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率兵将乱军逼退五里时,已经是傍晚,江面映着灼艳一层红霞,远山连绵不绝,艳色绵延至天边,水天一色。
跟这群乱匪耗了三天终于占了一回绝对优势,将之逼退五里,接下来压力减弱,足可以分调精兵出去搜寻大皇子一行,终于——
忍不住攥紧缰绳,正准备发号施令,身后大营方向猛然发生骚动,五百精骑列队而出,在暮色遮掩下飞快集结。
陈林眼皮跳了跳,咬牙:“杨子仪!早说过了你胳膊有伤留在这儿守着大营,我领人出去搜寻,我已经在荥阳开始布下探子,一路都安排好了,一旦出动精骑相信不日就能回来,你——”
杨子仪脸色苍白且难看,一只胳膊还挂在脖子上,另一只握着缰绳的手却没有丝毫想要放松的迹象:“王爷在济明府出事了,下令急调五百精骑过去,你让开!”
“有什么事能比找回官银更为重要?”陈林手上微微一紧,却并不肯退让。
“陈林!”杨子仪声音不高,眼里却没什么温度,“陛下派遣你我跟随王爷出京办差,那就没什么比王爷的安危更重要,更何况——”
杨子仪眼中精光一凝:“青州这潭泥水里走失的当真只有官银?两个月前齐侍郎丢失的两千担粮草,一个月前被乱匪劫道的赈济粮食和药材,哪一桩不透着古怪?——我现在没功夫跟你理论,让开!”
“你胳膊有伤,我去。”既然已经拦不住了,那至少自己也不能太过被动,自己去至少能知道局势到底如何,纵然有成王压着也不至于对有些事都一无所知。
然而杨子仪不为所动,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在萧凉的长风里宛如铁铸:“我叫你,让开!”
陈林攥着缰绳没动,于是眼睁睁的看着杨子仪策马奔腾而来,没有丝毫犹豫的,从他斜侧边万分惊险而过。
僵在原地的陈林:“……”
——被溅了一身泥浆子。
“陈、陈将军?”剩下的将士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御林军已经抽调了五百精骑出去,再调人乱军必定会趁势反扑,大营不能没人坐镇,自己根本脱不开身,成王在济明府出事急调兵马,如果他所料不错,应该是全南那里出了什么纰漏——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这回万一被成王殿下捉住什么把柄,风口浪尖的关头,该怎么向殿下交代——
陈林脸色难看至极,驻足看着杨子仪领兵快速远去的背影,踌躇不前,直至外出探听的心腹赶回来,压低声音悄声回禀:“粮仓暴露,全南兜不住了,殿下亲自过来,现已到了荥阳,不日便可到达济明府,殿下的意思是,将军务必去见殿下一面……”
陈林一惊,却不知是喜是忧:“殿下亲自过来呢?”
杨子仪率军赶到时,李云深还未穿上甲胄,只着一件单衣坐在榻边,外袍搭在谢公子身上,面无表情,甚至在听见杨子仪推门进来连声也没出。
——但正是因为这样才格外让人觉得害怕,李云深一向是率性性子,做事向来洒脱随性,平日里即便是在战场上他一般也是笑骂居多,少有这样安静如鸡的时候。
上回看见老大这么沉凝的脸色似乎还是一年前,蛮子屠尽边关一个与世无争的村落,老大崩着脸率两千亲兵一路杀入匈奴王庭,拼着一枪贯穿胸肺的代价硬是将当时领兵的匈奴将领诛杀。
“老大,”杨子仪悄然收敛懒散,“谢公子,这是,怎么了?”
他问的小心,不必想也知道这会儿老大处于什么状态。
李云深没答话,他揽着谢青吾,右手放在那人胸口,掌心下的跳动显得虚弱而缓慢,他这一生见证过无数死亡,甚至于自己都死过一次,但没有任何一次让他觉得如此畏惧。
他用下巴蹭了蹭怀里人发顶,声音有些闷闷的,“说好今天醒过来的,谢公子,你说话不算话。”
“我平生最恨食言之人,谢公子,你就不怕我生气?我生气了就不要你了。”
杨子仪站在一旁不敢开口,老大身上的杀气已经重到了根本完全无法忽视的地步,此刻对着谢公子还能温言软语,保不定等会儿就大开杀戒了,这时候的老大,惹不起。
谢青吾的额头还有些烫手,榻边随时放着一盆热水,李云深最后给人敷了额头,又给人细细掖好了被角,刚想起身便被人拽了一截袖子。
李云深心揪了一下。
谢青吾明显睡的很不安稳,拽着他袖子的手因用力而显得越发苍白,半个身子都在无意识的微微颤抖。
——这样无声的眷恋和挽留让李云深心里莫名破了一道口子,他有一瞬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离开这个人了。
——但不能,至少现在不能。
他回头轻着动作将整件外袍剥下来放在榻边,看着谢青吾不知真相的攥紧终于没忍住隔着厚厚一层棉被将人狠狠抱进怀里。
声音莫名便有些哑意:“等我回来。”
杨子仪一路跟着李云深沉默着走出客栈,城中一片肃杀,无辜百姓瑟缩着看着突然闯入城中的大批兵马,一时静极。
“全南呢?”
“刚刚去衙门搜过了,已经人去楼空,府上几乎没人,说是家眷一个月以前就已经尽数迁往南方,家中物什也处理的极干净,看着完全不像久居之所。”
李云深早有预料,只是还是难免咬牙,顿了顿,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身后客栈:“留一对人在这儿守着照看谢公子,若有贼人想接近格杀勿论。其余人随本王出城。”
五百精骑在破败的城池中疾驰飞奔,掀起一片泥泞的尘垢,长风萧冷,领兵的男子面沉如水,杀气沉凝。
云来客栈一直未曾开放的二楼某一个客房里,身份尊贵的客人站在窗边,嘴角泛起一个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
“风大,开着窗子做什么?”掩好的房门突兀被人被推开,小二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进来,而后弯着腰退下。
窗边的清俊的男子裹着厚实的披风,听见声音笑意又添了些,却没有回头:“一直嬉皮笑脸的三皇兄难得露出这样肃杀的一面,也是件稀罕事儿,不得好好好看看?”
半晌,不知是否叹息:“这大抵,就是传说中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三殿下这回,应该是动了真心了。”身后的人伸手把窗子掩好,窗外马蹄声已经远去,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了。
“刚刚路过时从窗边缝隙里瞅了谢二公子一眼,病的着实不轻——药性是不是过重了?”皱了皱眉,难免忧虑:“若当真出了什么事,依云深那个性子,只怕会不死不休。”
“药不下的重些怕也见不着三皇兄这般模样了,我有分寸,这世上,怕是无人比我更清楚药性轻重了——毕竟,我是药罐子里泡大的。”
“云安——”身后的人似有不忍。
“再说,此时谢二公子也是应允的,我不过成人之美罢了。”李云安清俊的眉眼舒展了些许,有些好笑,“三皇兄也真是木头过头了,还要媳妇劳心劳力的给他安排,已经派人出去引全南暴露位置,接下来,便看三皇兄的能耐了。”
说完停了片刻才转过身去,伸手去抚平身后人眉眼间深壑,有一丝心疼:“皇兄,你瘦了。”
要一路避开皇城耳目东躲西藏到达青州着实不易,皇帝下旨命他在清心观好生修习,实际上就是幽禁,不愿他与外界有所往来,此番不管不顾跑到青州万一被人抓到把柄那就是抗旨不遵,是大罪。
“云安,你不该掺和到此事中来的,”李云鸿眼里有痛惜,他的憔悴是明显的,眼下乌青一身风尘,衣袖间的泥浆甚至都还未干透。
奔袭千里到达此处,前路却还是一片扑朔迷离,他的事是无法触及的禁忌,皇帝这回竟然已经命成王来青州并且点明不可姑息,他就知道他终于到了要被舍弃的最后关头,或者,皇帝已经属意成王为储君,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再拖累旁人,尤其是云安。
“为什么一定要过来?好好呆在封地之中,趟进这趟浑水里就走不开了,云深奉旨出京不得不趟这趟浑水,四弟在青州好不容易打下根基这时候自然不可能放手,我、我——我是没有办法必须趟进来,可你不同——你实在不该掺和进来。”
“可你在这里,我怎能不来?”李云安近乎叹息的拥抱眼前的人,“你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我绝不可能放任你不管。”
“殿下——”被拥抱的人哽了哽,声音突然颤抖:“牧之不值当你这样——”
“嘘!”李云安用苍白的嘴唇堵住他剩下的话:“你叫我什么?”
“云安、云安……”
“嗯,我在。”
我在的,无论你是谁,前路怎样,我都在的,就像许多年前那个生死攸关的雨夜,哪怕所有人都丢下了我们,我们也还有彼此,除非生死,没有人能将我们分离。