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
李云深觉得眼前似乎恍惚了一瞬,他明明把谢青吾交给了杨子仪,怎么会出事?
现在谢公子出事,那杨子仪呢?他了解杨子仪,除非死,根本不可能让谢公子遇险,杨子仪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如果连杨子仪都不能应付,谢青吾——
“王爷!蛮子带人攻上来了!不是小股骑兵,是主力!是蛮子主力!”守将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颤抖,而后突然失声叫道:“王爷小心!”
刀风从脸侧刮过,李云深一向敏捷的反应竟然慢了一瞬,等他他下意识的抬手时,蛮子带血的刀尖已经刺到了眼前——
“王爷!”
……
谢青吾从马车上下来,失去杨子仪的庇护,再继续走下去也是枉然,何况,也并没有继续走的意义了。
随山风里吹来的浓重血腥气让他胃里颇有些不适,毕竟是养在皇城高门里的公子,何曾见过如此尸横遍野血流漂橹的修罗场?
李云深这些年,就是一直待在这样血腥的战场上吗?一着不慎便有可能横尸荒野,这些年来他又到底受过多少的伤?怎样从这样这样绞肉机一样的战场上活下来?自己不在的这些年,他的殿下,又到底经历了多少不可想象的磨难?
如果,自己当初不是那样软弱可欺,那样的天真,他的殿下也不会——
谢青吾身子猛然颤了颤,而后听见身后哒哒的马蹄声,山路的尽头,一身紫金蟒袍的李云霁策马而来。
“谢公子,”千金难求的宝马良驹停在他身前不足三步之地,马上的人勒着缰绳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微微勾起嘴角,“当真是,好久不见!”
谢青吾顺应一笑,”四殿下,别来无恙。”
这人明明只是站在这里,周身的气势便能明显感觉到与旁人的不同,风姿俊秀,卓尔不群,嘴角微微掀起的笑恰到好处,容色殊丽,眉眼清雅,因病弱而显得格外苍白的面容彷如初冬里第一捧新雪,此刻站在猎猎山风里更显得身姿欣长,腰肢纤细不盈一握。
这样的人若是能弄到身边侍奉,也是此生不虚了,李云霁思及此,呼吸不由微微急促,而后不由自主的想到了李云深。
而后蓦地便笑出声来,李云深啊,你从一出生就压着我,不论我如果尽力都赶不上你,如今,你终于是要死了,不仅如此,在你死后,你的枕边人也要归了我!你终究还是赢不了我!
“四殿下在笑什么?”
“谢公子聪明绝顶,不妨一猜?”李云霁丝毫不介意与谢青吾说话,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他本意的确是杀了谢青吾,让全南的秘密永永远远的封存,但此刻,他突然就觉得可惜,这样一个神仙一样的人物,杀了多可惜,不如拘在身边做个娈/宠倒也了了他一桩心事。
“若青吾所料不错,殿下想必是为了所谓的济明城账目所来吧?”谢青吾笑了笑,“那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了,青吾去的时候已经迟了,全大人已经身死,根本没有留下什么账目,不过是出引蛇出洞的计策罢了。”
“而此刻看来,蛇果然沉不住气出来了。”
“哈哈哈!不愧是谢公子,这出计用的倒是的确不错,可那又如何?如今本王已经控制住局势。”
谢青吾这出计确实炸的他不得不现身,他也的确为此付出良多,几乎是倾家荡产,可哪怕付出再多只要能杀了李云深,那便都是值得的,更何况,这样一个玲珑心窍的人,马上就是自己的了,就算当真不能得到,等自己玩/弄尽兴之后也大可以将人杀了。
想到这里,李云霁的目光便是有些放肆的在谢青吾单薄欣长的身子上游走,又记起谢青吾似乎倾心李云深,心里不由更快意。
“谢公子此刻必定十分思念皇兄吧?可惜了,谢公子注定是等不到皇兄回来了,因为进犯青州关隘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小股骑兵,而是蛮子的王庭主力,皇兄此刻怕是已经做了蛮子刀下亡魂,被蛮子大卸八块,砍了脑袋悬挂在城墙之上,死不瞑目——”
谢青吾镇定自若,仿佛李云霁口中所说,死状凄惨之人与他没有半点关系,甚至脸上仍然挂着淡若春风的细微笑意:“那又如何?”
李云霁突然有些微妙的不好预感。
……
安支山。
杨子仪踏着尸山血海慢慢挪动脚步,一路拼杀,他几乎是遍体鳞伤,腿上的伤口还在汩汩淌血,胳膊上刚刚伤愈的箭伤再次被扯开,剧烈的疼痛和肩上不停流出的鲜血几乎叫他握不住刀柄。
——可他任然在固执的,朝陈林的方向走去,他放弃的实在太多了,已经不敢去想如果陈林真的——
他努力咽下喉间涌起的腥甜,迎着刺眼的阳光慢慢的,艰难的抬起眼,透过眼上薄薄一层血光去看那人。
那人站在逆光里,周身一片笼罩着朦胧的微光,策马而立,遥遥看着他,居高临下,仿佛在看一个可笑至极的笑话,明明他脸上是毫无表情的,可这一瞬间,杨子仪莫名觉得,他脸上带着一丝讥诮,不,那或许是怜悯……
可是,他需要什么怜悯呢?长时间的厮杀已经让他脑子运转的速度变的极慢,他有些怔怔的想,陈林不可能拿他的命骗他,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
嘭!嘭!嘭!
杨子仪向前的身子陡然踉跄了一下,但他很快用刀尖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刚才,那是什么声音?不,不,是他听错了,一定是他听错了……
怎么可能呢?那是,谢公子遇袭时才会放的烟火……
谢公子出事了,他和王爷这些年的情义就完了,不仅如此,不,不仅如此,他的命到头了……
支撑刀柄的手已经颤抖的不成样子,他缓慢的转动脖子,颤颤巍巍的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来处,他辜负了老大的嘱托,他把谢公子留在了那里,现在,谢公子出事了……
烟火绽放在乌云压顶一片暗紫的天幕里,像是上天降下的一道惊雷,在他的心里一点一点的,炸开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他就那样痴痴的看着天空,不可置信,却又安静至极,静默的仿佛是在那一瞬间被冰封的一具雕塑,一具在瞬间死去的尸体。
他看的实在太专注,以至于乱匪的刀剑已经要砍到胸膛都毫无知觉,他看着那刀剑在瞳孔之中慢慢放大,几乎有些迟钝的想,死了就好了,去给谢公子陪葬,去给老大偿命,死了就不会这样生不如死。
“杨子仪!”
然而那刀剑最终还是没能落到他身上,身后马蹄声急促而至,那刀剑尚未刺到他眼前,持刀的乱匪便已经被人拦腰砍作两段,飞溅的热血撒了跳下马的人一身,衬得那人仿若从地狱而来的恶魔。
是啊,可不就是恶魔?
“杨子仪!”陈林冲过来,扶住眼前人摇摇欲坠的身躯,而后——
杀戮过多甚至已经有些钝了的,尚还带着杨子仪肩头血迹的刀,穿透了他的胸膛。
其实,他有时间躲开的,重伤的人抬刀的速度太慢了,他明明可以躲开的,但他没有,就这样硬生生受了这一刀,不知是对自己的自信,还是对杨子仪不会杀他的自信。
杨子仪握刀的手很稳,出奇的稳,他用刀这么多年,这一刀稳准狠,没有丝毫留情,直接贯穿了陈林的心脏,这是他用刀这么些年最冷静的一刀,冷静的,他以为自己或许也已经死在了这一刀里。
没有心,也根本没有痛。
“将军!”山坡上的人马躁动起来,甚至有人已经举起刀试图对杨子仪动手。
“都滚、滚开!”陈林的声音明显的中气不足,但他积威已久,一时之间竟然当真没有人敢过来,然而一句话没有说完,口中便已经喷出血来。
滚烫的鲜血溅在杨子仪握刀的手上,他的手猛然剧烈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刀柄,但他仍然握着,握的死紧,青筋暴起,用力的指节几乎碎裂,然后,一点一点艰难的将刀往陈林身体里推去,直到接近三尺的大刀全部没入陈林的心口,从背后带着淋漓的鲜血透出。
他一边推一边说话,仿佛喃喃自语,眼角却有滚烫的液体不断滴落。
“我生来就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只知生在影门,也该死在影门,我七岁经历第一场厮杀,在一群孩子里靠一腔孤勇活下来,我那时候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也觉得害怕,但教我的师父一早就跟我说,别人不死,我就得死,我多怕死啊,所以我活下来了。”
“我浑浑噩噩的活着,一直活到了十四岁,我杀人,受伤,活命,在皇城的阴暗角落里,苟且偷生,然后,我遇见了老大——”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好像在想着什么,慢慢咳嗽了一声,咽下喉咙里疯狂涌起的悲怮。
“当时我奉命出去执行任务,遇到一个厉害角色,身上一连被捅了二十几刀,当我拖着一身的血回来时,所有人都觉得我活不下来了,他们甚至连大夫都没请就直接判定了我的死刑,如果,如果不是老大我确实已经死了……”
“当时老大刚刚十一二岁,陛下让他来给自己挑暗卫,那么多人,我武功不是最好的,长的不是最好的,甚至一个人呆久了话都不会说,拖着一幅濒死的身躯,等待着贵人的甄选,可是,可是——”
“他偏偏选了我,他把我从阎王殿里拉回来,他给了我一条命!他给了我一条命啊!”杨子仪颤颤巍巍的抬起头,似哭似笑,几乎哽咽不能成言,“我出师门的时候就立下重誓,此生听命于他,忠于他,除非我死不得违逆,直到我死,直到我死……”
他抬头看着还在呕血的陈林,终于放声笑死了出来,眼里滚烫的液体汹涌而落:“陈林啊!你还是错了,你、你想不到、我是东宫暗卫,陛下一开始中意的,就、就是王爷啊!你这个蠢货、你怎么就选错了……”
“你选错了啊、我也错了……”
“殿下十三岁的时候出事,我、我本来是要以死谢罪的,可我命硬,在刑堂硬生生受了八十血鞭都没死,统领派我一行五十人一同赶往边疆,只、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用新的名字跟在殿下身边,护佑他,跟随他,我以为我这一生都不会对不住他的,可我,可我——”
“可我怎么就信了你呢?信你陈林会有心,信了你陈林会有真心……”他终于泣不成声,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刀柄一推到底,“我怎么会蠢到信了你!”
他终于颤抖着把手按上了垂死之人的心口,刀剑无情,这一刀下去本应绝无生机,然而——
“子仪,咳咳,你是当真想要了我的命啊!”一直沉默的陈林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一开口鲜血便沿着嘴角蜿蜒而下,他抬起手,按在杨子仪的手上,而后,慢慢收紧,一点一点硬生生将刀从血肉之躯中拔/出来。
杨子仪惊恐的看着他,陈林的手很稳,一点一点,仿佛失去痛觉一般,不知疼痛。
陈林静静的看着他,许久,终于慢慢的,吃力的开口。
“可是,你不知道啊,我天生和旁人不一样,我的心脏,长在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