手来:“过来。”
“殿下、殿下……”
明明已经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一次两次三次……
为什么每一次都是这样?为什么他明明已经要得到了,最后总会抓不住,李云深……
不,不能,总有一日,他要把这个人牢牢禁锢在自己身边,任何人都休想把他从自己身边夺走!休想!
——总有一日!
……
谢青吾最后是被生生冻醒的,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脸上,浸透衣衫,冷的他微微哆嗦。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漆黑暗紫的天幕,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时辰,耳边只能听见刷刷的雨声和沉闷的惊雷,应该是深夜,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任何东西。
那样高的悬崖摔下来都没有死,自己这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谢青吾闭了闭眼,许久,才终于勉强感觉有了些力气,双手撑在潮湿泥泞的地上,小心的准备撑起身子。
谁知,刚刚半撑起身子腰间便传来剧烈的,仿佛撕裂般的剧痛,与此同时,腰间微微一凉,仿佛是有什么悄然滑落。
谢青吾身子陡然一僵,手肘没能撑住,险些再次摔了回去,却又在要倒下的瞬间竭力控制住自己,在漆黑泥泞的雨夜里,借着时隐时现的电光,终于看清身旁的人。
“殿、殿下……”
不,这么多年过去了,应该是叫王爷了,可这一刻,他唯一想喊的只是殿下,他的殿下……
李云深的脸色惨白,近乎是死人一般的难看,发冠在下坠的过程中散开覆盖在脸上,衣衫破烂,遍体鳞伤,全身衣袍上下就没有一块完好,漆黑之中根本看不分明,只能看见血,都是血,半个身子都陷在泥里,将泥水都染的猩红。
谢青吾颤抖着去碰触身边人的脸颊,触手的温度冷的可怕,仿佛整个人都早已冻僵,指尖游移到李云深鼻端,仍然是一片冰凉,感觉不到任何活人的气息。
他一直以为李云深不顾一切过来救他,只是自己死前做的一场幻梦罢了,他不是没有期待过李云深会把他的安危放在首位,可是结局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设想,他拼尽全力方才护的李云深周全,他怎么能蠢成这样?跟着自己就跳了下来!
“李云深!”
雨水打在身上,李云深的身上是冷的,天地之间便没有哪一处不是冷的,心里那一点支撑他这些年的执念瞬间消散,谢青吾终于支撑不住,哇的喷出一口的血,跌在了李云深的怀里。
这些年以来李云深就是他拼命活下来的执念,多年前自己欠了他的,自己都想补回来,他这条命是李云深的,自己都还没能等到他记起来,他怎么能就这样——
这是存心叫自己一辈子都还不上他吗?他怎么能如此,无赖!
罢了,好歹还是死在了一起,生不能同衾,死了能同穴也是好事,他任由着自己向李云深怀里摔去——能死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嗯……”
谢青吾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某种幻觉,他好像隐隐听见身边的人轻声闷哼了一声。
这一声在疾风骤雨的暗夜里微弱的让人根本听不分明,仿佛真实存在着,又仿佛是他自己的自欺欺人。
可是,万一呢?万一李云深还有气息——
谢青吾挣扎了一下再次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去,还没等接触到那人鼻尖,便听见耳边微弱的气声。
“别……别动,”李云深轻轻嘶了一声,声音里的颤音明显的很,“疼……”
谢青吾的身子陡然僵直了片刻,冰冷的指尖还是固执的探上李云深的鼻端,这一回,任然没有感觉到热气,就仿佛刚才说话的声音只是他的幻听。
李云深看着怀里的人懵懵懂懂不可置信的模样,不由有些好笑,却也知道刚才肯定把人吓坏了,他现在全身上下都疼得厉害,几乎是连一根手指也抬不起来,只能微微张开嘴唇,在谢青吾满是泥浆和雨水的小指上碰了碰。
谢青吾整个人都是一抖,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眼前的人,生怕这只是自己伤心欲绝之人所见的幻象,许久,才颤着手拨开李云深的乱发,小心翼翼的、不可置信的轻轻碰了碰李云深的眼帘。
李云深哭笑不得的眨了眨眼。
——意思是,我还活着了,别怕。
谢青吾指尖不自然的蜷缩了一下,终于确定这个人还是活着的,下一刻,陡然扑进了李云深怀里,把头狠狠埋在人肩窝里。
李云深现在身上没有一处不是伤口,被这么一扑当即就是一个哆嗦,但到底还是咬牙忍下来了,谢青吾双肩抖甚是的厉害,然而直到透过布料传来微弱的热意,李云深方才确定,谢青吾大抵是,哭了。
心尖蓦地便是一疼,谢青吾那样坚韧的性子哪里是会随便落泪的人?自己这回把人吓到了。
然而他确实是动不了了,许久,只能用下巴轻轻蹭了蹭谢青吾湿漉漉的头顶,轻声道:“没事了,过去了。”
兴许是雨声太大,谢青吾可能根本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仍是没有缓过气来,李云深只得艰难的动了动右手,安抚的抚了抚他颤抖的脊背。
过了许久,谢青吾才渐渐平静下来,只是仍然埋首在他胸口,没有说话。
李云深努力上上下下把人看了一遍,而后轻声问:“身上伤到哪儿没有?”
顿了顿,刻意压住自己颤抖的声线,“你的腿,还好吗?”
这个问题是他有生之年问过最为艰难的一个问题,他甚至有些不敢听见答案。
他原本一直在关隘守城,看见蛮子主力攻上来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死守城池,战死沙场的准备,再尊贵的身份在战场上也只是血肉之躯,所以那一刀砍下来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然而那一刀终究没有落的他身上,刀枪碰撞的声音在耳畔炸响,郑殷的声音骂骂咧咧的响起来:“还愣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滚?!”
李云深嘴角抽搐了一下,听见声音的瞬间下意识的退后半步,堪堪躲开郑殷踹来的一脚,而后听见一旁的守城将领大声骂道:“唉嘿,郑屠你倒是长点眼睛,看着点人啊!这是成王殿下!”
“成王?”郑殷一刀结果了偷袭的蛮子,随意将刀尖沾上的血往旁边一挥,李云深立即警觉的往人群堆里退了两步。
果不其然,站李云深旁边的那位被甩了一脸的血。
守城将领:“……郑屠子,你到底长没长眼睛?!”
但到底同袍多年,这位将领也不想在战场上起内讧,只胡乱拿袖子抹了一把脸,骂道:“这回幸好是甩在我脸上,万一冲撞了王爷我看你可怎么办?”
李云深:“……”
其实,他就是想冲撞我来着……
青州郑氏一族常年盘踞边关,可谓边境一霸,其实就是一土皇帝,在青州以西的地盘上向来说一不二,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心里对皇室未必就有多么尊敬,而蛮子年年来犯,皇帝暂时又还不能动他们,李云深一个不受宠的皇子,非嫡非长,又在人家的地盘上,他还未必就有多么瞧得起。
关键是,郑殷护犊子,护短的令人发指。
自己根本不可能调的动郑殷过来,蛮子主力攻来的消息也还没来得及传出去,唯一的可能就是——
谢青吾担心他的安危,从一开始就请了郑殷在暗中护他,若此行没有出意外便不现身,万一出事还有郑殷搭救。
可看方才的烟火,分明是他自己的处境更为危险,谢青吾那般聪慧的人,怎么能把可以救自己性命的筹码放在他身边,蛮子主力来袭根本就是突然之间的事,谢青吾再聪明也不可能料敌先机,若是万一蛮子没来,他大好的筹码便这样作废了,他——
等等,今年是明德十六年?
谢青吾的腿,他的腿——
如果自己没有记错就是在这一年的冬天,谢青吾代他母亲回青州探亲,原本是他与谢青吾一同回去的,但他当时厌恶谢青吾到了极点,在半路收到北方匈奴进犯的消息后便丢下谢青吾,自己马不停蹄赶去了战场。
他当时在战场一呆就是六个月,回来时已经是盛夏,只从忠叔口中知道谢青吾不知出了事,雨夜赶路摔下了悬崖,在荒无人烟的悬崖下呆了整整三天,直到被李云霁路过青州时恰好救下。
大抵就是因为他走的时候一众侍卫都随他去了,谢青吾身边几乎无人,所以才会失踪整整三天都无人来寻。
他的腿,就是在那一次坠崖时彻底摔断,其实若不是迟迟没有人发现,他的腿兴许还有救下的可能,总之,那次意外,有他的错。
也似乎就是那一次意外以后李云霁与谢青吾才慢慢交集增多,谢青吾眼里的阴霾才越来越重,性子也慢慢开始偏激,变得阴戾难测。
他曾经去看过他,站在远处遥遥看过一眼,形销骨立的人抱着酒坛坐在窗边,似乎是醉的不轻,看着他的目光潋滟而复杂。
“王爷,这是连靠近都不愿意?”他的腿当时已经废了,根本不能走动,李云深不靠近,他也只能远远看着,接近不了半分。
李云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流云居的门口一站半宿,直到后来等到深夜这个人彻底醉了才敢走近,小心翼翼的把人抱起来,送回屋里。
然而等他准备离开时却被原本看着已经睡熟的人死死扯住袖子,那人的眼睛湿漉漉的,咬牙切齿的问他:“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只记得当时自己落荒而逃,从此再也不敢见谢青吾。
大约,是心存愧疚,不敢面对。
他的腿,自己有责任,不,如果,如果再想想,谢青吾当时问的,是他为什么在他睡熟后抱他——
自己当时,是否是心虚?
他突然生出一个近乎可怕的想法,也许,上辈子的自己并不是没有对谢青吾动过心,而是,而是根本不敢——
李云深突然就觉得心里有什么翻滚起来,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已经夺了郑殷的马,攥紧了缰绳。
重来一回,这一次,他绝不能再让谢青吾在他眼前出事!
“你给我下来!”郑殷看着夺马的某人,额头青筋暴起。他家青吾这么些年就只求过他这么一件事,护好这个破人,现在人要跑了再出点什么事,他可怎么跟他家青吾交代?
被生生拦住去路的李云深眼眶已经红了:“郑秃子!你给我滚开!”
青州郑氏的当家郑殷郑将军,因为手起刀落杀人如麻被蛮子叫做郑屠,敌军起的名字一般都是最没有水分的,而熟悉的人,咳咳,一般都叫他郑秃。
郑将军年轻的时候也是放浪形骸的人物,后来郑老将军去了,他不得不一夜之间接手偌大的郑氏,兴许是操劳过度,人到中年头上已经一片光洁,但他自己一向遮掩的不错,除了熟人基本没什么人知道。
此刻突然被这个未曾谋面的王爷喊了出来,郑将军不禁呆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李云深的马已经跑的影子都没了。
郑殷嘴角抽搐了一下,正准备翻身上马就被一旁的人揪住了:“别白费力气了,王爷的青骓万里挑一,我们这几匹破马根本追不上,而且,王爷去的似乎是安支山方向——方才的烟火,似乎就是安支山方向,王爷毕竟是王爷,你我根本拦不住的。”
刚才的烟火,似乎是他家青吾啊!算这位成王殿下还有两分良心,走之前青吾胸有成竹,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
秉承着对自家侄儿充分的信任,郑将军转过身来,凶神恶煞:“那小子怎么会知道我的外号?是不是你们瞎嚼舌根?”
……
“没,没伤到。”
李云深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好像是已经快要溺死的人,陡然呼吸到第一口空气,几乎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谢青吾,没有出事。
雨势没有停下的迹象,砸在脸上分外的疼,李云深看着荒芜寂寥的山谷,电闪雷鸣的雨夜,几乎无法想象双腿俱断的谢青吾是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情,独自度过的那三天。
幸好,幸好这一次自己总算没有来的太晚。
下接作话,前世剧前来一波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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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代一下剧情吧,前世谢公子坠崖当时其实是去追王爷,结果半路出事,李云霁当时是去青州办事,与全南见面,也并不是真的路过,谢公子坠崖的事其实是李云霁策划,(英雄救美,以及挑拨离间)他对谢公子一直抱有想要据为己有的心思,我觉得其实并非爱情,而是李云霁其实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不如王爷,所以积攒的不甘心,加上对谢公子不可言说的觊觎心思作怪。
这些谢公子并非真的一无所知,但他当时确实需要利用李云霁,因为对王爷的求而不得,再加上身体残疾,王爷的态度越发冷淡,他觉得如果不偏激一些,他可能一生无望。
(这些前世因为放正文占篇幅可能太多,番外还是要留着发糖的QAQ)
最近卡文一直比较厉害,自己也觉得写的不好,不敢更新,头秃,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